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訴衷情
辰時,梳洗好的一對新人手牽手出門前往正堂給長輩敬茶。
嚴格來講,有裴宣在的地方崔緹已然算不得真正的瞎子,然她還得裝瞎,好在當了十八年的瞎子,裝起來半點障礙都沒。
她亦步亦趨跟着裴宣,裴宣小心攙扶她的胳膊,溫聲細語:“娘子,慢點。”
一言一行可謂是將溫柔融入了骨子裏。
不說號鍾、繞樑聽了作何想,杵在崔緹身後的白鴿長這麼大是沒聽過男子柔得能滴出水來的聲音,坊間說得果然不錯,裴郎君是真正能比作春風的好郎君。
裴家滿大家子人,上至宰相夫婦,下至洒水的婢子,沒有不愛惜這位寶貝疙瘩的。
白鴿親眼見識了裴家子春風朗月的一面,看他們肩膀你挨我我挨你地走路,心裏噫了一聲,覺得她家姑爺好生肉麻。
心底卻為自家姑娘感到無比雀躍。
天可憐見的,難得碰見個知冷知熱的貼心人。
裴宣一身緋紅衣袍,與走在她左側的崔緹穿着相同顏色的衣物,宛若一對璧人。
晨光照下來,內院的下人頭回見他們少夫人,一看之下,驚覺西寧伯家嫡女眉眼竟是好的,文文靜靜,乍看恍如一幅會流動的水墨畫。
再看他家郎君殷勤關切的勁頭,更是驚呆——裴宣待人接物極有分寸,鮮有怒容,可態度熱切成這樣,委實少見。
再聯想這少夫人是郎君跪了一夜鐵了心求來的,眾人看那瞎子的眼神一變。
裴宣是裴家獨子,‘他’的態度很多時候代表的就是裴家態度,‘他’娶的正妻,便是裴府正兒八經的少夫人、往後的當家主母。
饒是崔緹瞧不見來來往往垂首低眉的下人,也能感覺到隱晦落在她身後的目光變得不同,她知道這一切都是裴宣帶來的。
從今日起,人們提起她來首先要介紹的便是裴少夫人,不再是西寧伯家的誰誰誰。
先敬衣,再敬人,前世也是如此,多少人輕看她,憐憫她,唯獨裴宣高高捧着她,做盡種種溫柔事,想到這她手指微微用力,勾緊了那根小拇指。
她二人藉著廣袖遮掩當其他人眼睛是白長的,白鴿嘴角一抽,心道:沒見過這麼膩歪的。
裴宣喜歡極了,眉眼洋溢喜氣,風吹過她的髮絲、衣擺,同色的衣衫彼此親昵糾纏,她看着賞心悅目,和崔緹賣力形容周遭的風景。
她有狀元之才,一花一木從她口中描述出來都恍若是人間見不着的美景,崔緹開始還緊張拜見公婆的事,漸漸的被她話語吸引,等回過神來,腳已經邁過正堂門檻。
宰相裴如風年少桀驁,生下女兒偏要她扮作男兒走仕途路,人到中年,裴相拗不過女兒,鋌而走險為她辦了婚事。
今天是很特別的日子,他與夫人早早打扮好坐在主位等着喝媳婦茶。
聽到門外的動靜,裴如風抬眸,裴夫人看着一對璧人攜手而來,眼睛微亮。
若宣兒真是男子,兩人也算珠聯璧合。
這般念頭同時浮現在這對夫婦心湖,裴宣不知爹娘想法,攙扶着崔緹步步靠近。
“孩兒拜見爹爹、阿娘。”
“兒媳拜見爹爹。”崔緹俯身叩頭,又被裴宣領着朝裴夫人磕頭:“拜見阿娘。”
媳婦茶也稱為改口茶,入了裴家門,便是裴家人,以後同進退,共榮辱。她聲音好聽,模樣標誌,一聲“爹娘”喊得宰相夫婦心尖皆是一動。
沒成想他們的女兒真就娶了一個合心意的姑娘進門,再看裴宣一臉喜色無法掩飾的歡快樣兒,裴夫人臉上有了笑容。
都走到這一步了,還能如何?
喝過媳婦敬過來的茶,裴相送上大大的紅封,他是男子,不好與兒媳多親近,只嚴厲敲打‘兒子’一番,一點沒有昔日在西寧伯府的赫赫威嚴。
裴夫人就很好說話了,拿出事先備好的傳家寶。
通體乳白的玉璧交到崔緹掌心,她遞了眼色,裴宣扶娘子起身。
前世婆母也送過她養心玉,卻是別彆扭扭送的,大抵是那時覺得她不吉利,初照面就害得裴宣從牆頭栽下來,為此丟了狀元之位。
這一世沒那檔子事,裴夫人待她親近,多多少少還有憐惜她身世遭遇的原因。
養心玉是裴家傳承了多少代的寶貝,玉璧是一對,裴宣脖子掛一個,她這裏一個,玉璧刻有栩栩如生的魚紋,上輩子死前崔緹就戴着這玉。
能被裴家當做傳家寶的物件,沒準真有非比尋常的作用。她指腹小心摩挲玉面,心底冒出一個大膽的猜想:或許她死而復生與這玉有直接干係。
宰相事忙,喝過媳婦茶坐了一會這便走開。
裴夫人一夜沒睡好,此刻從女兒口裏得知身份藏得好好的回答,她略略滿意,避開崔緹問起有無圓房一事,聽到回答又不滿了。
“怎麼沒圓成呢?你不是很鐘意她?為了她敢與你爹慪氣?”
“是喜歡。”裴宣為人光明,不習慣說謊,溫聲道:“可能是太喜歡了,不想冒犯她。”
“……”
這若不是從她肚子裏爬出來的,裴夫人說什麼也得往她腦門貼一個大大的“笨蛋”。
她欲言又止,止了半晌沒止住,以過來人的口吻道:“她不知你身份,你歡歡喜喜把人娶進門,是做擺設用的么?你明面是男子,哪有讓女子主動的道理?宣兒,你這樣是會傷姑娘家心的。”
“是嗎?”
知道這會讓崔緹傷心,她拿不定主意:“依阿娘之見,孩兒該如何?”
裴夫人嘆息:“總要圓房的,宣兒,你不要怪為娘心狠,她一日沒真正做了裴家婦,始終是個隱患。”
……
“夫君?夫君?”
崔緹喊了兩聲沒人應,揪着裴宣袖子,看她心事重重的神情,不禁猜想婆母說了什麼。
五月,陽光溫煦,後花園繁花似錦,這些崔緹是看不見的,於是她再次將目光投向裴宣,發現愣神的裴宣已經清醒過來。
“是我哪裏做得不好,惹得母親擔憂了么?”
裴宣心思一動,為她的敏感感到驚訝,她回頭囑咐號鍾等人不必再跟,白鴿猶豫一二,也留在原地,眼巴巴看着郎君帶着她家姑娘走遠。
除了女扮男裝這件事,裴宣不想再隱瞞崔緹任何。
一路走來見到好多盛開的花兒,她信手摺了一支別在崔緹濃密的發間。
夫妻之間簪花乃趣事,她慢慢啟唇:“母親問我們有沒有行周公之禮……”
崔緹臉皮倏然發燙,耳根子紅得像是要竄出火來,她低下頭羞於看裴宣,心裏也知開局變了,後續事情的走向也要變了。
婆母如今待她多親和,裴宣乃貨真價實的女子,卻迎娶女子為妻,倘那妻子不能一心一意撲在她身上,對相府而言便是禍。
“你、你怎麼說的?”
“我哪能與母親說謊?”
某種意義來說,裴宣是真正的君子,她不屑於說謊,不屑於哄騙姑娘的心,然她還想知道一件頂頂重要的事。
她抬眼看崔緹,只看到崔緹垂着腦袋,下巴要貼到胸前的羞澀模樣。
一根手指挑起那下頜。
指節纖纖,柔柔的力道帶着不可抗拒的態度,崔緹順從地仰起頭。
裴宣心臟鼓噪,挑着姑娘下頜的指隱隱在發熱,她睜着如水的清眸,小心謹慎地問道:“娘子,我娶你,你可有半分歡喜?”
“我……”
崔緹胸口脹滿說不清的情愫,千言萬語堵在喉嚨,怕嚇着裴宣,又怕太放低了自身的姿態,她胸前不住起伏,眸子氤氳一團霧氣:“那你呢?”
“什麼?”
“你是真心愛慕我,才想着、想着娶我的?”
大昭最重禮教,婚姻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前未經父母准允私下來往,乃私相授受,傳出來是一輩子消不下去的污名。
男子還好,受害最重的是女子。
這世道清白二字如一把利劍懸在女子頭頂,稍微行查他錯就是要命的事。
得虧兩人已婚,崔緹才敢鼓起勇氣相問。殊不知這勇氣也是跨越生死,積累了兩世而來。
她問住了裴宣。
裴宣覷着她不說話。
以前崔緹是瞎子,看不到她的臉猜不透她的所思所想,現下能瞧見了,剛巧裴宣蒙在鼓裏以為她瞧不見,看着她的目光憐惜柔軟,看久了,透出那點子熱情痴纏。
分明是動心的。
崔緹被這眼神輕薄頂撞了一下,倒退半步,驚得裴宣急忙去拉她的手。
掌心握住那段細腕,肌膚相觸的地方好似要燒起來。
裴宣當著爹娘,當著宋子真、鄭無羈的面敢說“喜歡”,當著新婚妻子她委婉許多,一個字眼要醞釀半天,等她一句話等得崔緹一顆心從發燙到生涼。
她懷疑裴宣是個啞巴,想掙脫她的手,哪知裴宣沒醞釀完,怕她跑了,遂捉住她腕子:“娘子,你不要亂動了。”
崔緹等了一輩子,等到死沒等來她的告白,她原以為自己不會委屈,但聽到那句“亂動”,她眼眶聚起淚意,賭氣地抬起腿踩裴宣精緻的靴子。
白鴿放心不下偷偷摸摸溜過來瞥了眼,剛好看到她家姑娘在‘家暴’裴郎君。
眼一閉,當做沒看見,滿心眼裏想着姑娘出息了。
淚淌下來之前裴宣斯斯文文訴衷情:“如果不是一眼動心,哪能拚卻所有求一個日夜相伴?我……我確確實實愛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