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最近店裏少有老闆一閃而過的身影,前幾天唐忍在視頻上刷到他們品牌即將推出新品的預告,老闆也通過易萍通知了后廚,這幾天就會送來新款底料準備增加菜單。
算一算,上次見到老闆還是三天前。
唐忍喝空最後一口水將瓶蓋扣上,抬手動作瀟洒地直接丟進遠處全是水瓶的紙箱裏。
“三分。”
李垣坐在他旁邊笑着鼓鼓掌,唐忍看他一眼,道:“做完了?”
李垣一噎,脊背軟下來可憐兮兮地搖頭:“不會,物理簡直是在取我狗命。”
唐忍拿過他的卷子掃一眼,提筆畫圖:“受力分析,你沒考慮這個方向的摩擦力。”說完又看向他。
幾天的接觸下來,李垣已經能從這平淡的眸子裏讀出些許嘲諷,這一次彷彿在說:這麼低級的錯誤怎麼能犯得出來?
他苦着臉湊近,認真地看他解題。
最近臨近月考,李垣來得更頻繁,每次都帶着一兜零食和奇奇怪怪的小禮物,畢竟提過給唐忍輔導費,人家不收,他只能用這種方式表達感謝。
大周日的假期,店裏清凈,兩個人坐在角落的桌子上鋪開卷子做題。
小亮刷着手機抬頭看過去,不屑地撇嘴。
黎澈終於百忙之中再次露面,精準看見固定的位置上那兩個固定的身影。
他將手裏裝着新品底料的袋子遞給后廚:“新品,先試試味道。”然後回身坐到兩人對面。
唐忍聽見黎澈的聲音時便抬起頭,見老闆坐下正要打招呼,黎澈說:“繼續,一會兒一起嘗嘗新菜單。”
“我也可以嘗嘗嗎?”李垣最近總能見到他,初見時的緊張已經散去,現在頗有些自來熟。
“可以,一起吃。”
他溫和笑笑,低頭看向唐忍的步驟。
唐忍盯着老闆片刻,繼續埋頭寫題,邊寫邊講:“這兩個力抵消不用考慮,直接計算夾角。”
李垣聽得一愣一愣,除了點頭暫時幹不了別的,整題解下來,唐忍都給他一種簡單到用眼都能看出來的地步。
他看着答案上與唐忍那手破字寫出來幾乎相差無幾的步驟,納悶問:“你為什麼不去做家教?我感覺你比我那個補習班老師講得還明白。”
唐忍筆尖一頓,淡淡說:“我沒有學歷。”
李垣欽佩的眼神怔住,多年修鍊出的眼力見讓他安靜下來認真做題,沒再問其他無關的話題。
黎澈看着唐忍頭頂的發旋,目光沉沉。
新品出鍋,不一樣的粉,不一樣的底料,黎澈聯合食品工廠做出一種更寬的薯粉,底料秘方是抄了他爸爸的筆記,現成的直接拿來調試出適合大批量生產的配比,這一套操作要是老頭還在世,估計會說他為了錢忘本忘祖。
“好好吃啊!”李垣被湯底麻得舌頭髮木,卻依舊止不住,一勺子連粉帶湯,不同於酸辣粉的勁爽,這個新品麻味佔據主導,肉醬的鮮香和有嚼勁的寬粉融合,是風格截然不同的過癮。
唐忍吃飯很少說話,但埋頭不停的樣子很能說明態度。
或許是太麻了,唐忍張着嘴抬起頭吸進一口冰涼的空氣,眸光一瞟,對面的老闆正看着自己。
他不動聲色地想滑開視線,黎澈卻遞來一張紙,男人淡笑着盯着他的唇邊,修長的手指虛空輕點。
“謝謝。”唐忍接過紙巾,草率地擦擦嘴角,低頭不再看他,繼續吃碗裏剩下的半碗粉。
黎澈掃過他緩慢上色的耳垂根部,無聲勾起嘴角。
新菜單添加順利,作為服務在一線的員工,唐忍對這款新品的成功有非常深刻的認知,視頻里頻繁出現的廣告也不局限在酸辣粉上,網店上架新項目,銷量驚人,點開一看已經顯示缺貨。
休息室里,唐忍岔腿坐在躺椅上,兩手結實的小臂拄在膝蓋上弓身刷着手機,昏暗的屋子裏只回蕩着網紅誘人的帶貨詞。
黎澈進來時,唐忍已經歪在椅子上睡著了,長腿交疊伸直,外套上的帽子松垮的遮住眼睛,右手攥着手機,上面的視頻還在播放。
“像這種題,很簡單,上來直接看圖,能做輔助線就做輔助線,誒,不要有多餘動作!”視頻中南方口音的老師在黑板上激情演講,手掌“啪啪”地拍着黑板,記號筆不時在圖上某個位置勾勾畫畫。
黎澈只打算看一眼沒想打擾他休息,正關門的手聽見視頻內容后一滯,驚訝地看着男生疲憊的睡顏,又看看他手機上的視頻。
“點餐。”外面客人洪亮的聲音透過門縫傳進去,唐忍睡眠很淺,立刻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看向屋裏最亮的光源——門口。
“老闆。”他坐起身捏了捏鼻樑,嗓音帶着沙,看着走進來的黎澈,意識還有些朦朧。
“這個時候該幹什麼了?套公式,都是套路嘛同學們,之前講過什麼?”唐忍低頭看看還在分析題目的高考數學網課,神色逐漸清醒,看看坐在對面的老闆,默默關上手機。
沉默半晌,嗓音磁啞地解釋:“以後有機會想復讀,現在先複習着。”
黎澈:“挺好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跟我說,學業重要。”
這是一個殘酷的剝削階級該有的發言?
唐忍彷彿聽見什麼匪夷所思的事情,納悶抬頭:“我在這是全職。”
殘酷的剝削階級笑笑,只沉聲道:“你還年輕,可以有更好的前途。”
男生垂下眼眸,手指摩挲着手機,他安靜片刻忽然笑了一下:“先做該做的事吧,其他的以後再說。”
這還是他第一次跟別人說這種坦露心聲的話,眼前的老闆令他不自覺地想傾訴些東西,他卻有點害怕這種不自覺。
“我去幹活了,外面開始忙了。”唐忍起身,黎澈沒動,說:“好。”
黎澈坐在原處看着小飄窗的碎光,耳邊是門外忙碌的喧囂。
19歲的時候,他在幹什麼?
他在大學裏為了生存和學費變着法地琢磨錢,一個電話沒給家裏打過,那段時間他分不清人生的方向,分不清當下的主次,似乎一心想要過更好的生活,乾的事卻漂浮不定,然後怨天尤人用力過猛。
人家的19歲,知道該幹什麼,要幹什麼,能幹什麼,踏踏實實勤勞話少,一步步都是踩在地面上。
他這個“人上人”可是飄了好幾年才知道落地,而代價也格外慘重。
年近三十正當年的黎老闆翹起腿,輕笑一聲:“年輕真好。”
沉寂的休息室又回蕩起他的呢喃:“該做的事。”
離開時,唐忍在拖地,客人不小心碰潵水杯,地上黃橙橙的飲料炸濺出去老遠,他弓着寬厚的脊背拿着拖把仔細將每一處都擦拭乾凈,黎澈從他身邊經過,“走了。”
唐忍抬頭,“老闆再見。”
兩人四目相對,隱隱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再悄然生長,唐忍避開視線,黎澈勾唇。
一個將那東西藏到只有自己知道的深處,一個將那東西擺到明面上決定施肥澆水。
第二天,精神抖擻的黎老闆直接將男生從店裏帶走,美其名曰幫忙搬點東西,周末空閑,唐忍也就跟着去了。
一個下午,他安安靜靜地坐在副駕上跟着老闆四處跑,切身感受了一下殘酷的剝削階級的行程。
黎澈在延風區有一個小辦公室,主要處理網店業務,他帶着新聘請的經理去工廠熟悉流程,一路上兩人的談話內容唐忍沒幾句能聽懂的,整場下來他只有一種感覺,老闆是真的忙,坐在辦公室里忙着處理文件,開車路上忙着接電話,工廠里忙着和廠長溝通,唐忍這個來幫忙的,除了幫忙倒水幫忙拿些不痛不癢的東西,閑得彷彿一個吉祥物。
他記得,中午出來時他是做好體力勞動的準備的,喝着助理送來的咖啡,唐忍有點懵。
“老闆,我要幫忙搬什麼東西?”看着外面黑沉下的夜幕,唐忍終於找到機會開口。
黎澈從文件里抬頭,皺眉思索的神色一頓,睜眼現場編造:“哦,原本是想讓你幫忙從工廠搬點東西,結果剛才去看他們還沒做好,下次再說吧。”
唐忍是親眼目睹他的忙碌程度,不疑有他,點點頭,說:“那要是沒什麼事我能先回去嗎?”
黎澈放下文件看看時間,問:“我送你,家住哪裏?”
“不用,我看那邊有公交站,我坐公交就行了。”他說著便已經走到門口,黎澈跟着站起身拿過外套,果斷駁回:“這個點下班高峰,公交太擠。”
“正好我也差不多下班了。”
唐忍不是很贊同地看向被他剛放下的文件:“我來也沒幹什麼,不用麻煩了。”
“走吧。”黎澈走到門外,根本沒給他拒絕的機會。
唐忍無奈報上地址,黎澈聽後有些驚訝:“這麼遠?你每天幾點起來上班?”
唐忍住在老城區,房租便宜治安堪憂,不大的筒子樓白天能聽見樓下做飯菜鏟敲鍋,晚上能聽到鄰里家常電視進度,實在不是什麼良好的居住環境。
“五點。”坐公交要一小時,正好踩着時間到崗。
黎澈開鎖上車,“不考慮換個近一點的?”
唐忍搖頭:“那便宜。”他們店面左邊兩條街外是燈紅酒綠的順水區,右邊是高精尖行業扎堆的延風區,哪一個都不是他一個服務員負擔得起的。
汽車上路,黎澈設置上導航開出地下車庫,剛恢複信號手機便響了起來,藍牙常年開啟,一上車便自動連接,顯示屏上跳動着來電顯示:媽。
黎澈按下接聽,唐忍看着窗外沒出聲。
“黎澈。”中年婦女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慌張,甚至帶着哭腔。
黎澈怔愣,問:“媽,怎麼了?”
“你弟弟,你弟弟跑了。”陳素梅聽見兒子的聲音瞬間控制不住情緒,直接哭了出來,抽泣聲斷斷續續。
“跑了?什麼意思?”黎澈聞言靠邊停車。
“我,剛才你二姑來借錢,我沒同意,然後她說了些話。”陳素梅試圖冷靜下來,卻怎麼樣也抑制不了胸口的恐慌,抽噎着說:“黎澤全聽見了,他全聽見了。”
全聽見了。
黎澈不知道二姑說了什麼,但終歸不是陳素梅想讓黎澤知道的東西,而這麼多年她瞞着的,也就那麼點事。
“好,我知道了,我去找找。”他神色淡淡地重新發動車子,平靜安撫:“您別擔心,他挺大個人了,出不了事。”
“你去找找,你,你跟他說,說我……”陳素梅話說一半忽然頓住,憋了半晌,氣喘着說:“我也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電話掛斷前都是她微弱的哭聲。
黎澈看着前路,鎮靜異常,似是絲毫沒有被媽媽的情緒影響到。
他偏頭看看副駕上安安靜靜的唐忍,笑道:“抱歉。”
“沒事,要不把我放路邊吧,你先去找弟弟。”
“不用,我大概知道他在哪,稍微耽誤一會兒,接到他就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