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番外之靳劭篇(1)
“你覺得他會發現嗎?”
“也許他已經發現了。”
……
靳劭第一次發現自己不喜歡任何人,是在十五歲那年。
那年他代表自己讀的軍/校去隔壁女/兵學校進行兩校交流,呆了三天,回來的時候,一個女孩偷偷跑出來,當著一堆人的面,給他遞情書。
他至今仍然記得那個女孩羞紅的臉,和忍不住偷偷掀起眼帘看他時期待的眼神。
他也記得自己當時的心情。
他沒有震驚,忐忑,驕傲或是沾沾自喜,他無比坦然地接過來,收進包里,然後對那個也許比他還大一歲的女孩,一本正經、義正辭嚴地說:
“我理解你的感受,青春期的躁動或激素造成的幻覺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更希望你明白我們的身份,我們是誰?我們是這個國家的未來,我們有着大好的年華,無窮的精力,有着最敏捷的思維和最強的學習能力,這個時候,我們應該把精力放在努力學習知識和技能上,將來用以報效國家,保護人民群眾,而不是執着於這些小情小愛,浪費時間,浪費青春!”
那個女生到底有沒有全部聽進去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才說到一半,那個女孩就哭了。
後來他就在自己所在的軍/校和部/隊留下了不講情面、不解風情的傳言,當然,也有人說他假正經,故意裝成這樣討好上級。
這些他都沒有放在心上,畢竟一些堅持不需要向別人解釋,自己知道就好。
在學校在部隊,甚至後來進了特種隊,他都始終是那個最積極最優秀的。
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別人隨着年紀漸長,都會漸漸生出一些別的心思,或多或少的,總會對他們的表現有所影響,然而他好像天生就少長了那一根神經,不懂得什麼兒女私情,也很少產生情緒波動,這讓他得以長期、穩定地保持最好的學習、工作狀態,成為上級口中最值得信任、最優秀的人。
他有時候也會產生疑問,比如自己是不是不正常?比如自己是不是感情中樞不對勁?這讓他偶爾會陷入難以想像的恐懼之中。
畢竟,作為一個從小在部/隊裏長大的人,他總是更能懂得一個異類的可憐之處。
懷着疑問,他去問了他那位在某秘密基地里做研究員的大哥。
他們自小父母雙亡,是被國家和部/隊養大的孤兒,從小,他大哥就告訴他,他們都是用國家的錢養大的,他們是國家的人,所以一定要好好學習,做一個對國家和人民有用的人,不辜負國家的培養。
對於他的問題,靳祁拿着錐形瓶,坐在試驗台上淡然一笑。
“傻小子,我們這樣的人,談什麼自己的感情吶。人民,還有國家,就是你的情人,這還不夠嗎?”
“一個人的情感是有限的,分給了個人,分給群/眾的就少了。想清楚,你要做這種人嗎?”
他默默回去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產生過類似的疑問。
再聽到那樣私下的談論,他只覺得可鄙可笑。
他是國家的人,他的身,他的心,都是先給國家的,還要什麼自行車。
當一個人被自己的熱情和熱愛感動的時候,他是無所畏懼、奮不顧身的。
靳劭被自己的大愛感動了很多年,並在一年年的功勛和上司的讚賞中,越來越堅定。
只是他後來遇見了沈括。
他不知道為什麼,他隔着一個門,他聽到門那邊的人說話,他還沒有確定那是不是他的目標,他就開始希望,這就是目標。
他對自己說了很多。
能在叢林中保護一群孩子的人,一定就是王將軍讓他找的人吧?
他們說他是村長,這麼年輕,又是村長,他這麼特別,他一定是王將軍讓他找的人吧?
他聽起來很害怕,很驚恐,但是他還是在想方設法嚇唬自己,想救外面的孩子,這麼懦弱又這麼,勇敢的人,他,一定是王將軍讓他找的人吧?
他開始考慮怎麼說服這個人,想怎麼讓這個人相信自己,想怎麼讓這個人肯鼓起勇氣,隨自己再次穿越他身後那片一望無際的綠色林海,冒着重重危險,去見一群陌生人。
不,他會保護他的。他想,他的天職就是保護,有他在,這個人一定不會受到傷害。他可以一路保護他,讓他平平安安地到達基地,到王耀武將軍面前,到時候,他完成他的使命,而門內那個人,也可以去完成他的使命。
他會在基地,也許會進入研究所,和他哥一起共事,或許是在別的地方,做別的事,他不用時時刻刻看到他,他只用在外出冒險做任務回來,去核心區交接的時候,偶爾在某個地方與他偶遇,那時候,也許他會認出自己,想起是自己曾經護送他,繼而想到是自己在守護這座城市!
他因為被基地人民的無情趕出而受傷寒涼的心臟再次變得火熱,似有滾燙的熔岩流淌過心頭,膨脹,冒泡,升華。
被趕出來的時候,他的確是心如死灰,萬籟俱寂的,他心頭燒了二十多年的火,在遭遇基地人民暴動逼宮他哥繼而驅趕自己的時候,被一盆冷水撲滅了。
他像一個孤魂一樣收拾東西準備走人,準備找個地方,看着這座城市靜靜地死去。
是王耀武私下找到了他,向他下達了尋找神秘目標的任務。
王耀武沒有告訴他目標長什麼樣什麼年齡什麼性別什麼性格,更沒有告訴他目標的位置,他給他的,只有一句話:“就在我省境內,這個人很特別,你見到他自然會知道那個人就是他。”
與其說是任務,倒不如說更像一個尋仙問葯般玩笑。
但是王耀武前所未有的嚴肅和認真,他鄭重其事地把這個任務交給了他,告訴他,這個人事關拯救整個人類,如果可以,一定要將他帶回來。
他辭別了王耀武,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基地市。
那是一個早晨,他踩着露水出發,帶着心口上的新傷和疲憊,去尋找一個也許根本不存在的人。
他由衷地感謝王耀武。
那個任務救了他。
他活了。
他需要任務。
那是他存在的意義——為國家和人民而戰。
當末世來臨,國家已經不復存在,而如果他守護的人民不需要他,他就徹底死了。
這個任務就是他的救命稻草,有了這個任務,他才有存活下來的目標。
他不知道王耀武到底是不是只是為了給他一個掙扎着活下去的理由,才給了他一個這樣虛無縹緲的目標,如果他找不到那個人,他就不可以死。但是王耀武的神情又太過鄭重,讓他不得不相信這樣的任務竟然是真實的。
無論如何,那就是他走出那座壓抑的城市,進入叢林的目標。
他為完成他的任務而活。
那是他告訴自己的,活着的意義。
他的任務,就是找到那個人,然後護送他,回到基地,把他交到王將軍手裏。
然後,他的意義,也到此為止了。
他沒想過以後,他不認為他還有什麼以後。失去基地人民對他的需要之後,他一無所有了。
這時候,他才知道,自己也不是聖人。
他會恨。
他恨翟伍,也恨那個基地里愚昧又懦弱,膽小又衝動的人民。
翟伍想要毀掉他,那些人就是他的刀。
他成了一個心懷絕望與恨的行走的機器。
他每天都在給自己計數,數着自己還能活的日子。
他想,他原來也是怕死的。
他不怕作為英雄為了什麼崇高的意義而死,卻怕因為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了,作為一個無用之人被拋棄,然後在漆黑的角落裏安靜地死去。
他曾經那麼努力,那麼努力,去做一個對國家、對人民有用的人,不畏艱險,不懼一切,捨生忘死。
也有人問他為什麼那麼拼,可是他自己都想不明白那是為什麼。
在被趕出基地市的那一刻,他才突然明白過來:不是因為無私,也不是因為傻,而是他心裏在害怕,害怕被拋棄。
他盡全力討好一個對象,這個對象不是某個人,不是某樣具體的存在,而是這個國家,是這個國家的人民。
他是國家養的孩子,討好養他的國家,那是他作為一個被國家養大的孤兒的本能。
他討好了二十多年,還是失敗了。
這些人不值得他討好。
他心裏的火熄滅了。
於是,只能選擇死去。
但是這把火,在聽到沈括聲音的那一刻,又神奇地被點燃了。
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值得他的守護的。他覺得,門裏面的那個人,值得他的守護。
他到來的方式不太巧,直到和沈括認識很多天之後他才知道在自己來到的前一天剛剛出現一個假冒機動隊的人,試圖騙門內的人開門。
他的運氣一向不太好,好在他從不靠運氣活着。
他成功進入了村子,並因為對方不放心自己,順利住進了他家裏。他接近了那個叫沈括的年輕人,好吧,他只比他大了五歲不到。他哥笑他總是故作老成,也許吧。
他迫切地期望證明這個叫沈括的年輕村長有什麼特別之處,要足夠特別,特別到能夠證明,他就是他的目標。
他從未如此急躁。
他不應如此急躁。
他不知道為什麼。
他過於急躁的舉動貌似給那位很膽小很害怕還試圖在他面前掩飾這一點的小村長造成了很大的困擾。
他總是一驚一乍,對自己兇巴巴的,彷彿這樣就能讓自己有所忌憚,不敢輕舉妄動似的。
他覺得他有點好玩,就像一個藏了一樹洞松果的松鼠試圖在獵豹面前炸起毛茸茸的大尾巴,希望以此顯示自己的威武強大,從而保護自己的果子。
每當他看到對方膽戰心驚地挑釁自己,他都忍不住為對方捏一把汗——如果他真是一個惡徒的話,那對方這行為可真是把自己的脖子往刀刃下送啊。
他有時都忍不住憐惜這個天真的小傢伙的腦子,想鑽進他腦袋裏瞧瞧,裏面到底藏着什麼奇奇怪怪的想法。
他既怕自己,又每每跑到自己面前挑釁自己,既膽小如鼠,又大膽包天。
他不明白這個小傢伙的思維模式到底是怎麼走的,但是他明白他這麼做的原因:他想保護這個村子的人,那些老人,婦女,小孩,每一個。
儘管他在他這個持槍的兇徒面前脆弱得像一個陶瓷娃娃,儘管他的一切自作聰明的努力在他面前都顯得可笑又可憐,可是,他理解他。
他也羨慕他。
羨慕他有一群完全信任他的村民。
也許那些村民足夠愚蠢,缺乏遠見,手腳無力,但是他們那麼地擁護他,那麼地相信他,他們害怕他,但是在他們的村長可能遭遇危險的時候,一個老人婦女也敢向他示威。
他羨慕這個村子,羨慕這個村裏的一切。
最羨慕沈括。
羨慕他柔軟善良,羨慕他很天真也很傻,羨慕他不用討好任何人。
這樣的人,是他想保護的。
他的天真,他的膽小,他的善良,正是他存在的意義。
就是這個了吧,他對自己說,他找到新的活下去的意義了。
他確認了這個人就是他的目標,他要帶他回基地。
之後的事,卻是他無意識去做的,他自己都搞不清變化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他只知道,當某一天,他忽然回頭,就發現那位村長痴痴地望着自己,那眼神他很熟悉,在很多年輕的女孩看向他的眼裏看見過,有人告訴他,那些女孩喜歡自己。
那一瞬間,他腦子一下子清醒了。
真正的折磨來了。
他不敢相信沈括會喜歡上自己,但是這事確確實實地發生了。沈括也許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眼睛幾乎時時刻刻黏在他身上,而當他自己看向他的時候,眼裏又有多少歡喜依戀。
他的一位退伍班長曾經和他說過一句經驗之談:這個世界上,有兩件事是無法隱瞞的,一個是咳嗽,一個是暗戀一個人。
其他人如何,他只有一句話,國事在前,無心小愛。
可是對上沈括,他卻忍不住先自我懷疑,他懷疑是自己無意識勾引壞了這個年輕人。
他認定自己的愛是屬於國家和人民的,他不知道自己也會喜歡別人,更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喜歡一個男人。
可是在發現沈括對自己的暗戀時,他才醒悟過來,自己早就對他產生了超越一個守護者對被守護的人應有的感情,也許,他一開始接近這個人就是存着私心的。
那一瞬間,他感到無比羞愧。
他背叛了國家和人民不說,他還引誘了一個年輕而善良的好人。
沈括對他的感情幾乎是呼之欲出,他羞愧到不能原諒自己。
他是想要守護這個年輕人的,他希望他好好的,繼續做那個善良的人,內心柔軟的人,傻得可愛的人。
但是他自己先犯了戒。
他自己知道,肯定不止一次,自己無意識地接近這個年輕人,誘惑這個年輕人,壞了他思想,讓他走上迷途。
靳劭艱難地保持着和沈括的距離,裝作看不懂他眼裏的情感和希冀,裝作清心寡欲,滿腹大愛,希望他能在受挫之後冷靜下來,從這種被誘惑的錯誤情感中醒悟過來。
他不值得,也不應該。
看着沈括一日日越發依賴信任他,他心裏就像含下一把甜蜜的刀子。
他捨不得,但是必須將那把刀推開。
因為他知道,他只是來做任務,對方只是他的目標,如果沈括知道,自己一開始就是懷着目的來的,對方只會更痛苦。
好在,他們終於走上了去基地的路。
沈括一直都害怕,他鼓勵他什麼事都沒有的時候,心裏又難過又痛快。
他知道,以沈括的能力,無論怎麼樣,基地都會善待他,他也知道,到了基地,沈括就該割下對他着迷的幻覺了。
那真的只是一場幻覺,沈括被關在與世隔絕的村子裏,驟然見到可靠之人的幻覺。
等夢醒了,沈括就該恢復正常了。
到時候他會恨自己嗎?
靳劭不知道。
他甚至希望沈括恨自己。原諒他開始變得自私,即使是用這樣的理由,他也希望沈括記着自己。
他知道,帶回沈括的功勞足以抵消他之前的“罪行”,他會重新回到機動隊。如果有一天,他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死去了,他不再期待人民記着他了,他只盼着沈括能夠記着他,記着他這個冷酷無情的壞人,也記得,這個壞人畢竟一直守護着那座有他的城市,是為這座城市裏的人而死。
這樣就夠了。
這正是他一生所願,為守護而生,為守護而死,無論那些被守護的人知不知道這一切,接不接受他的守護,承不承認他的功勞,那不重要。
他不需要理解,不需要鮮花,不需要讚美,他只需要對得起他自己的心,對得起這個世界。
他也可以在一個角落默默死去,只要是為了他想守護的人,只要那個人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