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初心安在
她長身而立,站在他面前,那峻拔的姿態,會使人想起陡峭的雪峰。金不換對上那雙深墨色的眼瞳,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凜冽——
比當初義莊裏,她用弓弦差點削下他頭顱的那一剎,冷了何止十倍?
該是對他很失望吧。
金不換垂眸看向地面上那些被水浸了的紙張,自嘲道:“清醒又如何,不清醒又如何?就好像這些紙上寫的字,哪怕你為之付出過無數的辛苦,在水面前,也不過是像這般消融染污,化為泡影。殺掉我,或許才是最簡單的解法。”
周滿怒極反笑:“余善拿命救你,你卻這樣恨不能到處尋死?”
提到余善,金不換原本就黯淡的面容更顯頹唐。
只是偏偏笑了一聲,他望向周滿:“可難道要眼睜睜看着更多的人落得跟余善一個下場嗎?周滿,我死了,一切都可以平息。你的身份,陳寺的死,從此都將隨我長埋黃土,再無泄密之虞;陳家也好,宋氏也好,也再沒有針對泥盤街的理由,大家都能過回以前的日子,泥菩薩也就不用再為無葯救人而忍受痛苦……”
王恕指尖陡地一顫。
金不換慢慢道:“如此,人人都得解脫,一切都可以結束——”
“結束,你難道以為,你死了,他們再沒有針對的理由,這一切就能結束?”周滿從未想過,自來都在與世家打交道的金不換,怎會天真到如此地步?她終於打斷了他的話,“參劍堂前,陳仲平要強搜你魂,需要理由嗎?小劍故城,陳家水淹泥盤街,給的是理由嗎?當年三大世家屠戮日蓮宗,用的又是什麼理由!是當初那位日蓮宗宗主對他們的態度,還不夠謙卑嗎?”
一聲聲質問,語意森寒,幾能刻骨!
金不換閉上眼睛,似乎並不想聽,然而周滿沒有放過他:“旁人退一步,或許海闊天空;可你我退一步,只有萬劫不復!逃避若總能一勞永逸,天下何必還有人苦苦向險山而行?別騙自己了,金不換,你從來都知道,他們要對付誰何曾給過真正的理由?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荒謬的借口!”
就好像前世玉皇頂,張儀代王殺來“借”她的倦天弓!
周滿冷笑:“我的事固然能隨你之死埋了,可春雨丹之事牽扯卻不止你一人。你若是自戕,自有人說你是畏罪自殺;你若能忍辱,負荊請罪,那也有人將你推至城門當眾斬首,必遍邀蜀州名流、學宮同窗,甚至你杜草堂師尊同門,一併來看你折脊跪地,引頸受戮!”
對上位者而言,有什麼能比“當眾行刑”更能威懾人心呢?
那位因私存一尺裁雲錦便受鞭刑致死的趙制衣,只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先例。
周滿問:“你真的要你的師門、朋友、下屬,親眼看着這一切嗎?”
就連一向忍耐如王恕,想像一下周滿所描述的場面,都覺屈辱難忍,何況是金不換?
他搭在膝上的手掌,終於攥緊。
一雙已微微發紅的眼睛睜開來,看向了她。
周滿俯視他,只輕聲道:“金不換,你已經很幸運了,只是遇到了一個宋蘭真,一個雖然聰明可考慮還不夠周全、也暫時還無法對宋氏如臂使指的世家貴女……你知道,若換了是我,會怎麼對付你嗎?”
王恕心中竟先漫過了一陣冷意。
金不換雙目鎖緊她身影,她便再他注視中傾身靠近,拉近了與他的距離,用一種帶着惡意的微笑,溫和地說出了另一種可能:“我若是宋蘭真,便不止對付泥盤街,更要對付——杜草堂。”
輕柔的聲音,就在耳畔響起。
然而當“杜草堂”三字一出,金不換瞬間轉過頭來,逼視着她!
兩人頓時面對着面,離得極近,視線也在這咫尺之間交鋒。
金不換幾乎不敢相信她說出了什麼話,瞳海的深處彷彿沉沉地壓了一場風暴。
然而周滿眼底,只有一片帶着深意的平靜。
她打量着他驟變的神情,面上甚至浮出了一抹笑意,然而卻更顯得不近人情,甚至冷酷:“實在是金郎君平日撇得太乾淨了,行止又放浪形骸、殊異常人,倒常常使得不少人忘了你也是杜草堂弟子,即便是知道的人,恐怕也很難去想,看起來與杜草堂格格不入的金郎君,實則把杜草堂看得很重吧?”
金不換咬牙打斷她:“周滿!”
周滿挑眉:“你說宋蘭真何時才會發現這一點呢?對付泥盤街,不過是能敲山震虎,殺你給別人看,只能挽回些損失;拿你當借口,對付杜草堂,可就有更實際的利益了……尤其是那張儀將來取劍印,若望帝陛下落得與不夜侯陸嘗一個下場……”
最末一句,實在令人不寒而慄。
王恕與金不換幾乎立刻想到:三大世家勢力遲遲無法真正入蜀,實苦望帝已久,而蜀中四門又難免仰望帝照拂,一旦望帝落敗負傷,豈非群狼環伺,則整個蜀州,將成世家俎上魚肉!
只是周滿看他們一眼,心中的陰鬱卻遠遠比宣之於口的更深——
若這一世,望帝只是與不夜侯一般修為大跌,那已經算是極好的結局了。
可事實上……
周滿搭垂了眼帘,只嘆道:“所以你死,除了令親者痛、仇者快,又有什麼用呢?”
金不換抬起雙手,壓在額頭上,也掩了那張疲倦的臉。
周滿卻屈膝半跪,使得自己能與他面對着面,視線齊平,只慢慢道:“金郎君,想一想好不好?想一想這一切的起始,想一想你為何會踩碎那枚丹藥、寧願見死也不救人……”
這一瞬間,浮現在金不換腦海的,是陳寺在那短暫一剎里所流露出的輕蔑,是避芳塵水榭前的每一次躬身俯首,是許多年前那個因不慎踏足雲來街挨了打的小叫花子,在大雨里捧着他的破碗,一面走一面哭時,流過的所有淚,發過的所有誓……
周滿不知道,這個人究竟經歷了什麼,才能變得像後來那樣堅韌執着,在岱嶽的山門前,從日落等到月升,一任寒霜冷露侵滿衣袍……
她只知道,前世是她因為重重顧忌,婉拒了與他聯手——
劍閣金鈴既為王殺而響,她身得武皇傳承,怎能去殺武皇陛下等待了整整三百多年的欽定之人?
直到玉皇頂上一片血染,她方知,自己或許錯了。
可這一世的金不換,還不是後來的金不換。
也許,有的道理,該換她來告訴他。
周滿伸手,拿下了他掩住面的那隻手,聲音里再沒有先前的凜冽,甚至顯得和緩:“今日所有事端,實都因我而起。金不換,不管你怎麼選,我都會站在你這邊。還是先前說的那樣,倘若你仍不願理會,我自會竭盡所能,把剩下的事情料理妥當;倘若你願向險山而行,周滿也敢挽弓蹈火,與你同進共退。”
金不換那雙發紅的眼底,隱約有淚。
然而周滿沒看,只是將一物輕輕放在他掌心:“只是當日你請我吃落花生,我留了一顆,卻總不免想起,落地生花,固然是個好名字,可未免起得太容易。當它安安生生,待在泥里,不想往外長時,自然一切相安無事;可一旦它想從縫隙里鑽出來,那所有壓在它身上的泥,甚至連它本身所帶的殼,都成為重重的阻礙……”
那放在他掌心的,正是一枚普通到不能更普通的花生。
黃白的滿布着絲絡的外殼上,甚至還能看出沒洗乾淨的泥痕。
金不換自然蜷曲的手指顫抖了一下。
周滿續道:“但我們都知道,從來沒有哪一片殼哪一粒土能阻止它從泥里長出來,不是嗎?”
金不換終於慢慢將那隻手掌攥緊。
周滿起身,只道:“我們等你想清楚。”
該說的話都已說完,她轉身就要走。
可沒想到,就在這一刻,金不換的聲音從她背後響起,他抬起頭來看向她背影:“可我們怎麼知道,向險山而行,便是對呢?”
周滿停步,靜默。
過得許久,她才微微側首,只用一種堅冷的聲音道:“世間萬類,生為正,滅為誤;芸芸眾生,贏是對,輸是錯。只要能贏,對是對,錯——也是對!”
話音落地,她提着劍,踩着那滿地的水、滿地的紙,終於從屋內出來,看起來十分平靜,似乎先前所有激烈的情緒都已消弭。
王恕聽過她話后,在原地立了許久,才跟出來,只是卻看見她握劍的手依舊在用力,彷彿在竭力剋制着力量。
他不知為何,微笑起來:“你還在生氣?”
周滿回頭看他:“生氣,你哪隻眼睛看見我生氣了?”
王恕垂眸示意她握着劍的那隻手。
周滿低頭看了一眼,眼角微微一跳,冷笑道:“從來只知你醫術高明,給人看病一看一個準,倒不知你什麼時候也會察言觀色,從這等細枝末節里亂猜人心情了?”
王恕竟道:“百病皆生於郁,七情關係五臟,辨人七情本也是醫家之術。”
還搬出大道理來了!
周滿着實氣笑了,咬牙道:“一個犯蠢,一個真笨,我可真是前世修出的大福氣!”
王恕不由一怔,沒太明白她罵的究竟是誰。
但周滿已懶得搭理他,一拂袖,直接下了樓。
元策在樓下轉悠,神情里微帶詭異,正要找她:“周姑娘,事情辦完了。你看……”
他話音未落,周滿已直接從他身旁走過,半步都沒停頓:“辦完了就辦完了,有什麼好看的?”
饒是元策已算個元嬰高手,這時也不由蒙了片刻。
先前為讓他去辦這等偷雞摸狗之事威逼要去妙歡喜那兒告狀時,周滿可不是這副嘴臉啊!
只是還不等他發作,蔡先生突然惶急地從外面奔進來,大聲道:“周姑娘,不好了!外面探得消息,街上百姓不知何故聚集起來,足足有數百人之眾,正在朝我們這邊來!”
王恕與元策面色頓時跟着一變。
院內其他人手也紛紛朝着外面去。
周滿聽后,先是一怔,但緊接着卻無更多的驚訝,竟道:“那就讓他們來吧,同我有何干係?都是些手無寸鐵的百姓,或者本事低微的散修……還能把你們拖出去殺了不成?”
蔡先生震驚:“您,您不管?”
周滿突然氣憤,指着樓上道:“他都不急,我急什麼?什麼都要我管,我是太監嗎!”
院落里,一下就安靜了。
周滿平素就不是什麼好脾氣,本以為金不換把自己關起來是要整頓心情,誰能想到他還擺起爛來了!方才雖然進去一番勸慰,可一走出來,便不免想起自己與眾人這幾日在外面近乎不眠不休的辛苦,心中實在有幾分火氣。
只是王恕卻還記得她先前說的話:“你剛剛說,會幫他……”
周滿點頭:“不錯,我是要幫他,我幫他最好的方式,就是袖手旁觀。”
言罷,她竟真的不理會眾人,輕身一躍便站上外面牆頭,還打自己那枚清光戒里取出一小壇燒春,不緊不慢地看着外面街上喧嚷着朝這邊接近的人群,喝起酒來,儼然已是一副看戲模樣!
蔡先生已經獃滯:“周、周姑娘,你……”
燒春入喉,烈酒如刀。
周滿冷哼一聲,頭都沒回:“別指望了。今日要搭理你們這些破事,我‘周滿’兩個字,以後都倒着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