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無星無月無光明
羅焰行走在黑夜下的宮道上。雪簌簌落在他肩頭。
今夜無星無月。
他從昭獄來,要去紫宸殿向陛下回稟太子妃之父江明德的招認情況。
從實來說,江明德不算太冤枉。
“勾連異族”雖非他親自所為,卻是他愛妾何氏的兄弟侄子聽人哄騙,為謀錢財,私下與吐蕃、南蠻走私了糧食、布匹、鹽、茶。每次走私的量雖不大,幾年累計,總數也不少了。
他審下來,因江明德極重何氏,這幾個姓何的着實膽大。他們沒染指兵器、火·器、銅、鐵,不是知曉這些乃國之根本,只是因為摸不着罷了。
因江明德並不知情,這一項罪名可大可小。
若有意輕放,不過是治家不嚴,“不察”之罪,將細作和幾個姓何的誅三族,他本人降級留用便是。
可若要從嚴,恐怕連江公府都要不保。
“私交外官”,更是用時極大,不用時無人在意的罪名。
陛下的目的只是削減太子之勢,並非要將太子貶入塵土,令幾位郡王能藉機上位,應不會要了江明德的命。還有皇后的情分在,應也不會動江公府。但,作為太子妃之父,江明德的仕途是到頭了。
可憐承恩公夫婦年近七十,還要為長子的不肖上折請罪,甚至要因“教子無方”晚節不保。
江明德固然不算無辜,一向官路順遂也有因他是外戚之故,可他確有真才實學,兩榜出身,為官近三十年,幾乎從未用職權謀過私利,在每一任上都兢兢業業,頗有政績,才幹不算頂尖,卻願以勤奮彌補,細細數來,竟算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官。
江明德今年五十有四。
只因皇上忌憚太子,大周要少一位至少還能再效力十年的能臣了。
至於他——儀鸞衛——做的也並不是懲奸除惡的事。
儀鸞衛……是陛下的私器。時時網羅百官罪名,並不為使天下長治久安,只是在為陛下遞上群臣的把柄。
陛下想除去誰,小過也能成大罪。
陛下還想用誰,惡貫滿盈之人亦能身居高位。
比如去歲被關入昭獄定罪的賈化,他查了卷宗,若非陛下想多用他兩年,以他的罪行,早該被處死了。
他發過誓,只要陛下能讓顧家沉冤昭雪,他會終生效忠陛下。
所以,陛下信他,仍令他為儀鸞衛指揮使,又疑他,怕他與公主、與林大人感情過密,倒向太子一派,讓他把十一從公主身邊調走,讓儀鸞衛日夜監管太子言行,又讓他親自捉拿江明德入獄,以此讓他與林家、與太子不能再交好,他都照辦了。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只慶幸,世人皆不知他是顧家後人。
一切都只是“羅焰”做的,與顧長漢之子無關。
霄霄是女兒,不必入仕,又有“溫慧郡主”尊位,大約可保一世尊榮。即便被他名聲所累,也——
想到女兒提起林大人之子林瑜時發亮的眼睛,羅焰眼中浮現一抹痛苦,又被他狠狠閉目壓下。
*
最終,除夕之前,江明德被定罪為治下不嚴,另有私通外官、縱奴收受賄賂等幾項罪名,被削去官職,放回家中。其妾室何姨娘與何家眾人被一同下獄,判斬立決。
江明德在昭獄裏沒受什麼大刑,身上無傷,只是人瘦了幾圈,鬢邊白髮多了幾縷,真似民間五六十歲的老翁了。
承恩公和溫夫人已是滿頭白髮,身形傴僂。
看着他們的長子,承恩公只道:“回來了就好。今後在家裏好生自省,莫要再負皇恩。”
江明德下拜聽訓。
溫夫人令江明越送他回房。
江明越
尚不滿三十,還未蓄鬚,仍是芝蘭玉樹的翩翩公子。
年齡差距有如父子的兄弟兩人沿着游廊慢慢向前行,子侄奴僕都遠遠跟在後面。
“爹娘未給大哥求情,也不令阿瑾去求公主和岳父大人,”江明越開口,“如今情勢,兩家還是暫遠了的好。”
儀鸞衛之外,先後有清熙公主和平陽公主為將為官,平陽公主在南海時還提拔了公主府數位女官任實職,遼安軍亦有女官殺敵救人,大周風氣日漸開放,京中已不再避諱直呼女子名姓。
林黛玉大名林瑾,江家長輩便一向稱她“阿瑾”,亦不避夫家兄長子侄。
江明德點頭:“我知道……”
他倏而駐足,問:“阿越,純嵐……太子妃娘娘在宮裏怎麼樣?”
江明越扶住江明德一臂:“大哥放心,太子妃娘娘一向穩得住。陛下寬仁,也未因此事苛責於兩位娘娘。”
江明德嘆了幾聲,仰頭看天:“是我不該過重妾室。”
江明越沒有對他從前過寵何姨娘的行為再加指責,但也沒有勸解什麼。
江明德在自己院落門前止步,江明越也不再向前。
江明德低聲說:“阿越,這幾年陛下一定會大力栽培提拔於你,你要穩住,江家現在全看你了。”
他在昭獄這段日子也想了不少。皇上與皇後娘娘夫妻三十餘載,皇後娘娘一向賢德,太子殿下也素無過錯,只要皇上不想見國朝動蕩,就不會擅行廢立。皇上現在所做,無非是削弱太子之勢。
東宮妃妾不多,但子嗣不算少,太子妃娘娘卻僅有兩女,尚無嫡子,而良娣閆氏已有三子。余者吳良媛有一女,馮良媛有一子,皆為宮人出身,極敬太子妃娘娘。閆良娣極得太子寵愛,其父現為工部尚書,太子妃之父獲罪,東宮便是嫡弱庶強。
閆家若有野心,即便還願與江家共進退,只怕也不願再聽從江家,禍患便由此起了。
而在江家內部,若他心胸窄些,見不得幼弟高升,或家風不正,家下人拜高踩低,又是一樁隱患。
還有皇後娘娘嫡出的六殿下年已十六,尚無王妃,七皇子也快到了娶王妃的年紀,焉知皇上不會封高門大戶之女為六皇子妃、七皇子妃,與太子殿下爭風?
江明德拍了拍江明越的肩膀,令子孫們都各自回房,不必再送,轉身獨自進了院中。
經過一場牢獄,他卻覺得頭腦無比清醒了。
可惜,皇上比他年輕幾歲。江明德“大逆不道”地想。
他的仕途已經到此為止了。
……
林黛玉在房內等江明越。
他們的大女兒江純理領着小女兒江純熠出來堂屋迎接他。
江明越摘了斗篷,把手在火盆上烤暖,才摸了摸女兒們的臉,笑道:“理理和妹妹去玩罷,爹和娘有話說。”
江純理露出了一個“我懂”的笑,笑嘻嘻地說:“爹娘說完了叫我們,我不會讓妹妹瞎鬧的。”
江明越對人小鬼大的女兒沒辦法,瞪她一眼,無奈笑了。
林黛玉手裏拿着幾本冊子,看江明越進了內室也沒放下,只抬頭問:“大哥怎麼樣?”
“大哥看得開。”江明越湊到妻子身邊,看清她手中拿的是什麼,嘆道,“這詩集暫時出不了了。”
江家從此要更低調行事。
“我知道。”林黛玉笑道,“出不了就再等兩年。或許兩年後,我看這些又不好了,還要換呢。”
江明越環住她:“我可能要忙起來了,咱們……大概不能離京了。”
“我知道。”林黛玉放下詩集,和江明越臉貼着臉,“在京里也很好。我也能多孝順我爹和太太幾年。”
“你後悔嗎?”江明越把
手輕輕放在她小腹上,“被困在京里,不能肆意行事,更不能施展抱負——”
若當年選的是阿澄,如今天高海闊,何等自在。
“別多想了。”林黛玉笑着捏他的臉,“我選你,是我眼裏心裏有你,只能看得見你,不為別的。”
她饒有興緻地看着江明越的兩頰飛起薄紅。
這麼多年了,他還是這般,她一表白心跡,他便臉紅。
“咳。”江明越轉移話題,“今兒孩子鬧你了沒有?”
林黛玉大度地放過了他,說起腹中懷的這個孩子:“他倒老實,比理理和熠兒乖巧多了,我竟一點兒也不難受。”
她懷胎還不到三個月,小腹尚無起伏,也讓江明越看了好半日,才問:“你覺得哪個名字好,選了沒有?”
林黛玉便伸手向炕桌上拿過一張紙:“我看‘楨’和‘思’都很好,你看?”
江明越也選不出來:“先放着,還有好幾個月呢,慢慢選。”
那頁紙上還有十數個字,都是男女皆宜的字。
他們並不討論林黛玉這一胎的男女。“無子”對他們來說,並不能算一件值得多費心思的大事。男也好,女也好,都是他們的寶貝。
只是林黛玉偶爾會想——
如果娘晚生三四十年,活在現在,是不是就不會被無子困擾,以致病重不起了呢?
*
江明德奪官,宋源也沒了誥命,林黛玉品級不夠,今年除夕的朝賀領宴,江家只有溫夫人一人入宮。
但溫夫人一個人撐住了江家的體面。
盧芳年、秋望舒等暫不好多事了,寧安華和溫夫人是兒女親家,倒不需太過避着,席間盡量照顧了溫夫人些。
江皇后和太子妃江純嵐也莊重、親和地完成了這一天的禮節。
深夜。
大明宮守歲席散。
皇上和太子分別到了各自嫡妻的宮殿裏,依禮給足了皇后和太子妃體面。
時間平靜地來到了建平二十七年的初春。
紫宸殿內,皇上第四次問羅焰:“清熙公主確無修仙得道的秘法,沒服過什麼靈丹妙藥?”
羅焰也第四次呈上清熙公主的言行記錄和儀鸞衛的調查結果,回答皇上:“陛下,儀鸞衛確未查出任何異常。”
皇上接過厚厚一疊條陳,隨意翻了翻,丟在案上:“朕知道了。”
他看着羅焰。
羅焰眼神不閃不避,半晌疑惑問:“陛下?”
皇上開口,問:“溫慧今年十三了?”
羅焰心中一突:“是。”
皇上問:“可定了親事沒有?”
羅焰只能回答:“還要等陛下做主,尚未定親。”
皇上笑道:“老六和老七也大了,朕有心,明年再開選秀,與你做個兒女親家,你覺得怎麼樣?”
羅焰似乎被驚得怔住了。
他停了一瞬,才俯身拜倒:“陛下隆恩,臣不勝惶恐感激。只是溫慧被臣夫婦縱得頑劣,只恐不堪為天家兒媳。”
皇上親身扶他起來,笑道:“天家兒媳,正是與眾不同才好。何況溫慧只是性子剛直,禮節從來不錯。朕也不指望老六和老七有什麼大出息,能做個閑散王爺,平安富貴一世也就罷了。”
羅焰只能說:“臣這便回去,請夫人好生教導溫慧。若溫慧將來有不妥失禮之處,還請陛下——”
不待他說完,皇上便笑道:“她是朕親封的郡主,誰敢欺她?有朕在,絕不讓她受委屈。”
羅焰再拜謝恩。
又似忽然想起了什麼,他請示皇上:“既是明年還要先選秀,那在陛下賜婚前,臣便不張揚此事了。”
皇上亦再次
將他扶起,笑道:“很是。”
羅焰心中如火把沉入深湖一般,只覺得又冷,又暗,看不見半點光明。
他想趁機告退,尋一安靜無人處喝兩口酒,皇上卻又命他:“將羅十一提回來,細審她是否有所隱瞞。”
*
初夏的一天,寧安華從夢中驚醒。
她在羅十一身上下的保護咒告訴她,羅十一正在遭受極大的痛苦。
而且,她感應到,羅十一的位置,竟然在北鎮撫司下的昭獄裏。
夜深人靜,月色在窗欞上肆意流淌着。
窗外荷風細細。
……
欽天監監正拜在皇上面前,抹着冷汗回話:“臣等,臣等算出,清熙公主的命格……雖無帝王之運,但……實則貴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