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72章
一向耳聰目明的周滿,這時偏跟聽不見似的,連頭也不回一下,一逕往前走。
選旁聽名額的小擂台,就搭在西南角塔樓下,從劍壁回來,正好會從這附近經過。
她尚未走近,已聽得裏面傳來一陣喝彩之聲。
外面的迴廊上正有不少人急急忙忙向裏面走,也有少數人垂頭喪氣或者臉帶笑意地從裏面出來,看衣飾大都是學宮各堂的僕役侍女。
金不換好不容易捏着那一頁紙,從後面追上來:“周滿……”
可沒想,周滿站在廊下拐角處,腳步忽然停下,向他擺了一下手,示意他別說話,目光卻是看向前方,眉頭竟也跟着皺了起來。
金不換一怔,順着她目光往前看去,才發現幾個身着綺羅堂衣飾的人站在遠處園中,神情不善,似乎正在商量什麼。
周滿此刻,便凝神在聽。
金不換心中一動,也跟着聚集靈氣於耳廓,靜下心神來聽。
當中站的,是個年紀不小的中年男人,頭髮白了一半,一身素色青袍,神情最是陰冷難看。
其餘兩個卻是小嘍啰,一看就是綺羅堂中供人驅使的普通侍從。
此刻便是其中一個瘦侍從在說話:“高執事走後,劉執事頂上,這副使之位本該鐵板釘釘,是何制衣你的。那趙霓裳有什麼本事,毛都沒長齊的小丫頭,論資歷論本事,哪樣能輪到她?竟偏讓她當了副使……如今還痴心妄想,想去旁聽?”
另一個胖侍從冷笑:“放心,她今日就對上羅定。”
那中年男人問:“跟羅定那邊可說好了?”
方才那胖侍從道:“您放心,昨日對陣的名單剛出來,我們就去打點過了,三十枚靈石外加一枚氣血丹。那羅定自徐興走後,失了靠山,在青霜堂混得本就不易,撈不着油水,收這一筆不知多高興呢。一會兒開打您瞧好吧,保管讓這小娘皮下不來台,打個傷啊殘啊,也是說不準的事!”
邊上的瘦侍從跟着笑起來。
那中年男人面色仍舊不好,只聽得裏面擂台那邊傳來一聲鼓,便知是上一場勝負已分,於是道:“快開始了,回去看看吧。”
三人左右看看,這才走遠。
周滿隱身於迴廊轉角,眼見這三人又返回擂台那邊,原本就皺起的眉頭頓時擰得更緊了。
金不換方才也聽得清清楚楚,竟是一哂:“我之前聽人說宋元夜提拔了趙霓裳當副使,料她年紀資歷都難服眾,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人給她使絆子了。”
周滿道:“這段時間以來,她在小擂台連勝,風頭本就頗勁,今日又是最後一場,贏了的就能拿到旁聽名額,不管對手是誰,都必定全力以赴、手段齊出的,綺羅堂這幾個人使不使絆子影響倒沒那麼大。”
金不換忽然“嘶”了一聲:“你言下之意,竟不打算管?”
周滿問:“和我有什麼關係,我為什麼要管?”
金不換錯愕:“她不是你一手——”
想說“一手扶持上位”,可畢竟只是一種猜測,在心裏想可以,說出來卻未必好了。
周滿便看他一眼,淡淡道:“我不喜歡養在園中禁不住風雨的嬌花。”
擂台上的事,自是擂台上見分曉。
趙霓裳既做了決定,選了這條路,不管遇到什麼,都該她自己走下去。
哪怕是被旁人針對、暗害。
金不換定定看她片刻,到底是笑了出來:“夠狠心,不愧是你,我喜歡。”
周滿輕嗤一聲:“誰管你喜歡不喜歡?”
她背了手,徑直往前走。
反正現在腦海里是各種劍法劍譜劍意混雜,還時不時掠過泥菩薩筆記上的註解,劍暫時是無論如何也練不下去,倒不如去看看別人比試,正好換換腦子。
金不換對小擂台本不關注,然而與周滿偷聽過綺羅堂那幾人的話后,也來了幾分興趣,竟跟着她一道往擂台那邊去,口中卻道:“你可別想甩開我,這單子的事兒我還沒跟你說呢。你這材料單子,是認真的?”
話說著,他揚了揚那頁紙。
周滿瞥一眼,故作不知:“當然是認真的。你不說你養我,不用我付賬嗎?怎麼,金郎君也有捉襟見肘之時?”
金不換氣得咬牙,就差沒把那頁紙懟她臉上:“我是說過,可這是錢的事嗎!你自己看看,你要的都是什麼東西!瀛洲湯穀日出之地的扶桑木木芯,還得是生在正陽面,其質如明!要麼就是涼州虞淵日落之所的尋木木枝,也得長在正陰面,其質如夜!天底下什麼——”
他到底是不敢在學宮裏太過張揚,說到這裏時聲音一梗,便壓低了湊到周滿邊上,咬牙道:“就是三大世家建造祭壇都用不了這麼奢侈的材料,你制什麼弓箭需要如此離譜?!”
周滿問:“你想回頭見識一下?”
金不換眼皮一跳,背後也似乎有一陣涼風吹過,靜得片刻,果斷搖頭:“這就不必了。”
周滿笑:“這麼見外幹什麼?我都沒跟你見外。等我這新弓箭制好,給你賣命啊。”
給他賣命?
金不換看看她,又垂眸看看手裏那頁紙:還別說,這些若都是制弓箭的材料,那必定是個厲害的“大傢伙”!
他忽然有些意動:“當真?”
周滿說得不能再真:“你若搞來這些材料,和賣命給我也沒區別了,那我為你賣命不也是理所應當嗎?”
金不換氣笑了:“到底我是奸商還是你是奸商?一把算盤扒拉得直響,十里地外怕都能聽得清清楚楚,你當我傻?”
周滿道:“我倆不是有交情嗎?”
金不換道:“我倆的交情不值這麼多!別廢話,我不做虧本生意,你回頭給我打個欠條來,錢太多我怕你賴賬。”
周滿震驚:“讓我打欠條?”
金不換斜她一眼:“不然呢?不打欠條,這些東西我要白送你,你敢收?”
周滿:“……”
倒也沒有什麼不敢。
只是她看金不換神情正經,並不似玩笑,便知道他是認真考量過的:第一,這些材料實在不是有錢就能搞到的東西,必得花費大心力;第二,他們雖然合作,可關係的確沒近到什麼都敢送什麼都敢收的地步,錢債好還,心債難償,恩大成仇的事比比皆是,金不換絕不願冒這個風險。
一張欠條,不管以後還不還,都能解決很多問題。
周滿望他半晌,終是一笑:“行。”
金不換這才滿意,小心地將這一頁紙收入自己須彌戒中。
這時,小擂台已經近了。
三座小樓中間的空地上,擂台以圓木搭成,設了陣法護持,兩人在外面時便聽見裏面一片嘈雜,進來之後人聲便越發鼎沸,一眼看去擂台周圍與三面樓上,擠擠挨挨全都是人。
擂台邊掛着寫有對戰雙方名字的牌子。
下一場正式趙霓裳對戰羅定。
“可算是等到今天這場了,羅定上一場的對手現在還躺着起不來吧?我看趙霓裳是懸了……”
“霓裳仙子,打起來好看就是了,誰管贏不贏啊?”
“她的功法可真太奇怪了,我從未見過,以前趙制衣還在世時,也沒見他使過。”
“人家這功法一看就是給女修練的,趙制衣不會不是太正常了嗎?”
……
不少人趁着下一場比試還沒開始,都在議論,不遠處甚至還有人開了賭局壓輸贏。
周滿與金不換一進來,就有不少人看見了,畢竟身份有別,竟都紛紛行禮:“周師姐,金郎君。”
斜對面樓上有人聽見,往這邊一看,頓時十分驚訝:“周師姐,金郎君,你們怎麼也來了?”
兩人抬頭一看,竟是李譜。
他站在二樓欄杆前面,正沖他們揮手。
若只有他一人倒也罷了,可二人抬頭時,卻都看見李譜左側另一頭的欄杆上,輕飄飄坐着一婀娜的女子,竟正是妙歡喜!
周滿同金不換對望一眼,都覺得稀罕。
兩人上得樓來,也到欄杆邊站定,才道:“我們來看看比試。你們兩位這是?”
妙歡喜瞄他們一眼,並不言語。
李譜卻是個話多的,立刻倒豆子似的開了口。
原來他是聽說這邊開了擂台選旁聽名額,從來是熱鬧在哪裏他就在哪裏,巴不得天天往這邊竄,所以是從比試第一天起就在的,現在還在也不稀奇。
妙歡喜卻不太一樣。
她是偶有一日從這兒路過,見了那日的某場比試,對那場比試的一個女修十分感興趣,便找人打聽了一番,凡有這女修的比試,她都會來看。
周滿不免訝異:“女修,哪一名?”
李譜道:“還能是誰?就綺羅堂那個啊,聽說周師姐你還對她有恩。別說是我們,就是下面這些人里,也有一大半是來看她的。”
周滿聽了,頓時看向妙歡喜。
金不換更是忽然露出一種懷疑的眼神。
妙歡喜只回頭瞥他們一眼,冷淡道:“三百年前琴奴王襄作《霓裳羽衣曲》,傳為天音,只可惜早已失傳。但這趙霓裳的功法,似乎與此曲有些關聯,她與人對陣時的步法,像是在依樂而舞時。我來看她,是想試試能不能從其步法里推出《霓裳羽衣曲》原本的曲譜罷了,你們不必想歪。”
周滿、金不換:“……”
涼州日蓮宗除了崇拜金烏之外,最出名的便是以天樂供奉神佛,宗內弟子大多擅長音律,想來妙歡喜也不例外。
趙霓裳所修功法本就是以王襄當年所作之曲為源頭,被妙歡喜看出來也不稀奇。
周滿輕咳一聲,點了點頭,只道一聲“原來如此”,便不再多問了。
下方擂台邊,正好有一記鐘聲敲響。
鼓聲代表着上一場已經結束,鐘聲則代表下一場即將開始。
場中漸漸安靜下來。
那身着深藍勁裝的羅定,眼角掛着一道刀疤,神情冷煞,已在擂台邊候場。
但還不見趙霓裳。
臨近日中,天光熾亮,迴廊盡頭的塔樓下栽着一片棠棣,鵝黃的花朵重重疊疊,正自盛放。
趙霓裳便站在檐下,只是此時看的不是花,而是手中那一尺裁雲錦。
雪白的錦緞上,點點血跡已舊。
那日刑台上一道道金鞭落在趙制衣身上的場景,倏爾又浮現在眼前。
趙霓裳只輕輕將這一片錦緞攥緊,在心裏道:“父親,女兒必不讓你失望。”
擂台那邊的鐘聲傳來,是最後一場比試了。
有一道同樣身着素衣的嬌小身影在迴廊另一邊探頭,小聲叫她:“霓裳,快開始了!”
趙霓裳這才將那沾有血跡的裁雲錦收起,轉身從迴廊上走來,朝着擂台方向而去。
不少人已經看見了她,這時便喝起彩來。
這些日來的比試里,她是綺羅堂唯一連勝到現在的女修,且展現出的實力不俗,功法獨特,自然頗為引人關注。
一開始對這些目光,她還不大習慣。
可時日久了,也就視之尋常了。
只是今日畢竟不同於往日,一步步走來,離那擂台越近,她心跳也就越快,也不知是興奮還是緊張,手心裏都開始微微冒汗。
對手就在擂台那邊,虎視眈眈,有如豺狼。
但當她抬起頭來時,竟看見對面的樓上,立了一道熟悉的玄衣身影。
周滿就站在二樓廊柱邊,兩手隨意地抄着,目光平靜,朝着下方看來。
她竟然也來看了。
這一刻,趙霓裳心底不知為何,一下就跟着靜了——
最後一場比試而已。
前面的五場,她都已經贏了,再贏一場,又有何難?這一場,她必須要贏,也一定會贏!
排雲樓的楊執事見人都到了,便對着名單宣佈:“第六輪,第十六場,青霜堂羅定,對陣綺羅堂趙霓裳!”
趙霓裳於是輕輕吐出一口氣,挺直脊背,堅定地走上了擂台。
日光下落,她素衣一襲,身形單薄,卻偏能讓人感受到一種獨具生命力的韌性。
只往上一站,不少人已在心中叫好。
但擂台東角的人群里,也有人面色難看,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那羅定也在此刻翻身落到台上,鷹隼似的雙目,緊緊鎖住趙霓裳,一言不發,只一拱手。
趙霓裳斂衽還禮。
擂台邊又是一聲鐘響,二人頃刻間便交起手來。
羅定使的是一雙精心打制的彎刀,形如弦月,奇詭迅疾,走的明顯是快刀一路,攻勢迅猛,有若狂風暴雨。
甫一動手,竟便將那兩刀同時向趙霓裳身上環去。
趙霓裳想也不想,先退三步,同時右手一張,便從袖中放出了一道銀光,切向羅定手腕。
羅定自是抽刀回防,以刀背相對。
頓時只聽得“當”一聲響,彎刀被撞歪,那銀光也倒飛而回。
這時,眾人才看清,那竟是一把銀色的梭子,兩頭尖尖,宛若小船。
趙霓裳纖指一勾,它便好似被無形的絲線控制着一般,游回了她身邊,一圈一圈地轉着,將她整個人護在其中。
二人這一輪交手,算是鬥了個旗鼓相當。
金不換見了,都忍不住呢喃一聲:“這還是當初那個趙霓裳嗎?”
猶記得,刑台邊,無力乞求;春風堂,絕望慟哭……
今日擂上,卻已進退有據,威勢凜凜。
羅定近戰,趙霓裳遠攻。一個不斷試圖拉近距離,將雙刀舞得猶如滿月;一個卻旋身挪步,憑藉精妙的步法在這算不上寬闊的擂台上移轉,避讓着對手的鋒芒,同時窺伺着對手的破綻,一有機會便冷不丁飛出一梭。
眾人目光全在那銀梭與雙刀之上。
唯獨二樓欄杆上坐的妙歡喜,竟是取出了紙筆,一面緊盯着趙霓裳騰挪的步法,一面在紙上飛快地記下什麼。
不遠處的李譜,也是面露微笑,手指放在欄杆上,隨着趙霓裳步法的節奏,輕輕叩擊。
短兵對上飛梭這等靈巧的武器,本就不佔什麼優勢,趙霓裳步法又偏極妙,羅定難以捕捉到她身形,縱有一身力氣,也不能使出,打得一會兒,便漸漸顯出劣勢。
“當”地一聲,又是瞅准他破綻的一梭。
但這一次與之前不同,在那銀梭撞歪他右手彎刀之後,趙霓裳一拍腰際,懸於腰間的那一掛五色絲絛,竟然飛起,迎風便漲,好似靈蛇一般,將他的刀連同握刀的手一併卷縛!
羅定大驚,手臂用力,才發現這五色絲絛之上附着一層奇異的靈力,自己居然無法掙脫!
這一時,勝負眼見着便要分出。
台下眾人實沒料想趙霓裳還有奇招,也沒想到羅定會如此不濟,頓時噓聲一片。
一直站在角落裏觀望的何制衣,更是面色鐵青。
然而只有羅定自己才知道,這五色絲絛絕非眾人表面上看的那麼簡單。上面附着的那一層靈力,看似溫和,可一觸及人的皮膚,卻傳來一股冰冷之意,隱隱甚至帶着一股吸噬之力,自己體內的靈力受其影響,控制不住一般,便要被其吸出。
片刻間,他已出了一頭冷汗,感到不妙。
若這般僵持下去,只有一個“輸”字。
可他也是連勝六輪好不容易才走到這一場,只差這一場,就能拿到旁聽的名額,又怎能輕易言棄?
一念轉過,決定已下。
羅定牙關一咬,早已藏於齒后的那枚丹藥,瞬間破碎,暴烈的藥力沖入四肢經脈,像是火焰點燃滾油一般,周身氣血激發,兩目都隱隱顯出一分赤紅,氣勢也陡然一壯!
他五指用力,臂上肌肉墳起,便毫無預兆地將那捆縛住他的五色絲絛崩斷!
趙霓裳頓時一驚。
與此同時,羅定卻已瞅准機會,提刀飛身撲上!
這驚變猝起,實屬突然,全場一見都不由“啊”了一聲,有人已判斷出來:“他服了氣血丹!”
二樓周滿站着不動,仍平靜地看着。
妙歡喜與李譜卻是同時停了下來,皺起眉頭——
因為趙霓裳的步法亂了。
就好似正彈奏着一曲美妙的仙音,忽然間斷了弦,剩下的音律全都錯亂了,嘈雜了,找不着調了。
氣血丹於參劍堂的天之驕子們來說,自然算不上什麼靈丹妙藥。可在這些為了一個旁聽名額爭得頭破血流的人身上,卻擁有足以逆轉戰局的力量,而這種程度的丹藥,是學宮規則所允許的。
趙霓裳怎能料到對手還藏了殺手鐧?
她絲絛既斷,召來銀梭,卻也被羅定左手之刀打落,眨眼間其右手之刀已逼近到眼前!
羅定冷冷地道:“要怪,就怪你風頭太盛,命不夠好吧!”
這一刻,似乎不僅是輸贏的一刻,也是生死的一刻。
趙霓裳聽得見羅定殺機凜冽的聲音,也聽得見周遭的驚呼或嘆息,甚至還夾雜着幾聲嘲諷的、幸災樂禍的笑……
千形萬象,皆從眼前劃過。
人人都有不同的反應。
唯有樓頭那道玄衣身影平靜如舊,天光再熱,也熱不了那一雙深淵寒潭似的眼。
趙霓裳看見了,於是也想起了——
東舍那間屋子裏,她操縱銀梭,急射向周滿。
可周滿竟看也不看一眼,仍舊探手向她伸來,不顧那銀梭即將穿透手掌!
她當時心中一駭,生恐銀梭傷人,下意識將其撤回。
於是下一刻,那隻冰冷有力的手掌便扼住了她的咽喉,用力捏緊,為她帶來了死亡的恐懼。
周滿看她的眼神,比她的手掌還要冰冷:“你怕殺人,就不能殺人;你怕被殺,更會裹足不前。與人交戰,最怕的便是一個‘怕’字。旗鼓相當之時,拼的只是膽氣。你若不懂這個道理,縱將《羽衣曲》修鍊到第九層,也不會贏!”
可這是最後一場,她怎麼能不贏呢?
在綺羅堂中,做得再好,位置再高,也不過就是宋氏的家臣;但劍門學宮旁聽的名額,是新的機會,新的可能!
若不抓住,焉知下一次是何時!
人的一生,有多少幸運可以消耗,又有多少機會能被錯過?
趙霓裳心中,忽然便有一股極強烈的不甘、不願與不服,猶如烈焰一般炸了起來!
在這危急一刻,羅定刀尖已到她眉間。
趙霓裳竟一咬牙,伸手抓過那已然落下的銀梭,用力擋開這一刀,任由另一刀扎到自己肩上,也要將手中銀梭遞向對手,宛若銀月般向前一劃!
這赫然是搏命的打法!
需要抉擇的人,瞬間變成了羅定。
他決然未料趙霓裳忽然間變得如此兇狠,眼見她刀插肩上,也不退一步,心中已為其氣勢一駭,這奪命之梭又在眼前,便更亂一分。
羅定下意識選擇了後退。
這一退,固然保得了性命,可也再無盡頭——
一退之後,便是再退;有了再退,就有三i退;直至退無可退!
趙霓裳肩頭鮮血長流,染紅衣襟,腳下卻不僅找回了先前的韻律,甚至因為她此刻的全神貫注,還更要流暢、更迅疾!
纖指輕點,飛梭似水;皓腕迴轉,揮袖如雲。
縱是一襲素衣,僅有腰間絲絛為其點染,然一身鮮血赤紅,已足以作霓裳之舞!
步法翩躚,裙裾翻飛!
她哪裏還是在與人交戰,分明像是在起舞!一支步步殺機的天舞!
場中所有觀戰之人,幾乎已發不出聲音,只這樣震駭又驚艷地看着。
妙歡喜怔忡良久,忽道一聲:“我明白了!”
她目中異彩閃爍,兩手一翻,便取出一面鑲金嵌玉的琵琶,橫抱懷中,削蔥根般的長指於弦上一勾,登時發出一道如裂銀瓶之聲,恰好合上下方趙霓裳那凜冽旋出的一步!
隨即便如滾珠一般連拂。
嘈嘈切切,間關鶯語,或急或緩的琵琶聲竟與趙霓裳翻飛的身形合作一處!
周滿回頭看了一眼,金不換也不免驚詫。
李譜同樣沒太想到,先看着妙歡喜怔了一怔,隨即再看場中趙霓裳,聽着耳畔琵琶樂聲,細數她步法韻律,忽然也福至心靈:“我也明白了!”
他一拍腰間,卻是翻出了那面名作“退堂”的鼙鼓。
也不用鼓槌,只用雙手拍擊。
“咚咚”的鼓聲,卻不似琵琶那般穿金斷玉,而是在低沉中震響,自有一種來自古戰場般的蒼涼渾厚。
這一刻,趙霓裳已疾步將羅定逼至擂台邊緣。琵琶鼓聲將那《羽衣曲》推至極致時,她身形也快至了極致。
天外忽傳來一聲悠長的啼鳴,好似在與這舞樂相和。
所有人抬起頭來,便看見天邊飛來了一隻羽作五色之鳥。
當趙霓裳打落羅定雙刀,將那一枚銀梭指向其眉心之時,那五色之鳥恰好落下來,站在她染血的肩頭!
瑰麗的羽翼,閃爍着熠熠的神光;
那鳥兒小巧的腦袋上長着一根金色的翎毛,輕輕捲曲起一點,竟有幾分睥睨之態。
趙霓裳方才對敵全無旁騖,對周遭發生的一切茫然不知,直到分出了勝負,感覺到肩上一重,才看見這隻神鳥。
擂台周遭,忽然一片驚嘆。
所有人雖不識得這鳥兒來歷,但其啼鳴和着方才妙歡喜、李譜二人所奏樂曲,料來極有靈性,又偏落在趙霓裳肩頭,怎能不令人稱奇?
妙歡喜扶着自己那面琵琶,見了這五色鳥兒,卻是出了神,竟一聲輕嘆:“是迦陵頻伽……傳說中的妙音神鳥,能出天音,只為天舞而歌。它是為她而來,為她而歌的……”
其語雖輕,眾人卻都聽見。
趙霓裳不由怔忡,轉眸望着肩上這隻神鳥,心中忽然飽脹的一片,眼角含淚,只輕輕一聲呢喃:“為我而來,為我而歌……”
她只一身素衣,衣裙染血,肩上卻立着這世間羽翼顏色最漂亮的神鳥。
燦燦烈陽照下來,整個人也好似為神光照着。
這一刻,她是所有人視線的中心,連片刻前作為她對手的羅定也不由為之心生震顫。
不少人都不由屏住了呼吸。
然而更多的人紛紛向她道賀,擂台周遭,已為之鼎沸!
所有人都知道——
趙霓裳已脫胎換骨,今日之後,她的名字將會傳遍整座學宮,未必下於參劍堂里那些天之驕子。
角落裏,那何制衣早已目瞪口呆,臉色灰敗。
周滿立在高處,看着這沸騰景象,將所有人的反應收入眼底,跟着笑了一聲,但瞧見那羽翼漂亮的神鳥,又莫名生出幾分惘然寂落來。
笑意在唇畔隱沒,她垂下了眼帘。
金不換也驚異於這一戰竟能引得神鳥出現,心中有諸般情緒,然而回想方才趙霓裳與人交手的風格,實在是太過熟悉,於是下意識回頭看向周滿。
可誰料,竟只見得一角玄黑的衣袂轉過廊角。
他一怔,跟了出去。
樓內是一片恭喜熱鬧之聲,樓外卻是一片安靜清冷。
周滿只立在階前,遙遙向著東南劍壁方向望去。
那一座劍閣,靜靜矗立在劍壁絕頂,飛起的檐角,懸着苔痕長滿的金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