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不同的路 若上蒼有靈,便使你魂歸故里……
綺羅堂內因為宋蘭真制羽衣之事,正一片忙碌,有的正在擢選最鮮妍美麗的羽毛,有的則在整理盤綉用的金線和銀線,還有的正對着染缸調製色彩最妙的染料……
臉盤子圓圓的小侍女緗葉,剛端着一隻小碟,哼着歌兒,要將碟中的粳米倒進鳥架的食槽里。
可沒想,身後傳來低低一聲喚:“緗葉……”
緗葉聽着聲音耳熟,笑着便轉過頭去:“你回來得正好……啊!”
話才說一半,她忽然瞧見了趙霓裳的模樣,不由得一聲驚叫,打翻了手中那一碟粳米——
身上染着斑斑血跡,裙角滿是污泥,眼底發紅藏着眼淚,腳步踉蹌,似乎隨時都要跌倒,卻憑着心中一口氣咬牙硬撐着,從外面走了進來。
緗葉臉都白了,連忙上來扶她:“霓裳,你怎麼了?剛才去時不還好好的嗎?出什麼事了?”
趙霓裳站在窗前,恍惚地看着那空空的鳥架。
緗葉下意識道:“我剛才選了一碟粳米,正想給迦陵放下的,不過方才不小心都弄撒了……”
趙霓裳指甲縫裏都是泥漬,此時手撐住桌沿,慢慢垂頭將眼睛閉上,彷彿用盡了力氣,才能勉強保持平靜,只道:“不用了,以後都不用準備了。”
緗葉怔住,不明所以。
趙霓裳輕聲道:“你出去一會兒吧,我想自己待着。”
緗葉終於隱約意識到了什麼,顫顫道一聲“好”,然後從屋裏出來。
在身後那道門合上的剎那,趙霓裳壓抑於人前的情緒,便徹底決堤。悲傷與怒火,一併將她點燃,在聲嘶力竭的宣洩里,把桌上所有的東西都推倒在地!
她頹然坐倒在窗前,抱膝埋首,把自己蜷縮起來。
站在外面廊上的緗葉,聽見了裏面的飲泣。
只是持續了一會兒,竟然變作了笑,幾聲奇怪的、令人發冷的笑。
那一掛染血的五色絲絛,就緊緊攥在趙霓裳的手心裏,似乎還殘存着一點餘溫,就好像那隻性情傲嬌的鳥兒親昵地用它毛茸茸的腦袋蹭她的臉頰時那樣。
妙師姐說它是神鳥,可在她心裏,這只是一隻難伺候的笨鳥。
它不喝井水,只吃露水;有時高興了會銜來遠方的小花,輕輕放在她掌心,然後抬頭挺胸,嘚瑟地撲棱撲棱翅膀;在她去學宮上課時,它往往立在窗邊,但一般夫子才說得一會兒,它便好像困了,眼睛閉上,一下一下點着它的小腦袋打瞌睡;只有回了綺羅堂,當她拿起銀梭織布時,紡機的聲音會使它格外雀躍,於是會立到她肩頭,仿若陶醉地聽着……
一切彷彿都隨着它的到來改變了。
她小擂台得勝,進了參劍堂,人人艷羨;劍夫子賞識,甚至說她根基雖差,再修鍊一陣,卻未必不能去報劍台春試;綺羅堂里的諸般事務,也漸漸理順,她這個副使開始得到大部分人的認可……
命運的改變,好像也沒有很困難。
她幾乎以為一切都會向好,所有的苦難成為過往,甚至都快要被她遺忘,而未來將是一片光亮。
可原來,都是一場幻夢!
當她竭盡全力從泥潭裏站起,所迎來的竟是更深的踐踏!
倘若她還是以往的趙霓裳,這樣的踐踏似乎也能習以為常、尚可忍受;可她不再是了。她曾經站起來,見到過光亮,如何還能忍受這一切的失去?
只配給蘭真小姐制衣……
一句話,喚醒了所有。
趙霓裳紅着眼,看着那一掛五色絲絛,的確在笑:“一尺裁雲錦,帶走了我父親;幾片羽衣翎,殺死了我的迦陵……沒有改變。原來一切,從來沒有改變!”
她起身,想將這一掛五色絲絛與那一尺裁雲錦,一併放在匣中。
然而在掀開匣子后,滾淚卻忽然從臉頰劃過。
趙霓裳一下將匣蓋合上,哽咽道:“你是生□□自由的鳥兒,從涼州的群山裡為我銜來仙草瓊花,我怎麼能將你的魂魄,關在這小小的匣中?”
窗外,天光映碧樹,有鳥聲啁啾。
趙霓裳來到窗前,只將那染血的絲絛捧着,彷彿捧着它已無聲息的身體,緩緩迎向那熾烈的天光,向天禱告:“倘若上蒼垂憐,便使你魂歸故里,在這一場劫難中,浴火涅槃……”
一束火焰,在那絲絛上燃起。
驕陽照落下來,她的臉色好似融化般蒼白。手中所捧的染血絲絛,卻乘着那火焰,如同燃燒的翅翼,朝着高處飛去,直到化為灰燼。
宋蘭真,宋元夜,宋氏……
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今日種種所奪,他日必以血償!
*
庭院裏晾曬的各色絲線與綢緞,都被風吹得徐徐飄動,似乎與往日一般寧靜祥和,可緗葉漸漸發現周遭路過的侍女從人們,看自己和身後那間屋子的眼神,都變得憐憫而異樣。
她不禁拉了一個平日裏關係還不錯的侍女打聽。
那侍女心中不忍,左右看看,才小聲說了什麼。
緗葉幾乎不敢相信。
那侍女抹淚道:“沒想到那何制衣一朝得勢竟如此心狠,以後霓裳的日子勢必難過,你和她關係好,近來多勸勸,讓她千萬別衝動……往後,往後說不定就好了。”
說完,卻是怕沾惹是非,匆匆走了。
原地只留下腦中嗡然的緗葉。
她在外頭等了許久,直到日暮時分,夕光斜照,實在放心不下,走上前叩門:“霓裳?”
裏面傳來一聲:“進來吧。”
緗葉推門進來,才發現趙霓裳已經換了一身乾淨的白裙,正沉默着收拾方才翻倒的杯盤器物,面上淚痕洗凈,神情卻有種令人害怕的沉靜。
緗葉不覺止住腳步,小聲問:“要、要給周師姐寫信嗎?”
趙霓裳抬眸:“為什麼要給周師姐寫信?”
緗葉哭道:“當初小擂台比試選旁聽名額時,就是何制衣不滿你得了副使的位置,暗中作梗,串通了人來算計你,只是那回沒成。這次他既得了少主青眼,往後還不往死里磋磨你么?我,我想周師姐以前幫過你……若是,若是求她想想辦法……”
趙霓裳搭下眼帘,竟道:“遇到什麼事都只知道求人幫忙、等人來救,那我憑什麼值得師姐如此悉心教導?”
緗葉愣住。
趙霓裳卻想起清晨時的聽聞:“何況師姐如今的境況也未必就好,怎好再以這些瑣碎去煩擾於她?該靠自己的時候,得靠自己。”
緗葉惶然:“可,可憑我們這點身份、這點本事,能做得了什麼?”
趙霓裳將那裝着一尺裁雲錦的匣子,放回了原位,也不禁想,以自己如今這點微末的本事,能做點什麼呢?
浮現在腦海的,仍是當初周滿教她與人交戰時的話語——
你天賦不高,修為偏弱,要走以強敵強、以強壓弱的路子,未免艱難。但想要打贏別人,有時也不是沒有點“左道旁門”。弱者取勝,不憑其力,但憑其巧。無論看起來多強大的對手,都有弱點。若你能憑巧智,發現對手的弱點,以弱勝強也並非不能。
趙霓裳輕聲自語:“修鍊如此,做人也當是一般道理……”
緗葉一團模糊:“什麼道理?”
趙霓裳心中已有決斷,只回頭來看着她,道:“緗葉,幫我個忙吧——我想知道,今日避芳塵水榭內,究竟發生了什麼。”
宋元夜提拔她為綺羅堂副使已經是許久前的事了,這段時間以來,一直相安無事,直到宋蘭真回來。
那時她就在遠處,隔着竹簾,隱約能看見宋氏兄妹在水榭里,劍拔弩張。
從裏面出來后,宋元夜才改了對她的態度。
趙霓裳久在低位,察言觀色,自然看出宋元夜那時臉色極差,料想今日之禍,起因必在水榭之中,是以一定要打聽個分明。
她做副使這段時間,因知自己資歷不深,向來與人為善,從不端什麼架子,侍女從人間也有喜愛神鳥的,常來投喂,如今知她落難,雖都不太敢親近,可緗葉前去交談,卻都願意說上幾句。
宋蘭真與宋元夜水榭交談,雖先屏退眾人,可他們爭吵之聲實在不小,事後二人,尤其是宋元夜,情緒極大,又怎麼可能半點風聲都不透出?
細心打聽之下,不久便有了結果。
次日傍晚,緗葉便來稟報:“好像是因明月峽那邊出了事,才起了爭吵,有翻了舊賬。蘭、蘭真小姐對少主行事不滿,隨口提了他當初提拔您的事一句……”
趙霓裳聞言,只是重複:“隨口提了一句,提了一句……”
她實在沒有忍住,搖頭笑出聲,心中蒼冷悲涼卻更甚十分:“原來只是因為貴人小姐隨口提一句,落到我身上,就成了臨頭大禍、萬重劫難!好個隨口一句!”
宋蘭真本意或許並非是要針對她。
畢竟她即便當初對此事有不滿,也並未阻止言明,她更有可能只是為了與宋元夜爭論。然而上面的一粒灰塵,一層層推倒壓下來,從宋蘭真,到宋元夜,再到何制衣,就重成了一座山。
正如宋氏的刑律,絕非僅僅為了針對她父親。
可五十鞭刑,依舊奪走了她父親性命。
趙霓裳閉目平復了一陣心緒,才重問:“他們吵完后呢?”
緗葉道:“蘭真小姐回了自己房裏,這兩日都沒出來過。少主沒迴避芳塵,乾脆參劍堂也不去了。聽人說,這兩日便是老家主祭日,他心情不快,常在後山飲酒。”
趙霓裳於是呢喃:“老家主祭日……”
她慢慢想,這倒是個極好的日子。
何制衣得宋元夜親命負責為宋蘭真制羽衣的事後,整座綺羅堂的氣氛便驟然一變,無數雙眼睛都不免盯着趙霓裳。然而趙霓裳竟安之若素,處之泰然。
只有這日深夜,人人都已熟睡,她如一道幽影般,從自己房內出來。
為宋蘭真制的羽衣已成了大半,就掛在織房的正中。
深藍淺紫的羽毛被細密的針腳盤繡起來,逶迤地垂在地上,鋪開雀屏似的一片,當真使人耀眼驚嘆。
趙霓裳立在近前,看了片刻,眼底沒有半分波動。
她只隨意將手中火折往那羽衣上一扔,連看也不看一眼,便轉身離開,任由烈火在她身後將那羽衣吞沒,舞作妖魔。
這時候,宋元夜還在後山飲酒。
只是旁人越喝越醉,他卻越喝越清醒,越喝越頹唐,於是看着一天月明,從亭中走出,想自己鬧夠了,也該迴避芳塵了。
沒想到,才順着山道下了兩步,便聽得一陣低微哭聲。
他還沒太反應過來,就迎面被一道身影撞上。
下意識伸手,扶了一把。
那被他扶的人,卻似乎嚇了一跳,連忙縮手退遠,蒼白的臉頰在山月下清晰地顯出兩道淚痕。
“是你?”宋元夜認出來,先是一怔,隨即才想起她來,腦袋昏沉間只覺諷刺,“不過是才將你的事務交由旁人,便值得如此傷心,大晚上還尋來找我理論么?”
那與他撞上的人正是趙霓裳,只是好像聽不懂他的話:“我,我不是……”
然而不等她說完,宋元夜已自嘲一笑:“你沒有做錯什麼,提拔你的是我,你從沒主動要過;一句話不讓你再制羽衣的也是我……便你有幾分怨言,心生不快,也沒什麼不對……”
他似乎倦累了,又不想回去了,竟隨意在旁邊坐了下來。
山石前面,便是飛瀑水潭。
宋元夜彷彿不再是宋氏少主,只是靜夜裏一個借酒澆愁的人,一心沉在自己的失意中,連身後人的神情都未關注。
趙霓裳便在心中想:你也知道,這一切只是你一句話。可你的一句話,一給一奪,害死了我父親,也殺死了迦陵頻伽!
只是恨意越深埋,神情越誠懇。
她望着前面宋元夜的身影,輕聲道:“少主誤會了,我只是恰巧經過此地,想趁夜去後山谷里祭掃家父墳塋。自然,心中也並沒有什麼不快。您提拔我為綺羅堂副使,本就是天大的恩典,是霓裳從來也不敢想的。如今失去了,也不是壞事。父親曾教過我,人當知足……”
宋元夜不太入神地聽着,只重複了一句:“父親?”
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裏,註定有許多的回憶會被這簡單的兩個字勾起。
趙霓裳的聲音放得柔和了,似乎以為他是詢問自己,於是走過來:“是,我父親,就是以前綺羅堂的趙制衣,您應該不認得。但他為宋氏制過許多好看的衣裳,我制衣的本事,也都是他教會的。他人很好,在世之時,也很關切我。您……您是也想起老家主了嗎?”
最末這句,像極了在打量過他神情后,小心翼翼問出的話。
宋元夜忽然閉上了眼。
趙霓裳卻輕嘆:“能教出您和蘭真小姐這樣厲害的人,老家主也一定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吧?”
宋元夜想,若是換了往常,他是斷斷不可能與這樣一個小侍女說話的。
可或許,這一天是父親的祭日,而自己與妹妹爭吵尚未和好,滿腹心事無人傾訴;又或許,是趙霓裳也沒了父親,自己和這個小侍女之間竟有一分的同病相憐……
總之,他忽然很願意有個人說話。
只是,很了不起的人?
宋元夜垂下頭,看着水潭裏被飛瀑濺碎的月影,心中只有惘然:“再了不起的人,死時也就是那樣。陣法也好,籌謀也好,付出了那麼多、那麼多,可得到得最少。臨到頭來,也會後悔,會怨憎,會悵恨……都是一場空罷了,再厲害有什麼意義呢?”
趙霓裳靜靜看着他,眸底似有光華閃動。
宋元夜看她一眼,便道:“我看起來很沒用,和別的世家子弟不太一樣吧?”
趙霓裳竟輕輕點頭:“和蘭真小姐的確不太一樣……”
宋元夜於是笑出聲,於是喝了一口酒。
只是喝時覺烈,入喉覺苦。
有些話,對着妹妹,他是不敢講的;可對着這小小一個侍女,又有什麼不敢呢?
他道:“是啊,和她尤其不一樣。我也想,拼盡了全力地想,想要和她一樣。只是,偏偏做不到……”
父親臨死前,緊緊握着他們的手,牙關因為舊傷複發而戰慄,卻發了狠似的要他們發誓:“你們記住,死死地記住,爹爹沒有做到的,你們可以完成。一定要、一定要齊心協力,重振宋氏……”
那是鑒天君宋化極啊。
宋氏的家主,半步大乘的修為,以絕妙的陣法享譽天下,智計卓絕,兵解道消之時全無得道的安平,竟只有無盡的執念與苦痛!
他身去之後,宋氏便交到了他與妹妹兩個十來歲的孩童手中,縱使出身世家、開慧極早,如此複雜的局面,也絕非他們能應對。
起初時,一切如常。
家中僕役照顧他們並無什麼變化。
直到有一次,妹妹外出淋雨,不慎染了風寒,總是咳嗽。他想起上次王命來家中玩時輸給他的暖玉,於是半夜裏起身,剛將那塊玉放到妹妹手中,便聽見外面有人低聲說話。
一人擔心:“拿這麼多,不會被發現吧?”
另一人笑道:“不過兩個小屁孩兒,家裏的東西都沒有數,能知道什麼?拿就是了。再說,我前陣子已經巴結好了賀長老。如今這宋氏的局面你還沒看清?賀長老渡劫期的修為,賀家又是最龐大的附族,挾這兩個小娃娃號令宋氏,還不是指日可待的事?咱們多拿些東西,回頭孝敬他們,將來才有好日子……”
黑暗裏,只見外頭兩人賊老鼠似的偷拿東西。
那一瞬間,宋元夜渾身發抖,就要衝出去大聲叫破。
但一雙纖弱的手,從後面伸來,將他拉住的同時,也捂住了他即將發出的聲音。
那雙手尚因為高燒,有些發燙。
宋元夜轉過頭,就看見了妹妹蘭真在黑暗裏那雙浸了水似的眼眸。她一樣感到屈辱,但比他冷靜,微微咬着牙關,竟沒發出半點聲音,只是動也不動地盯着外面,直到那兩個人離去。
對於兩個小孩子來說,那的確是一個寒冷的夜晚。
屋內沒有點燈,窗外只有雪光。
他問妹妹:“我們就這樣忍受嗎?”
妹妹捏着那塊暖玉,眼眶也發紅,過了很久,才說:“兄長,我們不僅要忍受,還要忍受比這更多。我們要習慣這樣的日子……”
“現在回想,她從小就比我冷靜,看得也比我更遠,恐怕那時候就已經想出了解決的辦法。”宋元夜還記得接下來那幾年發生的事,“因為過了不久,她便在宋氏長老會上說,父親遺命,要陳家作為附族輔佐幼主。我知道,父親從沒有這樣說過,長老們也懷疑。但陳家那時勢大,前任家主修為正高,怎會放棄這樣一個機會?他們當然要進,要與賀長老角力。如此,我兄妹二人,才能得喘息之之機。”
趙霓裳面無表情地聽着。
但此時的宋元夜完全沒有看見,只是自顧自敘說:“過了幾年,賀長老在一次外出辦事時死了。陳家本該得勢,可沒過多久,橫空殺出個陳規,屠了陳家百餘口……那一天,妹妹下令,把陳規關到地牢裏。但那天深夜,我悄悄跟着她出去,看見她親自進了地牢……”
在這樣龐大的世家,許多事是禁不起細想的。
宋元夜垂着眼帘,終於暴露出性情里脆弱又心軟一面:“我知道,妹妹絕不是表面上那樣與人為善,有時甚至會讓人感到害怕……可她是我妹妹。我縱想自己事事不如她,也不是沒有過不平。只是她做這一切,勉力支撐,何嘗不是為了父親遺命,又何嘗不苦?”
趙霓裳卻想:苦?你們世家之中爭權奪利的傾軋,也能以一“苦”字蓋之,那在這朱門繡戶、無人看見的角落裏,為你們衣食享受、丹藥法器不得歇憩、動輒得咎的螻蟻奴僕,所受所忍的一切,又算什麼?這世間哪怕有一千一萬人憐憫你、憐憫宋蘭真,裏面也絕不包括我一個。
宋元夜只道:“妹妹哪裏都比我好,終究是我近來所為,使她失望,才有如今的爭吵……”
趙霓裳終於道:“不,不是。”
她先才一直不曾出聲,以至於宋元夜幾乎快忘了,旁邊還有這麼一個小小的侍女,此時酒意漸深,便不免一怔:“不是?”
趙霓裳笑起來:“當然不是。”
她清秀的面容因近日之事,難免染了幾分愁緒,然而這時月下一笑,卻因此分外動人。
宋元夜心底忽然動了一下。
只聽趙霓裳道:“天底下怎能人人都像蘭真小姐一樣聰慧呢?一定只是因為近來事煩,她心中焦慮,才與您生隙。畢竟老家主曾要你們齊心協力,她怎麼會為一點小事便厭憎您呢?大的道理,我不懂,但我父親說,柔軟的絲線有柔軟的綉法,硬實的衣料也有硬實的織法。蘭真小姐這樣,固然從不出錯;可聽聞,神都也曾有王氏的聖主,和您一樣的仁厚寬和……也許,和織布繡衣一樣,管理一個世家,也有不同的方法呢?”
她拿織布繡衣與治理世家做比,實在是簡單到好笑。
但宋元夜聽后,心中竟感到一絲微暖——
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也或許是沒有人敢,對他說,你可以和宋蘭真不一樣,不必那樣聰慧,可以用你自己的辦法管理一個世家。
宋元夜感到好笑,也真的笑了,只是笑過後,卻抬了手指壓住太陽穴,情緒重又低落下來:“可惜,你沒早些遇到我,對我說這些話。否則,昨日我絕不會將制羽衣的事交給別人,使你難堪……”
他顯然還不知道後面發生了什麼,所以只用了“難堪”二字。
也是,死一隻鳥罷了,這樣的事怎值得傳到少主的耳朵里呢?
何制衣若是聰明,也絕不會主動稟報。
趙霓裳一笑,沖他一眨眼,竟道:“可您也沒奪去我副使的位置,不是嗎?”
宋元夜有些迷惑地抬頭看她。
趙霓裳心中想,有你這樣一位當不了家主的兄長,便是宋蘭真這一生真正的劫難所在!而我,將抓住這場劫難。
她起身,裊娜聘婷地向他一拜:“屬下還是綺羅堂副使,怎麼算也比原來更好。而這都是得益於您的仁厚心腸,所以還請少主,萬毋再因昨日那點小事掛懷。”
宋元夜這一刻竟說不清自己心底是什麼感受。
趙霓裳只道:“夜深了,您飲了酒,該回去了,我為您掌燈吧。”
言罷先扶了宋元夜起身,又去亭中取下一隻燈籠,拎在手中,主動走在前面。
宋元夜靜了片刻,才跟上她腳步。
山中蟲聲鳥語都變得杳無,只有腳踩在落葉上發出的細響,猶如人起伏的心緒。那一盞燈籠的光影,將趙霓裳纖細的身影映出一半,宋元夜看了一會兒,已想不起上一回這樣平靜的心緒是什麼時候了。
他忽然極輕地道了聲:“謝謝。”
趙霓裳似乎沒聽清,回頭:“什麼?”
宋元夜方才一句本是心底微亂,情不自禁,出口時已有幾分後悔,這時便悄然鬆了口氣,只道:“沒什麼。”
兩人一主一仆一前一後,返回了學宮。
只是沒料才剛走到東舍與西舍間的那條長廊,就聽遠處綺羅堂方向一片喧嚷。
宋元夜一下停住了腳步。
不久后,便見那何制衣丟了魂魄似的,朝這邊走來。
大夜裏竟然出了這樣的禍事,而且還是在自己接手此事的次日,何制衣簡直是亡魂大冒,頃刻間已想出了一百種推脫的法子,又情知這樣大的事絕對無法遮掩,倒不如自己主動前去稟報,也好先撇清所有嫌疑。
只是他萬萬不曾想,還未去避芳塵,才走到中途,迎面竟與宋元夜撞上——
而前方那為宋元夜掌燈之人,赫然是趙霓裳!
這一剎,千言萬語堵在喉間,只有一股惡寒從他腳底升起!
偏生那趙霓裳面露錯愕,竟好似關切一般,主動問:“何制衣,這麼晚了,何事如此慌張?”
宋元夜也皺眉看向他。
何制衣此時已被兩個人一塊兒走的場面驚得心神大亂,滿腦子都是自己先前殺趙霓裳那隻鳥泄憤的事,整個人抖如篩糠,哆哆嗦嗦道:“夜、夜裏不知怎的,走了水,原本為蘭真小姐制的羽衣,已經快好了,就差添上新的翎羽,刻畫陣法,可剛才……被、被火燒了……”
宋元夜大怒:“你說什麼?”
何制衣立刻伏地磕頭不止:“此事出得蹊蹺,一定是有人暗中搗鬼,否則好端端的衣裳放在堂中,怎會無緣無故地燒起來……”
宋元夜好不容易才平復的心緒幾乎立時躁了起來:“廢物!才將此事交給你幾天?過不幾月便是劍台春試,制一件羽衣需要多少時間你難道不知?”
何制衣早已嚇得面無人色。
趙霓裳似乎也有片刻的驚詫,但很快便冷靜下來,輕聲勸道:“少主,羽衣若已損毀,此時發怒恐也無用。劍台春試既然時日已近,還是先問問有沒有什麼補救之法……”
宋元夜面容冷沉,沒有說話。
趙霓裳於是問:“何制衣,羽衣被火燒了多少?”
何制衣趴在地上,下意識道:“發現得算早,且上面一半已刻畫了可防水火陣法,所以,只燒了個裙擺……”
趙霓裳擰眉沉思:“若只燒了裙擺部分,倒也不是沒有補救之法……”
宋元夜看向她:“你有辦法?”
趙霓裳猶豫再三,才道:“據說當年武皇座下有天孫娘娘制‘霓裳羽衣’,霓裳的名字,也是由此而來。父親臨終前,曾以制衣之法相傳,其製作的工序,倒比原來的羽衣,要少上一些,或可在劍台春試之前趕製出一件。只是以往從無經驗,也不知是否可以。若得少主恩准,願勉力一試。”
她這番話一出,下方跪着的何制衣豁然抬首看向她——
只這一刻,什麼都猜到了!
他心裏瘋狂地叫喊:是她,一定是她!她先燒了羽衣,故意在這裏等着自己自投羅網!
何制衣幾乎想要當面將她揭穿。
然而下一刻,趙霓裳那雙看似善解人意的眼眸,便望向他:“昨日何制衣新取得了一些珍禽異鳥的翎羽,該還留着,回頭正好能用吧?”
於是心底猛地一寒。
何制衣豈能聽不出這話中的威脅?此刻她不知使了什麼辦法,又得了少主的垂青,那他泄憤殺鳥取羽的事,若讓少主知曉,焉知會有什麼下場?
他想,趙霓裳只暗示威脅自己,想必也是不想當著少主的面撕破臉,是為自己留了餘地的,只看自己識不識相。一隻鳥罷了,她怎會對自己趕盡殺絕呢?
何制衣盯着她半晌,終是將頭埋下,只作出一副恭順至極的姿態,道:“是,正好能用。”
短暫的交鋒,只發生在暗潮里。
宋元夜知道的事情有限,根本無從分辨,又或者也不想分辨,轉眸看着趙霓裳,只道:“那也正好,也不必我再費心了。此事便重新交還,還是由你來吧。”
趙霓裳躬身道:“屬下領命。”
只是起身後,卻道:“此間事一會兒處置,離避芳塵也不剩下幾步路了,我還是掌燈,先送您回去吧。”
其實修士縱不能夜視如晝,也差不了多少,哪裏真的需要掌燈呢?但宋元夜看她一會兒,竟沒拒絕,也沒說什麼,只往前走去,任趙霓裳送自己進了避芳塵。
何制衣跪在原地,親眼看着這一幕,只覺頭皮發麻。
然而更使他想不到的,是趙霓裳回來時,身後竟跟着綺羅堂若干人等,連劉執事也在。
何制衣不可抑制地一抖:“趙霓裳,你、你想做什麼!”
趙霓裳神情極淡,與昨日已判若兩人!
她只掃他一眼,語調散漫:“為蘭真小姐制的羽衣何其貴重?才交到你手中不過短短兩日,便出了這樣大的紕漏。敢問劉執事——按宋氏規矩,其罪如何責罰?”
劉執事是高執事走後提拔上來的,本是比趙霓裳略高半層,然而先才已聽人說了宋元夜對趙霓裳的態度,又知昨日何制衣已將趙霓裳得罪透了,實在沒有再庇護此人的必要。
他猶豫片刻,道:“該罰鞭刑四十。”
趙霓裳瞬間笑出聲:“我父親當初私藏一尺裁雲錦,已得鞭刑五十。因何制衣玩忽職守而毀之羽衣,豈止百倍之貴?先得主家重視,又辜負信任,竟只與私藏罪同,劉執事是與何制衣有舊?”
劉執事額頭流出冷汗,立刻改口:“當以玩忽職守、不敬之罪論處,鞭刑八十!”
此言一出,何制衣幾乎立刻就要跳起來,狀若瘋狂:“怎麼敢!你們怎麼敢!趙霓裳!趙霓裳——分明是你故意燒了羽衣,設計陷害於我,要殺我的命滅口!放開我,放開我,我要見少主,我要見蘭真小姐——”
然而昨日幫他按住趙霓裳的人,今日幫趙霓裳按住了他。
她站在他面前,一如他昨日睨視自己般俯視着他,只道:“我本想放過你的。只是昔日我資歷的確不夠,得了副使之位,你心有不忿,在小擂台時暗中動些手腳,我也忍了。哪怕昨日,少主將制衣之事交給你,我也並無怨言。可你萬萬不該,再動惡念……”
何制衣哪裏聽得進去?
他本以為是趙霓裳與自己各退一步,誰想到她竟要如此趕盡殺絕?於是一意叫罵。
趙霓裳終感不耐,搭垂眼帘,讓左右堵了他嘴,淡淡道:“便依劉執事之言,罰他鞭刑八十。”
綺羅堂上下諸人俱在,聽得這一句,幾乎齊齊打了個寒噤——
有過趙制衣慘死刑台的事在前,誰能不知這八十鞭刑意味着什麼?
只是昔日,罰趙制衣四十鞭刑的高執事已經回到神都。
而今天,站在刑台上罰何制衣八十鞭的人,變成了趙霓裳。
這個昔日跪在地上哭求也未能救下父親一命的孱弱孤女,今夜,便站在同樣一座刑台上,漠然看着那閃爍紫電的金鞭,一道道打在被堵嘴的何制衣身上,連慘叫都發不出來,就這麼被一鞭一鞭,打得血流滿地,在絕望中氣盡聲消。
刑台四面,靜悄悄一片。
趙霓裳一句話沒說,見人死透了,才喚了已經看呆的緗葉,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