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4章
世人皆知王氏琅嬛寶樓書藏天下萬法,然而鮮有人知,這寶樓分作“虛實”二在。“實在”的自是修築在王氏倒懸山上的那一座塔樓,非有恩准,不得進入;“虛在”卻是掌握在歷代家主手中,只需動念,便可隨時查看其中典籍。
王恕一身病體,自是無法修鍊。
然而也正因如此,在同齡人都將時間用於苦修某一本功法時,他得以將時間消磨於這無數典籍之中,天長日久,倒將這寶樓中的典籍看過大半。
寫一門新劍法,於旁人而言自是無從下手、難如登天,但對王恕而言,天下萬法從一而出,變化無窮,又歸於一,只要看得夠多,閱遍萬卷,萬法皆有之“共律”便是“一”,以“一”推“萬”,則是有門有路,不至於無從下手。
真正難的,只不過是——
如何才能算最合適?
這般思量着,那無數懸浮於虛空的劍法典籍,便都向他飛來,一一打開,自動翻頁。
萬千劍道,皆梓欣中流過。
王恕看得專註,除卻每兩個時辰便需服用一枚丹藥來支撐打開寶樓所需的靈力消耗之外,竟不分神。
這一看,便是整整三日。
他自是心無旁騖,連一命先生中間來看他幾回都未察覺,可一連三日把學宮課業拋之於腦後,面都沒露一個,卻是把周滿和金不換唬了個夠嗆。
頭一日被那灰衣老者告知泥菩薩離開學宮后,兩人雖然驚訝,可並未太放在心上,只想他多半是有什麼事忽然要回去處理,晚點也就回來了。
可誰想,第二日不見人,第三日也不見人——
泥菩薩就這麼失蹤了!
第四日劍壁悟劍,周滿與金不換一道坐在鳥道高處,神情都是一般凝重。
周滿道:“今早我去春風堂看過,他不在。”
金不換道:“昨日我去草藥課和醫術課問過,他也沒去。”
兩人相互望一眼,都納了悶。周滿懷疑:“他總不能是真沒找到劍法,所以乾脆躲了起來吧?”
金不換搖頭:“泥菩薩豈是這樣的人?別的課倒也罷了,草藥、醫術兩門,他無事絕不可能缺席。”
周滿眉頭便皺得死緊:“那究竟怎麼回事?”
兩人都想不通,好端端的,怎麼那日後就一句話不留,整個人都不見了?
此時劍壁上下,其餘人等都在專心參悟練劍,唯獨他二人跟兩個閑人似的湊在這鳥道上嘀嘀咕咕。
劍夫子已在旁邊看了半天,走過來就想說他們:“你們兩個——”
可誰想到,低頭一瞧,他二人豈止閑聊那麼簡單?中間那塊空出來的山岩上,竟還放着一盤花生一隻酒壺並兩隻酒盞,腳邊上甚至還落着不少剝出來的花生殼!
一時間,差點沒氣得背過氣去。
金不換已嚇一跳:“劍夫子!”
劍夫子大罵:“能在這千仞劍壁之上悟劍,不知是天下多少修士求都求不來的好事,你二人卻在這邊飲酒作樂,不思進取,簡直是不知好歹,無法無天!”
金不換連忙將地上杯盞收起:“是是是,劍夫子教訓得是。”
然而周滿卻坐着沒動,還在出神。
劍夫子見了,不由痛心疾首:“周滿,你原來可是劍首啊,縱然這陣子悟劍不利,怎能如此自暴自棄,連劍都不悟了呢?”
周滿這才回神。
泥菩薩失蹤這兩日,她其實也沒閑着,已將這劍壁上的劍跡看得差不多了。只是看得越多,念頭越雜,千般劍法,萬種劍意,都在頭腦中流轉,卻像一團雜亂的麻線,明明有所明悟,但始終缺一根針來,將線頭挑出理清。
現在可不是光靠悶頭悟劍就能有所進益的時候。
她剝了手中那顆花生,只嘆一聲,小聲嘀咕:“拉磨的驢還有幾天休息時候呢,我擺幾天爛怎麼了?”
劍夫子大叫:“周滿!”
周滿立刻抬頭,堆起滿臉的笑:“劍夫子警醒得是,我知道夫子是為我好。只是悟劍也講時機緣法,學生只是停下來思索幾日,待得迷障一破,必定迎頭追趕,絕不懈怠。”
平日裏她練劍就是最刻苦的那一個,只是這幾日不順罷了。劍夫子也是擔心她短短二十日從劍首到門神,落差太大,生怕她遭受的打擊過重,一蹶不振,所以才這般嚴厲。但聽她此番言語,實則心中有數,並非頹喪模樣,總算放心不少。
他點點頭道:“這還差不多。”
然後一轉頭看見了金不換。
劍夫子手一抬便要連他一塊兒訓了,可一轉念,也不知想起什麼,又萬分嫌棄地將手一擺,竟道:“罷了,你練不練都一樣。”
說完轉身就走了。
金不換:“……”
周滿看着劍夫子的背影,卻是忽然問:“他是個病秧子,你跟他認識的時間最久,可知他得的是什麼病?”
金不換一怔:“這卻不知。你是懷疑……”
周滿點頭:“他上回告假,還是因為在病梅館中遇刺,連累舊病複發,我有點擔心。”
金不換便動了念:“要不我們去看看?”周滿看他片刻,當機立斷:“看看去。”
兩人也不等這堂課結束,把地上的狼藉一收,便要從鳥道上下去。
只是沒想,還沒下到山腰,抬頭便見劍壁之下來了一行生面孔。
由學宮負責接引的楊執事引路,後面是幾名年輕修士,為首卻是一名蒼老瘦高的修士,穿一身黑袍。
周滿遠遠一看,瞳孔陡地一縮,忽然停下了腳步。
金不換不由有些詫異。
那楊執事卻已引着人上了鳥道,來到周滿面前,開口一笑,便要介紹:“周滿姑娘,這位是——”
可誰料,周滿一聲冷笑,竟打斷了他:“王氏廖亭山廖長老,數百年前便為苦海道王敬效命,忠心耿耿,如今輔佐大公子王誥,化神初期的修為,在神都也算一號人物了。今日什麼風把您吹來了,竟然到了蜀中?”楊執事頓時一怔。
那老者更是暗驚:他敢肯定自己與周滿以前從未見過,對方何以能一口道破他身份?
不錯,這老者正是廖亭山。
那大醫孫茂醫治王誥未果,人始終不醒,王敬又在山中閉關不出,王氏一應大小事宜自只能交到二公子王命之手。
他此番便是奉了王命之意前來。
只是沒料想,才剛與周滿打了個照面,就被給了這麼一個意想不到的下馬威。
廖亭山皺起眉頭,人前卻不願失了王氏的氣度,只將心中那一股暗驚壓下,微微笑道:“周滿姑娘竟曾聽過老朽之名,識得老朽,實在是讓人有些受寵若驚了。”
周滿心道,前世站在張儀身後不遠處的就是你,千門百家圍剿玉皇頂時,數你下手最毒最狠,我怎能不識得你?
戾氣滋生於內,面上卻笑着,她沒應聲。
廖亭山便道:“周滿姑娘既知老朽身份,倒也省了些介紹的麻煩。老朽此番前來,只是為了代我家大公子,向姑娘賠禮道歉。”
此言一出,周遭不少人都愣了。
廖亭山由楊執事帶着來,並未避開參劍堂中學劍的其他人,大家都能看到,都能聽到,卻是全然沒料他口中會出來“賠禮道歉”四個字!
神都王氏,竟會給人低頭道歉?
連周滿都感到了幾分意外:“您沒跟我開玩笑吧?我可聽說,您家大公子現在還躺着,一時半會兒怕醒不過來呢。”
廖亭山眼角一抽,險些便起了殺心。
只是他乃領命而來,又在學宮之中,眾目睽睽,只能咬牙先忍:“大公子固然昏迷,可姑娘在學宮中為人投毒之事,我等已上下清查過了。此事實乃那徐興擅自揣度大公子之意,毒辣妄為,雖非出自大公子本意,可畢竟也有幾分管教不嚴之過,那‘待日晞’的劇毒若侵入根骨,只恐影響姑娘修鍊。是以,我家二公子特點了這一匣春雨丹,命老朽親自來送。”
話說著,果真取出一隻扁平玉匣。
在他“春雨丹”三字一出時,不少人就已暗暗驚呼了一聲。連陸仰塵與宋元夜這樣世家出身的,都沒忍住對望了一眼——
這丹藥都捨得拿出來,王氏可真是下了血本。
廖亭山將那玉匣打開,便露出鑲嵌在裏面猶如玉珠一般的八枚丹藥:“自來春風化雨,滋養萬類。此丹效用,乃是專門蘊養根骨,即便天賦平庸之輩,服得八丸,也能脫胎換骨,鶴立雞群。此丹之稀少,便是世家之中也難得一見,料來能補姑娘為毒所侵之害。”
周滿聞言,拿起了其中一枚丹藥。
這種丹藥,在世家之中的確十分珍貴,畢竟能滋養的是根骨,相當於能提高一個人的天賦。世家之中那些天賦原本平庸的子弟,便是靠着這種丹藥,才能在十六歲測試根骨時,都測出一個“天才”的名頭,力壓無甚出身的普通人。
廖亭山心道,周滿不過鄉野出身,縱然韋玄對她格外看重,也絕不可能給她如此貴重的丹藥。
他面上浮出幾分倨傲,只等着欣賞周滿感恩戴德表情。
可萬萬沒想到,周滿捏着那一枚丹藥看得片刻,竟一聲笑,跟扔什麼破石子兒似的,把這枚丹藥扔回了玉匣!
周圍人全看得眼皮一跳。
廖亭山眼角更是抽搐起來。
然而周滿只是拍了拍手,神情輕慢:“是好東西,王氏有心了,放那兒吧。”
她隨手一指腳下鳥道上那塊山岩。
廖亭山臉色又是一變,幾乎不敢相信地看向周滿:他身為王氏長老,親攜重禮來給她賠禮道歉,她不親手將這丹藥接過便罷,竟然讓他把丹藥放在地上!
這一瞬間,氣氛凝滯已極。
所有人都能感覺出廖亭山身體緊繃,彷彿下一刻便要刀劍出鞘,對周滿動手!
但他偏偏忍住了。
廖亭山躬身將那丹藥放到周滿腳下,慢慢直起身來,卻是皮笑肉不笑道:“周滿姑娘的性情,的確是能做出生辰宴上獻人頭這種事的人。”
周滿淡淡一笑:“過獎啦,還有事嗎?”
廖亭山尚未回答。
周滿已一搭眼帘:“沒事便恕不遠送。”
廖亭山險些被她噎死!
他足足盯了周滿有好半晌,才硬邦邦地道一聲“告辭”,鐵青着一張臉,帶着自己身後那幫修士,從劍壁離去。
王恕剛回學宮,與他們打了個照面。
廖亭山滿肚子邪火,掃他一眼,見只是個修為微末的青年,病懨懨模樣,完全沒放在心上,繃著臉便走了過去。
然而王恕已認出了他們身份。
以廖亭山為首,手上皆佩戴着一枚王氏獨有的清光戒,其來歷再明顯不過。
他皺了眉,回頭注視着這幫人,直至他們身影消失在長廊盡頭。
劍壁那邊,廖亭山一走,周滿唇畔的笑意便慢慢隱沒了。
金不換彎腰撿起那一玉匣的丹藥,不由咋舌:“好傢夥,這丹藥可是真正的價值連城啊。你給人家送人頭,人家給你送丹藥,這王二公子,腦袋沒毛病吧?”
周滿心中陰沉,只道:“能忍大辱,必有大謀。這幫人恐怕不是看在我的面上。”
金不換道:“是因為王殺?”
周滿瞥了那一匣丹藥一眼,冷哼一聲,頗覺諷刺:“沒料我周滿竟也有狐假虎威的時候。”
金不換問:“丹藥怎麼辦?”
周滿道:“稀罕玩意兒當然不能浪費,正好拿去給菩薩驗驗,沒毒再用。”
有上次春風堂養氣丹教訓在,王氏送來的丹藥,誰敢輕易服用?
周滿把丹藥一收。
這時眾人看過了王氏來賠禮道歉的熱鬧,也差不多到悟劍結束的時間,便都慢慢散了。
劍壁這邊人少下來。
然而卻有一道熟悉的清癯身影,在他們下鳥道時,朝着這邊走來。
周滿剛往下走了幾步,抬頭一眼就瞧見了:“泥菩薩?”
金不換聞聲望去,頓時一臉驚喜:“菩薩!你可算來了,這幾天人影也不見,我跟周滿差點就要去泥盤街找你了。”
王恕到他們近前,卻問:“王氏的人來幹什麼?”
金不換嘴皮子溜,三兩下把事情講了。
王恕眉頭便皺了起來,道:“丹藥給我看看。”
周滿取了丹藥玉匣遞給他。
他一一查驗過一遍,方遞還給她,道:“沒毒,能服。”
周滿接回丹藥,目光卻落在他身上,只覺三日不見,此人似乎又清瘦了一些,面容也較往日更為蒼白,眼下隱隱青黑,不像是休息好了的樣子,驗完丹藥后眉頭還蹙着,眉心裏便似乎浮出那一股糾纏的病氣。
金不換問他:“你這三天都幹什麼去了?”
王恕還想着王氏此次派廖亭山來的目的,這時回神,卻是下意識先看周滿一眼,才自袖中取出一卷嶄新的書冊遞向她。
這玩意兒周滿可太熟悉了,這一刻眼皮一跳,已是舌頭比腦袋更快:“又來?你失蹤三日,就是為了新寫一卷筆記來折磨我?”
王恕一怔,連忙道:“不,不是。你讓我看劍壁之上的劍跡,為你選一門合適的劍法。可我看遍了,也並未找到哪一門劍法格外適合你。所以,所以……”
周滿與金不換都看向他。
王恕烏黑的眼仁一動,抿唇道:“所以我,自己寫了一門。”
“咳!”
只一句話,周滿被嗆着了。
金不換更是露出“你是在開玩笑嗎”的表情:“自己寫了一門?!”
王恕看他們反應,怕他們誤會,補道:“也不能算完整的一門,僅有前面四式罷了。我畢竟無法修鍊,僅能從劍理推衍劍招,卻不知效用如何,對或不對……”
金不換一時如在夢中。
王恕則又看向周滿:“我想閉門造車,難免如空中樓閣,所以僅止於此,想請你先試劍斧正,若無錯漏,再往下推衍,看能否得出後面的劍招。”
周滿知他博學,可竟未料他已博學到了這等地步:一個連劍都握不住的人,憑空寫出一門新的劍法?
換了旁人,她只怕要罵一聲“有病”。
然而眼前偏偏是泥菩薩,他之前那些“紙上談兵”,雖有錯漏,卻的確高見頗多,此刻神情也不似作偽。
周滿終於將信將疑,接過那一卷書冊。
果真是一卷新寫的劍譜,首頁乃是劍法總綱,後面幾頁則如他往日筆記一般,畫了許多比劍小人,標明靈氣在經脈中的走向和要訣,且每一劍式邊上都以清疏的字跡,標註了劍式名稱。
周滿在看第一式時,已怔了一怔,待得四式劍法看完,心念微動,便抬起眼眸,直視王恕。
王恕抿直薄唇,心跳卻是忽然紊亂了幾分。
他比誰都清楚這四式劍法是如何寫出——
看完琅嬛寶樓內劍法千卷,他本想博取各家之長,再憶及那日參劍堂前周滿試劍,烈火燎原,不退分毫,當是肅殺酷烈之劍。
然而,正當他鋪紙執筆,便要落墨時,偏有一瓣雪色進了眼底。
那是他衣袖上落着的一片梅。
或許是當日回來時自前堂那梅瓶邊經過,一時不慎沾上,過了三日,生氣漸消,已有乾枯之態。
他分明該輕輕將其拂落,繼續落筆,可那一刻,卻忍不住慢慢擱了筆,將其拈在指間。
其時夜半三更,周遭人聲俱寂。
他看着這枯瘦的梅瓣,想起了什麼,於是掌了燈,出了門,走過廊下,到得前堂,將那昏黃的燈盞舉起,照着瓶中所插的那一枝病梅,看了小半宿。
王恕知道,周滿此人便如深淵絕壁,用劍絕不講究好看,越是殺機凜然,越是乾脆實用,越合她心意。可腦海中不斷浮現的,偏偏是醫館遇襲那一日,他以病梅相投,周滿折枝作劍。
揮之尚且不去,如何能夠剋制?
他寫的終究不是原來準備的那一門劍法,他知道,他有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