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是夜大雪 我何時看,它便何時滿!……
風滿樓台,韋玄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只余周滿還立在樓頭。
有那麼片刻,她疑心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差錯。
然而那枚深紅的玉簡,切切實實地擺在她面前,血痕糾纏着血痕,在簡中流轉不休。當她輕輕伸手,以指腹觸碰到玉簡,甚至將其攥在手心時,那種近乎血脈相連的輕顫,便傳遞到人心底。
這裏面,是她的血,混着另一人的血。
可是,怎麼會?
在初時的迷惘過後,困惑便漸漸涌了上來,周滿心底甚至生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荒謬之感——
心契就這樣回到自己手中,劍骨的危機就這樣解除了?
如此毫無預兆,輕而易舉!
那她前世所受的種種苦楚,今生所做的種種謀算,都是為了什麼?一個笑話嗎!
周滿這樣的人,所歷艱險太多,被人算計太多,總難以相信別人,更不相信自己會有如此的好運。是以此刻,她看着手中那枚玉簡,非但覺得諷刺,甚至還生出了更深的懷疑。
孔無祿就在立在邊上,自是知道韋玄此刻萬念俱灰,怕能對周滿說完那幾句話已是竭盡了全力,剩下的還需自己去交代。
他心中傷悲,但怕端倪太過,只得強自忍耐,勉強平靜上前:“周姑娘……”
然而未等他話落,周滿忽然笑了一聲:“你們在同我開玩笑嗎?”
孔無祿一愕,全不知此話從何說起。
這時方見周滿轉過頭來,臉上竟無半分復得心契應有的喜色,只有一抹冷如堅冰的嘲諷:“我拿命出來,與你們作賭,你們卻告訴我,這劍骨你們想取就取、想還便還?怎麼,你們那位神都公子是突然暴斃身亡,再也用不上了嗎?”
孔無祿驚呆了。
他先是沒料到周滿會是這般反應,后是不忿於她忽然如此口出惡言,一股憤怒陡地沖湧上來:“你怎能如此刻毒!我等真心歸還心契,你!”
周滿卻道:“真心?強借劍骨的時候,難道就是假意?我還要感恩戴德嗎?”
孔無祿胸膛起伏,簡直不敢相信眼前女修所說出來的話,一時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甚至為公子的選擇感到不值——
她怎麼會是這樣的人!
他抬起手來指着她,渾身發抖,末了卻強迫自己攥回拳頭,只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反正心契已經送回你手裏,我等自今日起便問心無愧!至於這心契為何沒有當場毀去,你也不必多慮,此物是以上古禁法煉製,繫着立契二人的命數,若貿然毀去怕也傷你心神,須烘爐虛火燒化方能無損。韋長老已遣人返回神都,待去王氏虛天殿造化爐中取得虛火,便即送於你手,絕不會使你有後顧之憂!”
言罷,實是再難忍耐,氣沖沖拂袖而去。
周滿立在原地,冷眼看着,卻是滿面漠然,縱樓頭餘暉斜照,也無法在她一身玄衣之上染出半分暖色。
金不換已在若愚堂前等了許久,眼見周遭暮色漸濃,卻仍不見周滿出來,眉頭於是越皺越緊。
但就在他抬步要冒險進去找人時,那道熟悉的身影總算出現在視線盡頭。
他連忙迎上前:“周滿!”
周滿抬起搭垂的眼帘:“你怎麼在這兒?”
金不換頗為忌憚地向她身後的若愚堂看得一眼,只道:“怕你有事。你若再晚些出來,我們便要進去救人了。”
我們?周滿聽得這字眼,已想到什麼,調轉視線朝着另一頭看去,但見遠處百寶樓方向赫然立着一道微胖的身影,正注視着他們這邊,不是那位邱信使又是誰?
想來是金不換明白她那一眼的意思,在她隨孔無祿進了若愚堂后,便往百寶樓通知了消息。
如今的望帝,怕不會坐視她被人取走劍骨。
只是沒想到,這一番謹慎安排,竟然成了多餘。
周滿心底戾氣一時滋長,心契重回,不僅沒有使她感到半分慶幸,反而令她有一種被人蔑視的不快。
前世借劍骨,圍岱嶽,屠戮她門眾三千;
今生還心契,當好人,白送她學宮機緣?
這位神都公子,不僅活在傳說中,不似真人,連其行事也令人捉摸不定,像個怪物。
到底是有什麼變化,導致了這兩世的不同?
“不會的,還沒有完。既已開始,又豈是你們想結束,便能結束?”周滿不會忘記王氏前世做過的事,也不會忘記後來張儀選了王殺,所謂神都聖主卻披一張虛偽的皮囊!她回首,望着若愚堂那高高的門匾,只低低道,“我非要掀你出來不可……”
金不換竟從這話中聽出了一股決然的酷烈。
周滿卻是收回視線轉身,只問:“許久前托你幫我查王氏那位傳說中的神都公子,不知這段時日來,有沒有什麼進展?”
金不換心頭突地悸了一下。
這一刻他不知怎的想起了一張熟悉的面孔,但觀周滿神情冰冷,終於還是歸攏思緒,慢慢道:“自陳家那樁事起,便風波不斷,許多事都不像以往了,並未打探到什麼有用的消息。”
意料之中的答案,周滿沉默。
金不換續道:“倒是當初成方齋說的事,你還有印象嗎?我派人裝作路過的商隊,去到村中。可沒想到,你原先所住的村子裏,一應屋舍,一切如舊,但裏面空空如也,竟一個人也見不到了。既沒有打鬥痕迹,更沒有血跡,就好像一夜間憑空消失了一樣。”
周滿詫異:“什麼?”
金不換還記得成方齋回述此事時的詭譎,只道:“但他們在你家門前,確實發現了一行更淺的腳印,且左邊腳印比右邊更淺。”
周滿忽然感覺頭開始痛。
千頭萬緒交織在腦海,既有對心契劍骨的不解,對兩世不同的狐疑,現在更添她舊日居所的詭事,不免使她有一種隱隱纏身於無隙大網之中的焦慮,加之傷勢方復,竟覺太陽穴繃著,一陣陣眩暈襲來。
金不換看出她有恙,立刻伸手去扶:“頭疼?”
周滿卻道:“還有上次春雨丹消息走漏,我們也尚不知背後是誰……”
金不換皺眉:“暫時別想了,先回病梅館。”
他只道她之前施法制箭消耗太大,如今又不知在若愚堂發生了什麼,心神不屬,怕她傷勢複發,想回去找泥菩薩給她再看看。
可沒想到,二人才剛回泥盤街,就瞧見王恕從醫館中出來。
周滿遠遠一望,忽然怔住。
泥盤街陋街窄巷,屋檐低矮,暮色昏然便照在病梅館階前。此人一襲舊道衣,形容清癯,與往日並無不同。出門前口角含笑,同裏面人交代了什麼,方轉過身來。
可看着就是有什麼變了。
便好似雨後瓊枝,蒙塵洗凈,是藥師琉璃,澄明剔透。
王恕下得台階,隔街望見他們,那原就掛着的三分笑意頓時化作七分,穿過熙攘的人群便朝他們走來:“正想去找你們。學宮那邊來信,不久便開始籌備劍台春試,要我們回去一趟。”
周滿目光還落在他臉上,半晌沒回神。
金不換聞言,卻是愕然,不由一摸鼻子,嘀咕起來:“回學宮?我都快忘了還有這事兒了……咱們告假三個月,等回去,怕不是要挨劍夫子一頓臭罵?”
他們三個,現在可是實打實的參劍堂左右門神和門外劍。
王恕看他一眼,正猶豫要不要告訴他,來信催他們回學宮的就是劍夫子。只是還未及開口,忽然就看見了他們身後的來的那人,不由一頓。
周滿與金不換注意到他視線所向,下意識便跟着調轉目光,竟是百寶樓那位邱掌柜。
此時他已來到他們面前,略一拱手:“攪擾了,方才看見周姑娘傷勢痊癒,實在可喜可賀。”
周滿卻一下想起某件事來:“是陛下要見我?”
她沒忘記,明月峽一役結束當晚,邱信使便說過,請她傷愈之後,去學宮面見望帝。
邱掌柜見她猜着,點了點頭:“若周姑娘今日得空的話。”
周滿自然有空,王恕與金不換本也要返回學宮,便與他們一道。
她心知望帝必是要就那一封信上的細節詢問自己,養傷這段時間以來,已經考慮過屆時要怎麼回答,途中便暫時拋開了王氏與心契的瑣碎,將各種說辭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倒是一副鎮定自若模樣。
眾人到劍關,過劍門,很快便看見了學宮。
只是沒料,才剛進學宮,上得迴廊,就見前面學宮祭酒岑夫子面色凝重,朝這邊走來,見得邱掌柜,先是要說話,但看見周滿等人,腳步便是一停。
邱掌柜一見,心中突然打了個突。
周滿等人輕易看出這是岑夫子有話要對邱掌柜說,卻不好讓他們聽見,於是都停下腳步,不再往前走。
邱掌柜則走上了前去。
從周滿他們這邊,只能看見岑夫子低聲對邱掌柜簡短說了幾句話,邱掌柜便道一聲“什麼”,而後下意識向著北面被夕落燒紅的天空看了一眼。
過不一會兒,人便走了回來。
邱掌柜臉上沒了半點笑意,對周滿道:“事有不巧,陛下今日恐怕不能見你。”
周滿向北面一望,竟問:“是涼州出事了嗎?”
邱掌柜瞳孔一縮,似乎在想她是如何猜到,但末了卻是既沒否認,也沒承認:“總之要推後幾日,煩勞周姑娘,邱某改日再來相請。”
言畢,略一躬身,便與岑夫子一道,往學宮深處走去。
三人留在廊下,目視他們走遠。
金不換一回學宮,便拿出了他那柄裝樣的灑金川扇,唉聲嘆氣:“現在你不見陛下了,咱們三個剛回學宮,難道真要立刻去見劍夫子么?”
周滿蹙着眉頭,沒有說話。
金不換可不想剛回來就去受劍夫子折磨,左右看看,目光卻是很自然地落在了遠處那高高的劍壁之上,見得夜色已至,星月湧出,忽然道:“要不我們喝酒去吧?”
周滿王恕同時轉頭看他。
金不換理不直氣也壯:“犯人砍頭前還給吃頓好的呢,這都回學宮了,今日正逢你傷愈,怎能不趁此機會喝上幾杯?”
周滿忽然找回了點舊日的感覺,抬手扶額:“現在都什麼關頭了,還想拉人喝酒?”
王恕幽幽看她一眼:“我也想喝。”
周滿:“……”
不過就是昏迷幾天養了陣傷的功夫,怎麼是個人她都看不懂了?
金不換可沒料到王恕毫無預兆來這麼一句,登時大喜,一攬周滿肩膀:“你看,菩薩都想喝——走嘛。”
周滿道:“我像是那種才一傷好便跟你們放縱自己的人嗎?”
……
兩刻之後,周滿坐在劍壁絕頂上,看着手中剛剛被金不換塞上的小酒罈,陷入深刻反思。
金不換則把另一壇酒開了遞給王恕,笑問:“可難得聽你主動想喝酒,上一回還是下雨天大半夜。怎麼,忽然也成酒鬼了?”
王恕接過酒罈,想了想:“有生平第一大快事,心裏高興,該喝。”
金不換不由一揚眉。
周滿聞言,本就擰着的眉頭頓時更緊,卻是面籠陰翳,輕哼一聲:“難怪,原是人間喜憂不相通,我這兒只有生平第一大不快之事。”
話說完,已喝了一大口酒。
金不換瞅瞅她這架勢,再看看旁邊王恕,禁不住納悶:“你們這一個痛快一個不快的,喝酒還都找出點理由。我要心裏沒點事兒,是都不配跟你們一塊兒喝酒了嗎?”
周滿問:“那你有嗎?”
金不換一怔,忽然忘了回答。
王恕見了便道:“看來也有。”
金不換回神,沒好氣道:“沒完了是吧?喝我的酒還找我的茬,我是怎麼認識你倆的?”
周滿笑:“認識我們不好嗎?”
金不換嘆了口氣,彷彿無奈:“行行行,認識你和菩薩,是我金不換命中大幸,好了吧?別廢話來喝。”
話說著,舉杯向前。
王恕聽得他玩笑似的那句,卻是看他一眼,又看周滿一眼,不知怎的認真起來,竟也舉杯:“不,是我認識你們,才是命中有幸,當浮一大白。”
周滿一算:“不對勁吧?總不能沒人吃虧吧?你們都幸了,那我認識你們,豈不是壞了?”
金不換眼皮一跳,陡地咬牙:“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王恕一怔,卻是一下笑出聲來。
只是笑沒多時,不知想到什麼,又慢慢停下,看向金不換。金不換神情也隱隱沉落下來,向他看了一眼。兩人都不再言語。
周滿純是開句玩笑,看金不換氣得要跳腳,便笑着眯起眼仰頭喝酒,只是喝完了放下酒罈時,卻忽見這兩人一副沉默表情,倒顯得嚴肅,不免奇怪:“怎麼了?”
金不換掩飾得最快,只道:“在想名字。”
周滿沒懂:“名字?”
金不換便道:“世家那邊的財路不是斷了嗎?我手中既有藥材的渠道,前陣子又因為煉春雨丹,聚集起一些能煉丹的修士,便想不如自謀生路,開間丹堂。雖是從無到有,艱難一些,千頭萬緒,但總好過以後仰人鼻息、受人掣肘。”
周滿道:“這倒是好事一件。至於名字……”
前世金不換可不就是從丹堂開始的?最終成長為能與世家一較高下的龐然大物。不過他那丹堂當時叫什麼名字來着?
她開始回想。
王恕聽后,斟酌了片刻,道:“人有病痛,如在苦海。慈航齋如何?”
金不換扇子一合:“不錯!”
周滿卻忽然一怔,抬頭看向王恕:前世金不換的丹堂便叫做“慈航齋”,後來更是什麼都經營,遍佈六州一國。可這名字,竟然是王恕起的?如此想來,他二人在學宮之中便認識,對金不換來說該也是一位重要的朋友。可自己前世,只知金不換交遊天下,卻半點也不曾聽過這泥菩薩的名字?
她臉上有些隱微的異樣,王恕注意到了,但這時金不換一琢磨,已從袖中摸出了三枚東西,一人一枚,分到他們面前。
王恕忽然疑惑:“這是?”
金不換道:“旁人有,你們也得有。我金不換出身確實寒微,無物能贈,只這東西上回還剩下幾枚。”
那正是三枚泥鑄的方孔圓錢。
周滿拿起來看,卻是還沒忘記當時的情狀,不由一笑:“你倒是會敷衍我們。不過……泥錢,泥鑄的錢,泥是泥,錢是金,你倆都有了,我在哪兒呢?”
王恕看着自己面前那枚,還沒反應過來。
金不換已一指道:“周滿,圓滿嘛。喏,這錢不是圓——”
話到此處,陡地一滯。
只因他手指的那枚泥錢,外面一圈確實是圓,然而裏面卻偏是個方形的缺孔,再想昔日他戲言周滿該叫“周不缺”,不知怎的,剩下的話便說不下去了。
王恕也看見了,無言看向周滿。
但周滿突地一笑,把泥錢一收,抬首看向夜空,忽然手指天邊明月,問:“你們看它,是滿是缺?”
今夜並非十五,千仞劍壁上固然風清月明,可自然沒有滿月,僅得一輪下弦月,靜謐地在雲間行走。
王恕與金不換順她手指一看,卻都不敢回答。
周滿便想起前世那張儀說什麼月滿水滿,不屑一顧,只道:“人看月,一年只十二日得滿,余者日日是缺;可我看月,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皆滿,從無一日是缺。蓋因人為外相所惑,月為太陰,日為太陽,太陽之光成太陰之影,人以肉眼視之,自有圓缺。然月本恆滿,不以四時而損,不因離合而缺。人間悲歡喜愁,萬類生死存滅,於其而言,只彈指瞬息。梢頭月,江心月,山上月,我何時看,它——便何時滿!”
我何時看,它便何時滿!
周滿看着明月,金不換與王恕卻都看着她,一時皆想:是周滿才能說出的話。
劍頂之上,忽然安靜極了。
素凈月華,落在他們每個人肩上。
末了,是金不換先舉酒,與他們一碰,只笑嘆周滿:“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周滿搖頭一嗤:“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
金不換一怔,氣笑了:“還興抬杠的。菩薩,你聽聽,好心當成驢肝肺啊這是!”
王恕眼底笑意溫然,誰也不偏袒,只舉酒勸道:“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喝吧。”
三人喝酒,各引了一句杜聖舊詩,但在泥菩薩這句后,卻是誰也懶得再談正經話題了,只一會兒討論回頭要怎麼應付劍夫子的怒火,又或者聊學宮裏最離譜的李譜。
王恕說,此人看似離譜但好像每次都有譜。
金不換不免懷疑,難道他大智若愚?
周滿冷不丁來了句,怎知不是大愚若智?
王恕金不換二人於是一愕,紛紛笑出聲來,又再次飲酒。
喝到深夜裏,大家都有了點醺醺然的醉意,周遭蟲鳥聲俱絕,周滿見王恕腰間還掛着那隻陶塤,便借了來,問他怎麼吹。
王恕簡單教了一會兒。
周滿試了試,倒也不難,於是趁着酒意,前世今生皆不去想,只坐在劍閣檐下台階,吹了幾聲。
塤聲斷續,並無哀愁,反倒比王恕以往吹的、金不換以往聽的,多一重流風回雪的悠遠。
這兩人也不知是酒量差些,還是喝得多些,醉意更深,卻是坐在更上方的台階上,一左一右,靠着同一根廊柱,聽着周滿的塤聲。
過了好一會兒,金不換才忽然道:“那日是我失言,若有什麼話不妥,別往心裏去。”
王恕也道:“是我情急,格外嚴苛,你勿要介懷才是。”
也無須多言,前嫌便已盡釋。
金不換微微合了眼帘,有些累了,便把腦袋全靠在廊柱上,只模糊地道一聲:“菩薩,真好啊。”
王恕卻坐得直一些,先看他,又看周滿,面前有清秋之月,耳旁有靜山之風,也慢慢道一聲:“是很好。”
今日,在病梅館中,在就要踏進深淵的那一刻,他所想起的,便是眼前這兩個人。
一個曾對他說,你現在這樣就很好,縱是把漫天神佛搬到面前來,我也只認這一尊泥菩薩。
一個曾對他說,你很厲害,你的本事,遠比你以為的更大。只有相信世間會好的人,才能真的讓世間變好。
王恕想,他確實很厲害,不僅能勝過別人,還能勝過自己。
人生忽忽,二十載春秋,或許不長。
可旁人活一整輩子,也未必能遇見這樣好的兩個朋友。他行醫問葯,見多了人世疾苦、無能為力,從來不信神佛,此刻卻感激命運仁慈,好歹為此殘生,留了這樣一個良夜。
只是有那麼一點點落寞。
他怕將來坦然赴死的那一天,會捨不得。
手掌攤開,那條烏紅的命線,不知何時已經走到掌心正中,王恕正自出神,卻忽然見得一片鵝絨似的白,落在掌心。
塤聲一停,周滿起身驚呼:“下雪了!”
金不換在昏沉中重掀眼帘,抬起頭來,果然見得天際彤雲密佈,竟真的有紛揚雪片灑下,極大極快,不一時便落滿他們肩頭,蓋白了群山,也蓋白了劍閣的飛檐和高懸的金鈴。
三人立在雪中看着,都忘了言語。
直到遠遠聽見幾道法寶毫光從高處呼嘯而過,轉頭看,學宮中已經熄滅的燈火忽然亮起幾盞,是有人提着燈籠自下方廊院疾步行去。
周滿目力絕佳,已認出其中幾個是蜀中四門的首座。
於是忽然想,是涼州那邊終於有了結果吧?
七月廿三,日蓮宗宗主落敗,張儀現身祁連,取走涼州劍印,轉道南下。
天下劍印六失其五。
是夜,蜀中大雪,萬山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