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姑娘
正是隆冬時節,才下過一場雪,又涼又濕的空氣直往人鼻子裏鑽。
掃地的婆子清早才起就在涼地里站了半日,一陣冷風吹過,她忍不住背過身去,用袖子掩住口鼻,重重打了個噴嚏。
“阿——嚏!”
一陣麻雀驚起,撲稜稜扇動翅膀扇落了積雪,正落在婆子眉毛上。
婆子眉頭一涼又一皺,才張口要好好罵一罵,忽見有三四個丫頭婆子簇擁着一位年未雙十,穿一身半舊淺秋香色銀鼠對襟褂子,姚黃灰鼠裙,神情恬淡,面容清麗的姑娘過來,忙把一喉嚨的粗話都收住了,滿臉堆了笑:“表姑娘來了?”
表姑娘寧安華攏了攏手爐,對這婆子點點頭:“忙完了就快去歇着,別凍壞了。夜裏的炭火可夠不夠?”
“夠,夠,暖和着吶。”婆子忙把表姑娘往院子裏讓,“姑娘快請,我才聽見太太和姐兒已經起了。”
江南地界,就算在深冬也有樹木長青,與枝頭的白雪和白牆灰瓦朱紅欄杆映襯着,顯得又熱鬧,又寂寥。
只看這景緻,誰能想到去年也是在這樣好看的冬日的清晨里,有一個三歲的孩子沒了他的呼吸呢。
想到那個孩子泛青的小臉……饒是寧安華在末世見多了生死,也覺得不忍。
正房門口鑽出來一個穿青緞子棉衣的小丫頭,踮起腳給寧安華掀帘子。
進了屋門,一股葯氣混着暖意撲面而來,兩個端着水盆拿着漱盂巾帕的丫頭正從卧房出來,見了寧安華,都低頭躬身問好,側身先請她過去。
屋裏暖和,寧安華脫了對襟褂子才往裏走。
又是一個丫頭護着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兒迎出來,笑道:“表姑娘快請,太太等着姑娘呢。”
小女孩兒小步跑過來牽寧安華的手:“姑姑。”
寧安華彎腰,用被手爐焐得乾燥暖和的手摸了摸她的小臉,感覺到身體裏異能的流動微妙的變快了:“玉兒昨晚和你娘睡的?”
林黛玉本來不見多少血色的面頰現出兩朵紅暈。
她顰了細細的眉毛,低聲說:“娘睡得不好,昨夜咳嗽了四五次呢。”
到了卧房門口,和黛玉一起出來的大丫頭趕着上前打帘子。
寧安華低頭進去,看見她這一世的表嫂賈敏披了一件貂皮斗篷,下身蓋着錦被倚在床頭,正自己端着碗,皺眉往喉嚨里灌藥。
黛玉忙拉寧安華過去,從賈敏手裏接過葯碗。
寧安華在賈敏身邊坐了。丫頭捧上漱口的茶,她接了遞給賈敏,看賈敏漱了口,她又遞過擦嘴的帕子,黛玉又忙挑了蜜餞送到她娘口中。
賈敏含着蜜餞一笑,還沒說話,身上的勁兒一松就往下滑。寧安華忙托住她慢慢躺好。
黛玉嚇紅了眼圈兒,卻沒哭也沒叫。
等賈敏緩過了這口氣,她小小的人兒跪坐在腳踏上,把頭靠在床邊,兩隻小手緊緊握住母親瘦削乾枯的手指。
賈敏回握住女兒,卻笑問寧安華:“妹妹今兒這麼早就來了。”
寧安華站起來,給賈敏掖好被角:“表哥不在家,我來看看嫂子這裏有沒有什麼事。”
賈敏笑道:“我能有什麼事?不過是吃飯吃藥。倒是玉兒,她昨兒非要和我睡,我夜裏咳嗽,讓她也睡得不好。你吃了飯沒有?”
寧安華笑道:“正想請嫂子賞我點好吃的呢。”
賈敏笑道:“猜着你要來,我讓他們做了鮮蝦煎餃、蝦仁餛飩,還有各樣小菜,都是你愛吃的。你和玉兒往那邊屋裏吃去罷,別在這裏饞我。”
寧安華想到外間桌上托盤裏放着的粥菜,那盛燕窩粥的碗只淺淺下去了一層,便說:“嫂子又沒吃多少,這如何能養好精神?讓她們把飯端來,嫂子再吃幾口罷。”
賈敏搖頭:“我沒胃口,也克化不動這些了,硬吃下去更不好。”
看着年幼的女兒和正當青春妙齡的夫家表妹,她心裏一痛,卻假做無事,笑道:“吃了飯再過來,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寧安華聽了,示意跟她來的丫頭把賬冊捧過來:“我正想和嫂子說,各家的年禮我已備下了,只等嫂子過目就送出去。莊子上送來的東西也都入了庫……”
“不是這些。”賈敏面色又蒼白了兩分,“回來再說。你先去吃飯罷。快去罷。”
抱着黛玉出了門,寧安華不禁思索,入秋以來,賈敏一病三個月,病得起不來床,連家事都只能托給她,一個外人不見,除了家事之外,還有什麼大事,要這麼鄭重其事的說?
兩淮巡鹽御史衙門比一般的府衙還要大一圈,前衙后寢,後院上房共有正房五間,兩側廂耳俱全。
御史夫人的卧房在正房西稍間,林黛玉的屋子是東廂房三間。寧安華一路抱着黛玉從西稍間走到東廂房,放下她時,胳膊一點兒不覺得酸。
她親自拿了一小碗燕窩粥和一小碗餛飩放在黛玉面前:“吃罷。吃不完這些不許去上學。”
都要六歲了,還被表姑抱着走,林黛玉覺得不好意思,又隱隱有些高興。表姑又哄孩子一樣哄她吃飯,她心裏暖暖的,抬頭笑盈盈應了一聲。
看錶侄女吃上了,寧安華自己也挾了煎餃小菜,就着熱熱的枸杞銀耳羹飽餐一頓。
她現在管着林家的家事,要照顧賈敏林黛玉母女,還要教養自己的——原身的——弟妹,偷空還要修鍊異能,天又冷,不吃飽了實在撐不住。
四年前,也是在冬天,原身父親在任上離世。原身的父母夫妻感情極好,原身母親當時還懷着孩子,丈夫未滿四十就死了,她大悲之下險些小產,病重不能起身。
原身當時虛歲才十四歲,周歲還不滿十三。她一面操辦父親的喪事,一面給母親侍疾,還要照顧年才六歲的弟弟,連軸轉了一個月,身子撐不住,一日暈倒磕到了頭,人就這麼沒了,換成同名同姓的寧安華活了過來。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原身算是給了她再世為人的機會。
四年來,寧安華替原身精心侍奉產後愈發虛弱的母親,親身教導撫養弟妹——感謝原身留下了很多記憶,足夠寧安華教弟弟讀書。
母親走後,她帶着弟妹跟隨林府管家到了林如海任上,從此便在林家庇護下生活。
按輩分算,原身母親林旭是林如海的堂姑。
——林旭的父親和林如海的祖父是親兄弟,算來林旭與林如海的關係與賈迎春和賈蘭一樣。
據說當年林旭出閣,還是林如海親自背上的花轎。
有這層關係在,她記憶中原身和賈敏的關係又本就不錯,寧家還多受林家相助,賈敏病重,寧安華就不能不把她和黛玉當成親姐姐親侄女去照顧。
一時飯畢,林黛玉同寧安華回到賈敏卧房告辭畢,方與陪讀丫鬟們一起上學去了。
見賈敏先屏退眾人,又要起來,寧安華順着她的意思扶她坐起來,笑問:“嫂子要和我說什麼事,這麼神秘?”
賈敏不說話,只怔怔看着她,先用雙眼描畫了一遍她年輕的紅潤的面龐和烏黑的頭髮、光潔的手指,又看向她乾淨的、帶着些許疑惑的黑亮雙眸。
“安華妹妹,”賈敏少見地叫了寧安華的名字,“你是今年五月出的孝,本來我打算好了,雖然晚了兩年,到底不算太耽誤了你,又有我和你表哥,必能給你找一門十全十美的好親事,才不辱沒了你的人品。”
原來是說這個。
寧安華已猜着賈敏接下來要說什麼了,便裝出些羞意,笑道:“嫂子病着還想這些做什麼?如今我也不敢走,等嫂子好了再說罷。想是嫂子嫌我煩,要攆我走了?”
她說的也是心裏的實話。
她一走,林家這三口人病的病,小的小,忙的忙,怎麼撐下去?她多留一兩年,萬一賈敏好了,她還能多個靠山。
再說,她寧願能晚些“嫁人”。
賈敏笑了,心裏的煩悶散了不少。
她拉起寧安華的手,話到嘴邊,又覺得難以啟齒,半日笑說:“我巴不得能讓妹妹一輩子留在家裏,怎麼會嫌你煩,攆你走呢?”
寧安華聽出了不對勁。
她遲疑地看着賈敏:“嫂子,你這是……”
賈敏笑嘆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我是好不了了,你不用拿話哄我。”她止住寧安華,“我活了一世,只放不下玉兒,思來想去,唯有託付給你……”
寧安華一時理不清頭緒,只憑直覺打斷賈敏,不讓她現在把事說死了:“嫂子,你這些話,可是提前和表哥商議過的?”
賈敏一頓,面上浮現出些許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