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熠熠生輝
只這一瞬,周滿便知道,恐怕是自己那封信終於有了結果。只是這結果,未免有些出乎意料。
蜀中四門,全數現身於此,意味着什麼?
她只往深了稍稍一想,竟覺心驚。
那四位首座掌門只在遠處看着,暫不走近,他們門下與秀英、霍追等得意弟子,卻是都率了門眾,穿過人群,到得近前。
蜀中四門放眼天下或許算不得最頂尖最顯赫的大宗門,可在蜀州這片地界上,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原本堵在前方的人群,全都下意識退到兩旁,讓出一條寬闊大道。
一時間,只見得那些年輕弟子,各着本門道衣,如雲行風,皆是一身昂然意氣。
眾人無不感到心中震撼。
原本決定要走的那些人,這時都站在眼底,不知所措;先前輕蔑將金不換手中泥錢拂落的那人,更是臉色慘白,抖如篩糠。
唯有馮其,驚詫過後,很快注意到散花樓眾人抬在後面的箱子。
一股隱隱熟悉的葯香被他聞見。
他眼底忽然浮出幾分淚光,竟喃喃道:“明艾子,明艾子,是葯!有葯了……”
那幾口大箱被散花樓眾人抬着,放到前方地面上。
唐慕白唐頌白兩兄弟並肩而立,一個向他道:“上回你發帖我倆可不是不來,只不過是酒喝多,不慎睡過了時辰。”
另一個則指着那幾口箱子道:“你要的葯。我們依你信上所言,去找了西蜀那些葯農,報了你名號,他們也沒多收錢,給我們湊出這三箱一共百斤,想來該夠用了。”
立刻有人上前將箱子打開,請了蔡先生來收。
所有人萬萬沒料到,苦苦等候的救命葯竟就這麼有了,一怔之後,都忍不住欣喜若狂。
“太好了,有葯了!”
“哈哈,我就知道,他金不換並不是真躲起來,還算有擔當的。”
“哼,現在你們又知道了。先才鬧事的時候,怎麼沒見你們想起他往日的好呢?”
“有救了,有救了……”
……
此時金不換立在階上,腳邊固然落滿狼藉的泥錢,然而當他放眼馳目,泥盤街上自大水后便一直籠罩的陰霾竟忽然一掃,人人精神振奮。
余秀英、霍追、唐慕白、唐頌白、妙歡喜,還有他同門師兄常濟,皆已在近前站定,帶着笑意,向他看來。
甚至角落裏還有個縮頭縮腦的李譜,也不知到底是怕事還是不怕事,人都有膽來了,卻偏偏不知打哪兒撿來只瓜瓢,擋在臉邊上,生怕被人生出來似的。然而當對上他目光時,又從人群里極力地舉高了手向他揮舞,露出他雪白的牙齒……
這一刻,心底熱意便陡地上涌。
縱使經歷過重重險阻,已看過人心無數的幽暗,可沒當有輝光從縫隙里照落,誰又能忍住無動於衷?
平日裏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的金郎君,這時喉間如噎,竟說不出更多的話來。
周滿立在不遠處,將這一幕收入眼底,也是怔了一怔,隨後氣笑:“我當他是真頹喪三日不出呢,原來也不是什麼都沒做……”
想必是那日蔡先生向他報過了情況,他便修書給散花樓那兩人了,如此方能在短短三日內從西蜀葯農手中湊齊所需之葯,今日送到泥盤街來。
王恕聞言,也禁不住微微笑起來。
只是當他將目光轉向人群,看得一會兒,心中卻忽然生出無限複雜:“或許,人心也沒有我們想的那樣易變……”
周滿眉梢一挑,順他目光看去。
原來是一早就從人群里站出來決意要走的那些人,終於沒臉立在原地,在其他人歡呼雀躍之時,灰溜溜夾着尾巴離去。從始至終,沒有帶走一枚泥錢。畢竟他們也不認為金不換對抗世家能有什麼好下場,自不願再與他扯上任何關係。
反倒是留下來的人里,有不少人義憤填膺,將地上泥錢拾起,散給其他人,只道:“郎君一片好意,這幫人狼心狗肺,呸!沒看見人家大門派都搶着要嗎?他們不要,咱們要!”
就好像是一場湍流衝過泥沙,有的人被沖走了,有的人卻留下了。
直到這時候,人們才發現,離開的是少數,留下的是多數;離開的是聲音大的,留下的是沉默久的。
馮其立在原地人還沒走,然而此時左右看看,竟覺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茫然。
為什麼大多數人的選擇和他以為的並不一樣?
王恕輕聲道:“聲音大的未必人便多,可他們聲音大,把別人的聲音蓋住了。不說話的人未必沒有衡量,只是心中害怕,不敢說……”
周滿卻想:盡然如此嗎?倘若今日蜀中四門不來,救命之葯不到,這些沉默不敢言的人們又會怎樣選呢?
只是她想完了一笑,並未說出口。
她眼底看人總難免先看出惡處,菩薩眼底看人卻往往先看出善處,算不上什麼好事,但也沒有那麼壞。
原本被人打落在地的泥錢,這時早被眾人拾起,重新分發出去,一人一枚雖然不夠,一家一枚卻總是有的。
有人就笑着問:“這泥錢,我們拿了也一定凡有所求、必有所應嗎?那要以後大難不死,豈不是多了個護身符?”
旁邊有人插話:“人家修士們拿這泥錢無異於跟金郎君訂立盟約,要勢力有勢力要人有人,你有什麼?咱們打鐵種地的湊湊熱鬧得了,哈哈,你難道還真當天下有這樣白來的好事啊?”
眾人也跟着鬨笑:“就是,別瞎想了……”
那人摸摸腦袋,有些臉紅。
可誰也沒想到,就在這時,一道聲音忽然插了進來,:“不是的,不是如此。”
眾人頓時一愣,轉頭看去,竟是金不換。
夕陽已經沉落,四面點燃火把,他的身影映照在跳躍的火光中,衣襟上墨染的痕迹並未減損他的風骨,反而添了三分,人站在階上,一雙眼卻是看向下方所有人。
金不換道:“無關貴賤,無關貧富,也無關修士或者凡人,哪怕只是尋常巷陌無名小卒,甚至街邊無處棲身一介寒微乞丐,凡持泥錢,也一樣有求必應!這並非是什麼白來的好事——”
這一刻,周滿忽然覺得,金不換是在哭。
但他臉上沒有淚,僅僅聲音里有那麼片刻的破綻:“泥盤街從今日起,再無寧日,絕非虛言。諸位若明知如此,還要留下,便是以身家性命相托!可是金不換本就出身寒微,更非世家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大人物,不可能護得住所有人。誠請諸位,再三思量!”
人群莫名安靜下來,只聽得見火把燃燒的嗶啵聲響。
王恕這才明白:他與周滿,怕留下來的人不夠多,寒了金不換的心;可金不換怕的卻是留下來的人太多,他承擔不起——
他在勸他們走。
然而靜寂的人群中,久久沒有聲音,更沒有人離開。
直到有人罵了一聲:“平日裏最恨雲來街那幫修士狗眼看人低,郎君一枚泥錢卻肯將我等一視同仁,光這份氣性,老子就非留不可!腦袋掉了碗大個疤,世家有什麼了不起!早晚也叫這幫王八犢子知道知道柴米油鹽來之不易!”
這一聲,就好似開啟了洪水的閘門。
“泥盤街十多年來,就出了你這麼一個憑自己本事拜入杜草堂的,出身寒微又怎樣?偏要活出個人樣,給他們看看!”
“往日你替世家做事,老子頗瞧你不慣,沒想到現在倒對了氣性!哈哈……”
“就憑郎君今日一番話,以後有事儘管吩咐!”
……
人們不僅沒走,反而堅定了留下的心,不少人甚至紅了眼圈,攥緊拳頭。
金不換立在階上,一一看去。
風拂面來,終覺眼眶發熱。
這一刻,泥盤街不再是大水衝過后的散沙,而是一道固若金湯的城牆。
離開的黯淡了,留下的卻熠熠生輝。
不管是近處的周滿王恕、蜀中四門,還是另一側看着的妙歡喜、李譜,此時無不為這一幕動容!
遠處那名作女冠打扮的年長女修,此時瞧着那邊,也不由嘆了一聲:“以前於你門中見了此人,總覺聰明有餘失之輕浮,就是去散花樓都還差一口氣性,倒不料如今……不愧是你們杜草堂門下!”
那笑嘻嘻的老頭兒不知何時已收了笑,同旁邊立着的那怒面道士一塊兒,點了點頭。
三別先生卻想起多年前,那個手中無筆、只攥了一根已經寫禿的銀杏木枝的小乞丐……
寒冬臘月的天,身上僅有一件縫補過的破衣。
可他站在台階下,站在那一群衣着光鮮的少年人之中,對着立在他面前的常濟,眼神堅定,一字一句地說:“我要進杜草堂。”
考校的時候,幾個富家子弟偷偷毀去了他的答卷。
常濟發現后,把那幾個心性壞的揪出來,狠狠打了一頓,撕了他們答卷,連人一塊兒扔出門外。
那小乞丐沒了答卷,便拿着他的銀杏木枝,一言不發地在外面積雪的泥地上寫字。
雪一片片落了,把泥地上的字蓋住,只留下模糊的痕迹,便好似飛鴻留下的一點爪印。但只要拂開那雪,一切卻是又深刻又清晰。
三別先生覺得,那是他有生以來看過寫得最好的字。
論根骨,論悟性,在這偌大修界、無數宗門,甚至就是在蜀中、在杜草堂,區區一個金不換,實算不得高。若與真正的天才相比,說一句“平庸”也並沒有什麼不妥。
可是……
三別先生微微笑起來:“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我們或許有看走眼的時候,但依着杜聖遺訓,總不會選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