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80章

第80章 第80章

轟隆一聲,悶雷滾過,一場毫無預兆的大雨從天而降。

整座學宮,頓時被籠罩在雨中。

岑夫子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皺起眉頭,只是也並不去理會,依舊往上行去。

此時他是走在劍壁險絕的鳥道上,潑天的豪雨將劍壁上那些經年的劍跡洗刷,變得一片深黑,顯出山岩原本的顏色。

那座陳舊的劍閣,也在雨中模糊。

直到上到劍壁絕頂,才看得清晰了幾分。

往日塵封的大門開着半扇,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掛在門邊,裏面沒有點燈,顯得幽暗一片,隱約能看見一名灰衣老者持着掃帚,正在裏面洒掃。

岑夫子上得台階,便止住了腳步,竟是站在門外,並不進去。

他向著裏面躬身:“陛下。”

灰衣老者依舊在掃地,雖然地面上並沒有多少灰塵,聽得這聲,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只問:“何事?”

“那陳仲平已經離開學宮,只是陛下的意思,我卻不太明白。”岑夫子想起了老者先前在廊下的吩咐,有些遲疑,“陛下若想幫那三人,何不責令那陳仲平不得對金不換動手?如今只責令不得在學宮中動手,那一旦離開學宮,陳仲平便有機可乘。除非金不換不離開學宮,畫地為牢,否則……”

“你當他們全然與此事無關嗎?”這三個年輕人,哪一個簡單了?老者身形傴僂,聲音也十分蒼老,似乎藏着萬般的疲倦,慢慢道,“你岑況當年年輕的時候,還未必有他們厲害呢。”

岑夫子心想,這學宮中都是天之驕子,尤其這一屆,更如明珠嵌於金壁,熠熠生輝,自非自己年輕時可比。

只是老者前半句……

他有些驚疑:“您的意思是?”

老者道:“既是私事,便讓他們私了吧。”

岑夫子越發驚愕,半天沒回過神來。

老者卻是咳嗽一聲,停下來,抬頭看向了劍閣正中那一尊高大的塑像。

五丈多高的一尊金身塑像,盤坐於蓮台之上,通肩大衣線條流暢,衣褶堆疊好似水紋,飄逸而浩蕩。只是不同於其他塑像常常給人的威嚴與壓迫之感,這尊塑像,在威嚴之外,卻是帶着幾分柔和,額角飽滿,唇畔微彎,宛然是一位位高權重的女性。

後方牆壁上所繪着的五色火焰形背光,已經有些風化剝落。

但其頭頂周遭那一圈圓形的寶光,卻依舊清晰而明亮,好似無盡的白色星辰,而金色的日月便并行於星辰環繞的軌跡之上,一同輝映。

——當年的“四禪”中,她是最光耀一時的存在,整個天下都要向她伏首;然而,她也是四人中最早隕落的一個,好似一顆流星,從六州一國晦暗的夜空劃過,只留給世人一些猜不透、解不開的謎題。

武皇隕落,白帝墮魔,青帝失蹤……

現在,只剩下他了。

老者目中一片複雜,過得許久,忽然問了一句:“涼州那邊有信嗎?”

岑夫子一怔,想了片刻才意識到他問的是什麼,遂回道:“尚無消息。那張儀進了涼州之後,初時並未避開耳目,只是將到祁連山附近時,便不見了影蹤,也還沒去日蓮宗,不知究竟往哪裏去了。”

灰衣老者一陣深思,卻沒有再問了。

他又一聲咳嗽,只提了掃帚,從劍閣出來,依舊用那破破爛爛生鏽的鎖頭將門鎖了,方才轉身,立在劍閣檐下,朝着下方學宮看去。

暴雨如注,一片陰霾,分明是白晝,卻黑得好似夜晚。

連天上的飛鳥們這時都已經躲避回巢穴,可這時滂沱的雨中,卻有幾道身影踩着雨水,疾步朝着學宮外行去。

周滿與金不換一人一邊,將泥菩薩架着,神情都是一般凝重。

李譜不顧自己渾身淋濕,在旁邊替他們撐着一柄大傘。

妙歡喜、周光等人則都不語,在後面跟着。

昏黑的天際猛然一道閃電劃過,將所有人面容都照成一片冷白,隨即才是隆隆的雷聲攜裹着更大的風雨從耳旁滾過。

王恕搭着眼帘,對周遭的一切全無感知。

然而扶着他的周滿卻能清晰地感覺到,入手處一片冰寒,此人身上根本沒有半分溫度,即便源源不斷往其體內注入靈力,也如泥牛入海一般,轉瞬即化,起不到任何作用。

風吹雨來掛在眼睫,她面上不動,手卻在抖。

旁邊的金不換臉色也沒好到哪裏去。

馬車早已在外等待,車前的余善見他們出來,立刻將車簾掀開,讓金不換與周滿一道將昏沉不醒的泥菩薩扶到車內躺下。

李譜持傘站在近處,怕雨聲太大蓋住自己的聲音,於是大聲對他們喊:“學宮這邊的課我們會幫你們告假。等人沒事,記得給大伙兒報個平安!”

金不換頭也不回,只道一聲“好”,便要直接進入車內。

只是沒料想,身後雨幕中忽然傳來一聲:“師弟——”

他回過頭去,竟見一向刻板着一張臉的常濟舉着傘,對他道:“你過來一下。”

此時周滿已進了車內,聽見聲音,便抬起頭來,隔着半掛垂下的車簾朝外看去。只見金不換靜了片刻,依言返身向常濟走去,兩人到得一旁,說了幾句話,接着便見常濟從袖中取出一物,遞向了金不換。

隔着雨幕,兩人的神情皆不清晰。

但周滿看得分明,金不換僵立了良久,才從常濟手中接過那物,不久后,重新向馬車這邊走來。

他沒有撐傘,也沒有施展術法避雨,只這短短几步距離,全身已經淋濕,進馬車時,挾進來一片冰涼的潮氣。

周滿靠坐在左邊,看着他沒有說話。

金不換吩咐了余善一句,自己則在右邊靠坐下來,正與周滿相對。但那一張俊美的臉容上,卻不見了往日張揚的光彩,只是出神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東西。

那是一節細長的黑色竹筒,經年的歲月讓它看上去有一種玉質的溫潤,從上到下似乎並無什麼稀奇,只豎刻着“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一句詩。

常濟將此物遞給他時說的那番話,還歷歷在耳:“我雖不覺得你這般秉性該是我杜草堂的弟子,可草堂即便式微,也沒輪到隨便來個外人就能欺負的地步。此物你先拿着,以防萬一。待王大夫傷勢無虞,我到泥盤街找你,你跟我回草堂一趟。”

金不換喉間一陣涌動,彷彿將什麼情緒壓下。

周滿道:“看來你我不用擔心這一路的安危了。”

金不換抬眸,故作輕鬆地笑了起來,只道:“是啊,常師兄可少有這樣大發慈悲的時候,可得感謝那位陳長老,沒他我哪兒能有佔到這麼大的便宜?”

周滿看他一眼,卻沒笑。金不換於是搭下眼帘,也不再笑了。

車內頓時陷入沉默。

重疊的山巒一片蒼青,馬兒四蹄翻飛如履平地,狂風卻卷着暴雨頻密地敲打在車外,壓抑而沉悶。

馬車向著小劍故城的方向疾馳。

沒過多久,那座不大的城池便已在望。金不換的馬車自然通行無阻。

只是在經過城門時,余善忽然在外面叫了一聲:“郎君。”

金不換睜眼,撩開車簾,向外一看,神情便陰沉了幾分。

雲來街那條道上,幾名衣襟上綉着金燈花的金燈閣修士,持着油傘,拎了燈籠,立在雨中,似乎正好在經過時認出了他的馬車,於是全都停了下來,轉過臉,冷冷向他這邊看來。

周滿抬眸,也看見了。

金不換卻慢慢將車簾放下,只道:“別管。”

暴雨下了有一陣,路上早無半個行人,余善應了一聲,馬車直接從朱雀道駛進泥盤街。

病梅館前,一命先生已站在門口,看了這一場豪雨多時。

見得馬車停下,金不換與周滿二人將王恕扶下車來,他竟無半分驚訝,只道一聲“有勞了”,便把人接過,扶着到了後堂那間堆滿醫書的屋子裏,卻將門扉掩上。

周滿與金不換竟不敢多問。

兩人立在外頭廊檐下,看着院中一叢叢病梅在大雨里橫斜枝條,一時都寂然無言。

周滿心緒難平,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那上面還沾着點潤濕的血跡。

金不換卻慢慢坐在她旁邊的台階上,似乎是累了,連衣角落進雨水裏都沒注意,只是輕聲道:“周滿,我有點害怕。”

周滿自然知道他指的不是宋氏,然而此刻要說出什麼安慰的言語,似乎也不能夠,畢竟她心中並不比金不換安定多少。

沾血的手慢慢放了下去。

她回想着之前參劍堂門口的那一幕幕,也坐在了金不換的身邊,終於道:“為什麼不幹脆向宋氏揭發,是我殺的陳寺呢?陳仲平不過是要找殺他兒子的兇手罷了。”

金不換反問:“你若是我,你會嗎?”

周滿看着檐下濺起的雨花,垂眸不語。

金不換隻道:“那老東西行事非常,過於蠻橫,本不是一般人所能料到。今日的事,也並非因你的破綻所致,不必多想。”

周滿卻搖頭:“還是我牽累了你。人是我殺的,和你原沒有什麼干係。”

金不換有片刻的靜默,抬頭看着這漫天落下的雨,不知為什麼笑了一聲,竟道:“你怎知陳寺之死與我半點干係沒有呢?”

他垂下眼眸來,望着她。

這一瞬間,周滿眼皮一跳,腦海里迅速閃過了之前陳仲平質問的細節——

那一枚被踩碎在陳寺面前的丹藥!

她回視着他,雖然先前有過幾分猜測,然而在得他親口證實之時,心中仍有一種說不出的震動,末了竟忍不住笑起來:“原來你當了我的共犯。”

“是。所以既非你牽累了我,也非我牽累了你。是我們兩人,牽累了泥菩薩。”金不換低嘆一聲,帶着幾分自嘲,可接下來的話,卻十分認真,“此次菩薩出手,是我們僥倖;可幸運不會一直如此眷顧我們。周滿,這件大麻煩,我們必須自己解決。”

周滿於是默然,過得許久,才取出那隻已不剩下幾枚奪天丹的藥瓶來,在心中算了算,只道:“我需要新的弓箭。”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劍閣聞鈴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修真仙俠 劍閣聞鈴
上一章下一章

第80章 第80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