第十六章:血淚之日(下)

第十六章:血淚之日(下)

“請全體起立,奏國歌!少先隊員行隊禮,其他人員行注目禮。敬禮!”

黎銘遠感覺自己頭一次在升旗儀式上站得這麼筆直,不對不對,這話有問題,應該是每一次升旗儀式都像這次站得這麼筆直。

這一次的升旗儀式非常特別,大多數時候,這種細雨綿綿的天氣,升旗儀式大多數是在階梯教室進行,有四分之一的班級參與,其他人在教室里觀看直播,但這一次,學校突然把所有人召集到暢音閣裏面來,並且撤掉了所有的桌子,那麼五千人剛好坐得下。

黎銘遠在二樓,也正好是看得最清楚下面舞台的地方,上一次來也是在這個地方,應該是開學典禮的時候,只不過這一次,楊雲輝並不在旁邊,只有小白緊緊依偎着他。

“你這計劃行得通嗎?”升完旗之後,黎銘遠問白卓凡。

“你相信我,絕對可以,就看他倆到底有沒有好好訓練了。”白卓凡拍着胸脯保證。

“接下來一項,‘勿忘國恥,強國有我’紀念‘9·18’主題活動。”

“今天,是九一八事變一百六十二周年,這是我們每一個中國人深入骨髓的傷痛,多少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死在了日寇的鐵蹄之下;多少人丟下武器,又有多少人奮起反抗;有些人選擇做遺臭萬年的亡國奴,有些人選擇做萬年不朽的中國魂;瀋陽城的炮火,死難者的哀嚎,四萬萬中國人內心的痛苦難言,如在眼前,如在耳畔,如在心底;這是中華民族永遠的國恥啊……”

主持人在舞台上慷慨陳詞,但是黎銘遠卻發現附近的同學大多數都昏昏欲睡,還有相當比例的人埋頭做着放在腿上的作業。

“這些人怎麼這樣,這麼嚴肅的場合。”黎銘遠不由地大為惱火。

“你氣也沒用,你想想你昨晚幾點睡的。”白卓凡也是強行忍着,但實在憋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黎銘遠實在是不理解,在這種莊嚴肅穆的時候怎麼還有人干雜七雜八的事情呢?

“請全體肅立,為九一八事變死難者默哀五分鐘。”隨着主持人的聲音,所有的燈光都熄滅了,三層樓上的學生像海浪一樣推開椅子站起來默哀,緊接着沒有人再動彈,整個暢音閣都被寂靜塞滿了。

“默哀完畢,請坐下,下面進行下一項活動,有請學生代表,遠拓五班衛北疆同學上台發言。”

暢音閣的座椅靠背能夠轉播舞台上的情況,所以並沒有什麼看不清可言。衛北疆依舊穿着警衛隊的隊服,看上去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但是,黎銘遠知道,衛北疆的上台是有原因的,而原因,董熾塬已經告訴他了。

“老師,同學們,大家晚上好。”衛北疆上台就深深鞠了一躬,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絲東北的氣息,並不是那種慷慨激昂的強調,也許是覺得這個日子不太合適吧,當舞台上下(暢音閣有三層,觀眾席呈半圓形環繞舞台,就像那種多層電影院一樣)傳來陣陣掌聲的時候,他打手勢讓大家停下來。

“各位,首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衛北疆,來自東北,出生在黑龍江漠河,來這裏之前,我幾乎沒有離開過東北的黑土地,長久以來待在中國最北的邊境,從我的曾曾曾祖父開始,一直到我爸,都是北方邊境戍邊戰士,小的時候,我還不知道什麼是戰爭,什麼是軍人。在我的印象里,東北的每一天都充盈着神聖,我喜歡聽柴火燒燎時的噼里啪啦的聲響,喜歡灶頭冒出來的團團蒸汽,喜歡鍋里咕嚕嚕唱着歌的小雞燉蘑菇,還有狗子拉着跑的雪橇……在我的眼裏,東北從來都是一片安寧祥和。”

“但是隨着我越長越大,我逐漸認識到,東北的土地,並不像我想像中的那樣和諧,恰恰相反,這片土地上曾經爆發過戰爭,充盈着鮮血,掩埋着恥辱,遭受過蹂躪,感受過肆虐,有過不知多久的無能為力。”

“我第一次在漠河那邊聽到防空警報的時候,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那個時候還小,聽大人講九一八,還不懂是什麼意思,那個時候,我沒有對死亡的感受,我感覺不來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直到我父親犧牲的那一天,我才明白死亡是什麼東西,那種留在心裏揮之不去的苦味,我頭一次從九一八的黑白照片裏面看出了顏色,我看到的血的紅、天的紅、地的紅、刀的紅、槍的紅……什麼東西似乎都被血染成了紅色,每一個獰笑着的劊子手臉上都帶着血污,照片里的屍體,以前根本看不懂那些人為什麼一動不動,現在才明白當時的慘痛,看着那些血淋淋的照片,我就能聽見機關槍‘突突突’的聲音,我就能聽見天空上螺旋槳的嗡聲,我就能聽見炸彈把土層掀起來的聲音,我就能聽見無數人的哀嚎……”

“每逢9月18日這個悲傷的日子,耳畔總會想起凄厲的警報。以前聽不懂感覺無所謂,現在聽着聽着就會流淚,我不敢想像那個血雨腥風的日子,個人的傷悲,國家的恥辱!”

“一百六十二年了,本身,再怎麼慘痛的事件過去半個多世紀,換了兩三代人也可能會在記憶中逐漸模糊,但是九一八的痛深入骨髓,哪怕萬年以後,我們中國人民都不會忘記這個沉痛的日子!”

“今天早上的防空警報,彷彿把我拉回了162年前的今天,九一八,這個浸透入骨髓的日子,正沾滿濃濃的血色,穿越夜幕,朝我們奔涌呼嘯而來,14年悲苦壓迫的奴役,那些慘遭殺戮的死難魂靈,值得永遠哀悼銘記。一百六十二年,喪鐘為誰而鳴,不僅是為了十四年抗戰中3500多萬的死難同胞,930多座被踐踏的城池,9500多萬無家可歸的難民,還有那個曾經衰弱頹敗的祖國!”

“時間,帶不走永恆的傷痛;歷史,抹不掉侵略的痕迹。當年的硝煙瀰漫,化作了今天的砥礪奮進;當年的風起雲湧,化作了今天的自強不息。同學,沒有什麼歲月靜好,只是有人替你負重前行。珍惜大好時光,為祖國的強大拼搏進取!”

“如今我們紀念,我們哀悼,我們緬懷,不是為了宣揚仇恨,而是為了銘記歷史,不忘國恥,這樣才能更好地前進,只有記住它我們才能不讓悲劇在未來再度重演。相比於希臘,我們同樣是文明古國,經受過恥辱與磨難,但我們做不到希臘人的悠閑自得,因為歷史給我們的擔子太重,我們還要繼續往前走。”

“也許,有些同學,覺得日本風景美麗,日本動漫好看,日本小吃好吃……你可以這麼覺得,因為現在是一個開放包容的世界。但是你唯一不能做的,就是原諒他們的罪惡,無數先輩拼上了自己的性命,拼上了自己的一切換來我們今天的和平安寧,我們沒有資格替他們原諒,翻開史冊看看,我們還在思慮要不要原諒,侵略者自己就原諒了他們自己!”

“他們道歉了嗎!為什麼我們要原諒!”

“戰爭雖已遠去,但歷史不能被忘記。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治不忘亂,這是一個大國應有的品格力量,是一個民族邁向偉大復興的應有之義。張自忠上將說過:‘為國家民族死之決心,海不清,石不爛,決不半點改變。’”

“為什麼我的眼中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

“今天,我們只是流淚,或許連淚也不流,但是,我們必須記住,有人為這片土地,流過淚,流過血。”

“警報長嘯,刺破天宇,歷史的聲音告訴我們,今天,是九一八。魯迅說過,我們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拚命硬幹的人,為民請命的人、捨身求法的人,這,就是中國的脊樑。現在火炬在吾輩之手,吾輩當自強!”

“請祖國放心,我東北男兒無畏,我中華少年不懼,從苦難中汲取智慧,從恥辱中迸發力量,強國有我,繼往開來,振興中華!”

在開天闢地一般的掌聲中,衛北疆完成了演講,無數人已經哭了,更多的人發現,衛北疆手裏空空如也,並沒有拿什麼演講稿。說的也是,這畢竟是肺腑之言。

就在掌聲逐漸停息,衛北疆就要下台的時候,台下一個女生突然站起來,唱起了《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松花江上……”

衛北疆一愣,眼角的淚水止不住地涌了出來。

據說那時,連樹林裏都能聽見黎光中學裏傳出的聲聲《松花江上》。

??

“下面請欣賞表演,《九一八,血與淚的瘡疤》”

在聽過三位歷史老師的演講,看過一段長長的紀錄片之後,終於迎來了壓軸的節目,即使是原本打着瞌睡的人,也強行打起精神來。

就在那最激動人心的一剎那,所有的燈光突然熄滅了,同學們詫異地左顧右盼,難道停電了嗎?

這個問題很快就被回答了,就在大家都在嘰嘰喳喳的時候,只聽見一聲震天的怒吼聲,就像在每個人地鼓膜上狠狠敲了一下,震動從耳朵傳入骨髓,震動着每個人最深處的那根神經。

就在所有人尚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的時候,舞台突然裂開了一道巨縫,有的女生甚至嚇得尖叫起來,黎銘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真的是一道縫——不對,那不是真的縫,但是太真實了,和真的幾乎一模一樣。

緊接着,一聲震天的怒吼再次傳出,只不過剛才是從天上,這次更像是從地底,而吼聲未落,一條金色巨龍突然從裂口中飛騰而出。

“哇!——”台下觀眾席已經像熱油一樣沸騰起來了,黎銘遠目瞪口呆,這這這——怎麼可能!這龍,簡直就像是從傳說中走出來的一樣,立體可見,連每一片鱗甲的紋路都清晰可見。

“這這這……這是裸眼3d嗎?”黎銘遠已經吃驚到不會說話了。

而白卓凡的情況不比他好多少,只是喃喃地說:“太拼了……”

巨龍在空中盤旋環繞,不時發出震天動地的咆哮,正於此時,暢音閣最上方的大聚光燈打開了,就像憑空升起了一顆小太陽,溫暖的光芒投射在舞台上,和金光燦燦的神龍相得益彰,不時引起台下同學的鼓掌驚呼。

突然,一把軍刀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突然飛了出來,猛然間刺進了神龍的左側軀體,溫暖的光芒突然黯淡了,神龍發出一陣凄慘凌厲的吼叫,和剛才凌駕萬物的震吼截然不同。同學們這才想起,這戲的名字是什麼。

一個學生扮演的日本軍官領着幾個日本兵,凶神惡煞地從舞台右側登場,神龍立即對他們吼叫起來,似乎是想把他們趕下台去。

但是日本軍官只是獰笑了一下,戴着白手套的左手一揮,兩架烏黑髮亮的機關槍就被抬了上來,台下的同學沒有一個人不為之擔憂的,但是機關槍的子彈瞬息間發射,神龍還來不及反應,就已經被打得千瘡百孔,血霧不斷從每個彈孔里噴涌而出,連太陽的光都被染成了血一般的紅色,不知道是不是主觀感受,黎銘遠覺得空氣中似乎都瀰漫著血腥味。

神龍用盡全力,向地面噴出一道火焰——和真的火焰一模一樣——就像一道壁障,阻隔了敵人前進的路,它憤怒地拔出身上的軍刀,還伴着撕心裂肺的吼聲,它把軍刀對準了那些獰笑着的日本兵,發出震天動地的吼聲,但是下一秒,神龍的口中湧出了鮮血,軍刀仍舊瞄準他們,可是,神龍突然扔下了軍刀,隻身向天空飛去,軍刀掉在烈火里,燒的噼啪作響……

“為什麼它不下手?”白卓凡有點疑惑。

黎銘遠抿了抿嘴唇,說道:“他們是畜生,難道我們也是嗎?”

與此同時,天空傳來了一個渾厚的男音,但是,黎銘遠聽不出是哪個同學。

“你是否聽過夜幕之中的陣陣槍聲,你是否看到瀋陽城中的硝煙瀰漫,你是否想過松花江上的血色漫天,你是否了解白山黑水的屍橫遍野,你是否知道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中華民族的血淚之日啊!”

整個暢音閣突然安靜了下來,所有的燈也同時熄滅。

緊接着,一個女聲傳來:

“一段歲月,波瀾壯闊,刻骨銘心;一種精神,穿越歷史,輝映未來。”

巨龍在黑暗中逐漸穿過一個啟明星一樣的光團,消失在了重新籠蓋全場的黑暗之中。

一條鐵路,突然從光團中穿行而下,就像是一條靈蛇從雲中躥了出來,在天空盤繞了幾圈之後,落在了舞台上。

就在這時,先前那個日本軍官領着幾個日本兵鬼鬼祟祟地出現了,繞着鐵路轉了幾圈之後,小心翼翼地把幾個炸藥包安在鐵軌上,緊接着又鬼鬼祟祟地離開了。

就在所有人屏息凝神地等待的時候,炸藥包突然炸開了,一瞬間火光衝天,硝煙瀰漫,整個暢音閣似乎都震顫了起來,前排的同學大驚失色,就這麼看着火焰在舞台上燒燎。

“不會吧!居然真炸!”黎銘遠旁邊的裴軒坐不住了,立馬衝到欄杆旁,探出頭往下看,附近幾個班的學生一個個似乎是被炸昏了頭,集體沖向欄杆,不敢相信地看着舞台上的濃煙滾滾。

“小白,你說得對。”黎銘遠緊張地抓住白卓凡的袖子,“太拼了……”

一瞬間,燈光消失,火焰熄滅,只有濃煙的味道久久未散去。燈光突然出現了,投射在舞台一角,所有人不自覺的看向了那個正在默默注視着地圖的中國軍官——他應該是國民軍的吧。

“報——報——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一個士兵從舞台一側奔跑上來,在中途甚至摔了一跤,但是爬起來之後立馬又跑了起來,到那個軍官跟前的時候已經是氣喘吁吁,似乎再快那麼一點都會當場猝死。

“說,什麼事。”軍官不動聲色地問。“報……報告少帥……日軍……日軍炸毀了瀋陽柳條湖南滿鐵路路軌……居然……居然說是我們破壞的!北大營被炮轟,已經打過來了!”

“什麼!”軍官大吼一聲,“這是不可原諒的!”

“少帥,我們……”

“還問什麼!反擊,必須反擊!”軍官的拳頭狠狠砸在桌子上,白瓷茶杯顫抖着震了一下,像是沒戴好帽子,蓋子噗溜一下落在了桌子上,裂成了一大一小兩塊兒。

就在這時,天空突然傳來一個音調奇怪的聲音,有點裝腔作勢的意味,但是內容聽着是那麼不可思議:

“現非對日作戰之時,以平定內亂為第一。”

“攘外應先安內,去腐乃能防蠹……故不先消滅**,恢復民族之元氣,則不能禦侮;不先削平粵逆,完成國家之統一,則不能攘外。”

“無論日本軍隊此後如何在東北尋釁,我方應予不抵抗,力避衝突,吾兄萬勿逞一時之憤,置國家民族於不顧。”

“本總司令以和平為重,嚴令所屬撤離貴軍(即日軍)所強佔設防地域……借固兩國固有之睦誼,而惟東亞和平之大局。”

“蔣禿子!”台下有人叫了起來。

“這……這是……”那個士兵不可思議地看着天空,“委員長怎麼能……少帥,少帥?”

軍官無力地倒在椅子上,雙眼迷茫地望着天空,嘴唇微微顫動,彷彿欲言又止,半晌,他慢慢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凝視着碎裂的茶杯蓋,沉重地說:“東北如今……何去何從啊……”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要說給誰聽。

兩個人緩慢地踱下了舞台,黑暗短暫地出現了,當燈光再一次照亮舞台的時候,大屏幕上黯淡失色的粗紙一般的背景上,突然出現了字,但是不是寫上去的,反倒像是用火燒破的,字的邊緣還帶着火星,三個大大的字:“瀋陽城”。

舞台上有幾名士兵在巡邏,手裏拿着槍,黎銘遠不認識是什麼型號的,楊雲輝應該知道,但這不是重點。

突然,一名士兵踉踉蹌蹌地跑上舞台,拚命揮舞着雙手,似乎要喊出什麼來,但是,一個“打”字剛剛出口,一聲刺耳的槍響就打斷了他的話,滿口的鮮血堵住了馬上要說出的東西,直挺挺倒在了地上,只留下幾個隊友錯愕的目光。

太真實了,一灘鮮血就這麼從口裏湧出來,背後的彈孔還能看見模糊的血肉,幾個膽小的女生嚇得哭了起來,很快台下就傳來了騷亂,很多男生也嚇得說不出話來,包括白卓凡。

趁着騷亂聲,幾個趾高氣揚、凶神惡煞的日本兵上了台。

“日本人攻城了!快防禦!”一個看起來像小隊長的人急促地揮着手,幾個士兵的槍已經上了膛,但還沒來得及瞄準對方,天上又傳來一個聲音,和先前的一模一樣:

“不準抵抗,不準動,把槍放在庫房裏,挺着死。”

幾個士兵還沒有反應過來,槍彈就射穿了他們的胸膛。舞台霎時間鮮血淋漓,黎銘遠已經能聽到一層女生的尖叫,而且,他看見一個日本兵拿起刺刀正要割那個小隊長的耳朵……

就在最血腥恐怖的時刻,黑暗再一次籠罩了舞台,所有人悄然退了場,與此同時,大屏幕上突然出現了和剛才一樣的字:

“1932年2月,東北全境淪陷”

這短短的一句話,卻像無數把利劍,扎在每個人的心窩上。

燈光再一次照亮舞台,這一次,是在一間屋子裏,穿着長衫,留着兩撇鬍子,戴着一副眼鏡的教書先生,正在一群學生之中慷慨陳詞,說到激動處,滿臉漲得通紅。

“同學們!你們聽見了,也看見了!東北沒了,那麼多同胞,都要當亡國奴了!日本人,現在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吶!他們燒,他們殺,他們搶,他們掠,他們何厭之有!現在還在華北挑釁吶!無數老百姓,他們都在日本人的腳底下,終日過着豬狗不如的日子啊,同學們,難道你們能夠忍受這一切嗎!”

大屏幕上投出許多九一八的照片,記錄的都是當年東北人民苦難的日子。

“我中華上下五千年,泱泱大國,昔日萬國來朝,如今卻要亡國滅種,同學們,你們難道可以忍嗎!”

“山川為之動搖,江河為之垂落。哀哉,痛哉,此國殤也!我們豈能眼睜睜看着國土淪喪!”

先生越講越激動,頗有怒髮衝冠的氣勢,一句句鏗鏘的話語震動着全場,雙手一會兒握拳,一會兒拍案,好像這樣也發泄不了他的滿腔熱血,同學們幾乎已經忘了台上的同學同樣都是未成年人,先生最後大手一揮,對着全場同學高呼道:

“國亡了!同胞們起來啊!”

黑暗再一次籠罩,每一次在黑暗的沉默中,總能聽到一兩聲微弱的嘆息,亦或是幾聲悲傷的啜泣。

當黑暗褪去時,舞台上突然出現了幾個掩體,從黎銘遠這個方向,還能看到掩體后的戰士,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差一點就要跳出來了。

黎銘遠真後悔對歷史不了解,看着那些小戰士的隊服,他根本就分不清是哪個軍隊的,是八路軍還是國民軍?或者是其他什麼軍隊?又或者都有?

不多時,那一隊凶神惡煞的日本兵就出現在了舞台右側,日本軍官在前面帶路,每一把槍上都上着明晃晃的刺刀,最後面的兩個人還扛着一挺老式的重機槍。

就在他們走上台的時候,不知為什麼,黎銘遠突然想到了黃泉地道。

“進攻!”隨着一聲令下,掩體裏的所有士兵都沖了出來,黎銘遠一下子就聽出來是董熾塬的聲音,日本人嚇得措手不及,趕忙挺槍應對,但是對方已經衝到眼前了,看來,一場肉搏戰是無法避免的了。

伴隨着幾聲凌厲的槍響,幾發子彈瞬間穿透了一個戰士的胸膛,血液從彈孔里噴涌而出,染紅了他的軍裝,黎銘遠似乎又聽到了女生的尖叫;一個戰士揮着大刀砍向敵人直接砍斷了敵人的一條臂膀,血液從模糊的斷面噴涌而出,但是敵人卻把刺刀猛地刺進了他的右臂,他一用力,刀從槍上拽了下來,他強忍着劇痛,用左手把刺刀一把拔出來,僅從他臉上的表情就可以感受到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敵人驚得目瞪口呆,連手裏的槍都拿不穩了,他突然朝着敵人撲了過去,把他壓倒在身下,刺刀猛地扎進敵人的胸膛,與此同時,另一名敵人早已瞄準了他,他剛把刺刀扎進去,就被子彈穿胸而過,濃紅的血從嘴裏湧出來,流過了無生氣的敵人的臉,一直流到舞台上。

幾乎每一個人都被震撼了,不僅僅是道具組道具的逼真,更是為戰爭的慘烈無情所震驚。

但這,也僅僅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一個戰士用胸膛堵住敵人的機槍口,一個戰士把敵人壓在地上在肉搏,一個戰士把刀刺進敵人的心臟……小小的舞台,卻又有着極多的細節,讓人簡直不知道該把目光投射到什麼地方去,畢竟,戰爭就是這麼風雲莫測。

但是,黎銘遠對於其中一個場景印象很深:那是在戰壕裏面,一個日本兵開槍打傷了一個戰士的左手,他手中的槍頓時落地,日本兵挺着刺刀沖了過來,那個戰士身負重傷,左手被子彈打得血肉模糊,衣服到處是划痕,裸露的右胳膊也到處是傷口,臉上蹭着火藥和塵土,衣服還在往下滴血,但是他的目光是那麼冷靜,哪怕是面對明晃晃的刺刀,他也沒有因此抽動一下嘴唇,他並沒有躲那把刺刀,而是挺起胸膛,那個日本兵反而被嚇壞了,刀鋒一偏,刺到了腹部,那個小戰士只是冷笑一聲,撲上去掐住了那個日本兵的脖子,那個日本兵怎麼也沒想到,對方在左手殘廢,並且瀕臨死亡的時候,居然還能這麼有力氣,他一直被活活掐死。最後,那個戰士也死了,但是沒有倒下,因為殺死他的刺刀的槍桿,依舊挺在地上。

所有人都在想,演戲尚如此,真實的戰爭,又是何等殘酷?

舞台上,廝殺聲,爆炸聲,血液噴濺聲,慘叫聲……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所有人的心跳甚至也隨之強烈的波動。

當聲音逐漸平息,整個舞台上只剩下兩個還站着的人——楊雲輝,還有那個日本軍官。

但是,此時的楊雲輝是背對那個軍官的,而且身上鮮血淋漓,顯然是剛從血泊中爬出來,而那個獰笑着的軍官,卻舉起了烏黑的手槍。

所有人的神經都快綳斷了。就在子彈剛剛衝出槍口時,在屍體堆里突然越出了一個人,擋在了楊雲輝身後,子彈尖嘯着沖向他,他的胸口綻放了一朵鮮紅的血花。

“是董熾塬!”黎銘遠緊緊盯着屏幕。

就在日本軍官驚愕的一剎那,楊雲輝右手一揮,一把寒光凜凜的匕首向著那個日本軍官撲去,正中他的心臟,結束了他罪惡的一生。

黎銘遠能看到,楊雲輝的眼裏滿是淚水。

楊雲輝慢慢走向日本軍官,從他胸口拔出匕首,用那把帶血的匕首指向天空,對着台下所有的同學吶喊:

“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無論是誰,只要敢亡我國家滅我種族,我們就和他——血戰到底!!!”

那一刻,無論是誰都坐不住了,所有的同學不約而同從座位上站起來,如雷的掌聲幾乎掀翻的屋頂。

幾乎是同時,大屏幕上出現了一首詩:

浩瀚蒼穹,惟余莽莽。殘幻風雲,不盡蒼蒼。

一九三一,九月十八。南滿軌上,柳條湖旁。

鐵蹄之下,屠刀所向。生靈塗炭,血淚悲愴。

國恥之傷,悲慟屈辱。丹青碧血,剛毅抵抗。

鳳凰涅槃,民族自強。銘記歷史,捍我域疆。

值此盛世,國泰民康。賦辭祭奠,慰我忠良。

安勿忘危,存勿忘亡。治勿忘亂,興勿忘殤。

所有人的眼裏都充滿了熱淚。和平,究竟是多麼來之不易……

??

“雲輝!”在下台之後,董熾塬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住了楊雲輝,“你等一下。”

“有事嗎?”楊雲輝沒有做過多表示。

“我……我想跟你談談……”董熾塬支支吾吾地說。

“跟我?”楊雲輝有點疑惑,“談什麼?”

“你……你先過來吧,反正今天晚上不寫作業。”

董熾塬帶着楊雲輝來到了暢音閣樓外的一個小天台,天台上有一把長椅,他們兩個就在這上面坐了下來,皎潔的月光揮灑在他們兩個的身上,顯得格外幽靜,楊雲輝看着頭頂的月亮,總感覺有什麼怪怪的,但是又說不上來。

“今晚月亮真圓啊。”董熾塬抱着頭往椅子背上一靠,“小風也涼颼颼的,真好。”

“你帶我來就是想說這個嗎?”楊雲輝問他。

“也……不完全是吧,”董熾塬嘆了口氣,“雲輝,說實話,你真的討厭我嗎?”

楊雲輝突然愣住了,他也沒想到居然是這個問題,低着頭思索了好久,也沒給出一個答案。

“你是不想說,還是不敢說啊?”董熾塬苦笑了一下,“你真的沒必要……”

“你指的是……哪一方面?”

“你不用裝了,雲輝,我沒有把你忘了,就是幾十年後我也會記得你的,”董熾塬對楊雲輝微笑了一下,“你不用多想,我就想着,和你聊一聊過去的事情。”

楊雲輝微微顫抖了一下,不可思議地看着微笑的董熾塬,略帶顫抖地說:“你……怎麼可能還記得我……”

“這,你應該問你自己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你真的討厭我嗎?”

“我……”

“你不用擔心,直說就行了。”

“確實……有一點……”

“是因為我當時打敗你了嗎?”

楊雲輝沉默着點了點頭。

“唉,其實,你不用那麼難過,那不是你的錯,是系統的問題,天知道咱們兩個會在那個時候碰上呢,天命難違,你的武藝真的挺好的,就是運氣不太好罷了。”

“可那又能怎麼樣,就算我當時沒遇到你,不照樣還會被其他人淘汰……”

“你真的那麼認為嗎?”

“那不然呢?”

“其實……你可能不了解之後的事情,在那之後,我所有碰到的對手——包括決賽場上的那個——我覺得他們都沒有你強,當時我就覺得,咱們兩個應該是在決賽場上相見的。”

楊雲輝難以置信地看着董熾塬,“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騙你幹什麼?”

看見楊雲輝沉默了,董熾塬知道,楊雲輝的命運也算是挺坎坷了,給他說這些,仔細想想,是有那麼一點不合適。

“你別多想,”董熾塬握起楊雲輝的手,“說實話,天意咱們誰也抗拒不了,咱們這些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逆境中努力,你要是不努力,你到最後不也是完成自己的心愿了嗎?雖然路不一樣,最後都能達到終點,為什麼非要去計較一點失敗呢?”

“話說回來,我得給你道歉,要是我知道那塊獎牌對你的價值……真的,要我放棄都可以,我獎牌太多了,參加比賽就是為了找點事干,拿不拿獎,拿什麼獎,對我來說都不怎麼重要,但是對你就很重要,本身我跟他們申請,但是沒成功……我得給你道個歉,對不起,要是沒有我,你說不定就……”

楊雲輝的嘴唇有點顫抖,“可是……那不是你的錯啊……”

“沒有我,你就可以毫無懸念拿下那塊獎牌,你就不用六年級苦熬哪一年,你就不用時時刻刻躲着我……要是我沒有打敗你,我損失不了什麼,但是你……”

“你別說了!”楊雲輝騰的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眼睛裏噙着淚水,攥緊的拳頭微微抖動着,倒是把董熾塬嚇了一跳,“你別說了!那真的不是你的錯!我……是我……”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是我一直記恨你,因為我輸了,所以我成千上萬次詛咒你,我覺得是你斷了我的前途,斷了我的夢想,我都沒有想過是我武藝不精,要是我能打敗你,哪來那麼多事情……你自己都說了,天命難違,怎麼就是你的錯了……”董熾塬拍了拍楊雲輝的肩頭,“你終於想通了。”

“所以你還討厭我嗎?”楊雲輝狠狠地搖了搖頭,董熾塬笑了一下,從口袋裏摸出一塊金燦燦的東西,放在楊雲輝手裏,把他的手指扣上,楊雲輝只感覺手裏沉甸甸的,半晌,他才意識到手裏是什麼東西。

“這……是……”楊雲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應該是你的。”董熾塬輕輕地說,“我……不配,你是我最尊敬的對手之一,我想,你值得。”

“可這是你應得的……我只是……”

“別說了,你值得,我那個過肩摔要是沒摔下去,就憑我當時那個狀態,我肯定就失敗了,如果沒有那一點點運氣因素,這東西就是你的了,這不是你當年夢寐以求的東西嗎?雖然到你手上有點遲了,你就收下吧,就算是對你過去遺憾的一種補償吧。”

楊雲輝愣愣地盯着金質獎牌看了好久,董熾塬拿起獎牌,幫他戴到脖子上,從口袋裏摸出一張餐巾紙,想給楊雲輝擦擦眼淚,但是被楊雲輝一下子摟住,有點措手不及,連楊雲輝的眼鏡都被擠掉在地上。

“對不起……我……我不該恨你……是我的錯……但是你……”

楊雲輝更噎地說不下去了,只是摟着董熾塬痛哭了起來。

董熾塬也只是讓他哭個痛快,他抬頭看着明月,想想楊雲輝清澈的眼眸,就像又回到了那個擂台,還有那個時候鬥志昂揚的楊雲輝,那個時候,兩個人都不知道會面臨一場怎樣的鬥爭,也不知道日後會經歷怎樣的愛恨情仇,分分合合。

若不是白卓凡的計劃,讓他們兩個在一起排練,他們兩個可能此生都不可能再一次如此接近,感受對方的呼吸心跳,也就是在這段時間,兩個人接觸到了最真實的對方,要不然別說和解,說個話都很難。

真得好好感謝一下黎銘遠和白卓凡,要不是他們,可能這三年,楊雲輝會被恨意蒙蔽雙眼,自己也永遠不可能了解到背後的緣由,兩個人會至始至終被一層厚厚的、透明的壁障所隔閡,看得見對方,但永遠都不可能接觸。

“或許,這就是天意吧。”董熾塬在心裏暗暗地想,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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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光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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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血淚之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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