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聘雁
立春陽氣轉,雨水雁河邊。雨水時節過後,河邊蘆葦剛剛發芽,根根挺立,新生的葦錐,上白下粉,鮮鮮亮亮,一根根、一簇簇。桂河滋養着這瘋長的植物,也為南來的雁群提供棲息地。雁群就棲息在這片水域,成千成百,大雁鳴空,新雁驚耳,有的拖家帶口,有的在梳理羽毛,有的踩着水鳥恣意撒歡,桂水明凈,水底的魚兒被雁群一驚,倏忽遠去。應執、寒慕領着安歌三人來到這桂河邊。因是必須用活雁納彩,所以用弋射的方式,弋射用的弓比較小也比較弱,所用的箭更是特別,箭鏃短小、無鋒,並且在箭身上系一根絲繩,絲繩與固定在地上的一個裝置相連。箭上系絲繩是防止被射中的禽鳥逃走。應執先找好地方隱蔽起來,之後寒慕和安歌負責去把棲息在水邊、草叢中的大雁趕出來,讓應執射獵。安歌上衣下裳,如此打扮,只為了涉水。
酴釄阻攔:“姑娘,奴下河去趕雁,姑娘在岸上等着。”
安歌俏皮地說:“這種事只能遇到兩次,這次又是為了親嫂子,為表誠意,本姑娘定要親去。”
酴釄好奇地問:“那下次是為誰呢?”
安歌擠着眼睛說:“那還有誰,我們的寒副將啊!”
寒慕臉突然紅了,微笑地說:“末將不敢勞煩姑娘!”
安歌拍了拍寒慕的肩膀,說:“平時都是我勞煩你,我替你趕雁就算報答啦!”
酴釄說:“寒副將莫非不想娶親了,想像錐岩被將軍勞煩那樣,一輩子讓我們姑娘勞煩了!”
寒慕還未及回答。
安歌說:“那可不行,寒副將定要娶個頂漂亮的姑娘,生個頂聰明的兒子,載衣之裳,載弄之璋,其泣喤喤。”
寒慕揚起唇角,輕輕一笑說:“我呀,為了免除姑娘涉水之累,直接買一對雁。”
“那可不行!”安歌破口而出,“一定要你親射。”
酴釄說:“姑娘,那你就管不着了,人家又不是向你提親。”
安歌有些惱羞成怒,順手摺了一根蘆葦,向酴釄身上抽去,酴釄作勢向前跑,安歌向前追,不覺驚動雁群的一角。幾十隻大雁撲稜稜地飛向天空,清音天際遠。
突然,一隻帶繩的箭鏃騰空而起,射中其中一隻雁翅,酴醾不跑了,興奮地在水中直跳:“少將軍射中了,少將軍射中了。”這時安歌才驚覺,手裏攥着蘆葦竿,上下蹦跳着:“啊,哥哥射中了。”兩個姑娘在水裏蹦跳着,水濺到眉毛上,臉上,更加顯得玉雪可愛。
寒慕順着絲繩找到那隻受傷的大雁,小心翼翼抱了回來,這時候,另外一隻大雁凄厲地叫着,沖向寒慕,安歌萬分緊張,手中的蘆葦都不覺掉進江水中,砰,又是利箭刺破空氣的聲音,這隻大雁被射中后,並沒有帶着箭鏃逃跑,而是撲在水面,目不轉睛注視着寒慕,酴醾連忙跑來把這隻雁抱起。
安歌和酴醾上了岸,在蘆葦叢的遮蔽下換了乾燥的下裳。兩隻雁的傷口已經被寒慕仔細處理了,被放在一個用竹子編製成的大籠子裏,籠子裏就放着安歌做酒剩的酒糟。安歌莫名有些傷感地說:“這隻雁好像認識那隻雁。”
應執坐在馬上說:“傻妹妹,他們是夫妻雁啊!”
安歌詫異地說:“大雁也會結成夫妻。”
應執說:“當然啦,要不怎麼會有小雁。”
安歌和酴醾的臉都一紅,同時默然了。
寒慕說:“大雁的夫妻關係最穩固了,大雁從不獨活,一群大雁里很少會出現單數。一隻死去,另一隻也會自殺或者鬱郁而亡。”
安歌說:“所以它們一起被逮住,會認為很幸福。”
酴醾撅着嘴說:“好像是這樣的呢!可是……哎……”
安歌說:“哥哥,我能不能幫你照看這對大雁,直到你拿它們去納彩?”
應執說:“不用啊,我和寒慕照顧,我可怕你把它們放走。”
安歌說:“我才不會呢,我知道哥哥你要娶季柔做嫂嫂,我一定把大雁照料得皮毛光亮。”
應執說:“那也不行,你總是住在花園的酒坊里,半山坡會來蛇啊、狐狸啊,再咬死了聘雁。”
安歌騎着一匹白馬,她用手輕輕撫着馬背的皮毛,:“哥哥,我把這對雁放在酒坊儲物室,平時關好門窗,按時餵給她們酒糟,還不行嗎?”
應執說:“好吧好吧,真是煩了你了。不過說明白了,如果聘雁有什麼閃失,我一定要拿你是問。”
安歌燦然一笑:“好的,哥哥。”
至此,這一對大雁就在酒坊儲物室的柴薪上安了家,隔日應執和寒慕就來給雌雄雙雁檢視傷口,大雁見到應執憤怒狂躁,意欲追趕銜咬,應執只好退到儲物室外,酴醾端了一盆清水進入儲物室放好然後出來。等寒慕和安歌進入儲物室,酴醾就在外面關了門,以防大雁飛出門外。安歌輕輕地抱起雁撫摸着大雁的脊背,寒慕用事先備好的水把傷口清洗后,上了葯。陽光透過儲物室那小小的窗子,照在柴草堆,安靜的有些昏暗的室內,只有大雁偶爾的振翅和低語聲。
應執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他暗示安歌去催促母親找媒人。安歌欣然前往。早飯後午飯前的這段時光,老夫人正推着將軍的輪車,緩步前行,小聲低語,身邊並無他人跟隨,將府的僕人少,家將都在府門外護衛,錐岩在無特殊叮囑時,就照例環視府內,巡查家將,一切正常后,找一塊空地練武功。安歌示意醇醴不要跟隨,躡手躡腳地靠近父母。只聽母親說:“從姒夫子卜辭看不偕呢。”父親應到:“盡人事,聽天命吧。”
母親又說:“王宮傳來消息,太子那邊要選新人呢!”
就在此時父親高聲說:“安姬,怎麼又想調皮了?”
老將軍已遠離疆場三年,警覺度不減。這時候夫人也回頭,看見那滿臉堆笑的女兒
“爹爹,什麼時候向季柔提親呢?”
“這是哥哥讓你來的?”老夫人眼底都是笑意。
“嗯,算是吧。我也希望季柔快點成為我的嫂子。”安歌回答。
“聽說聘雁你們都射來了!”老將軍問。
“是啊,正好是一對呢,養在酒坊里。如果再不去高家納彩,我怕我會把大雁養死。”安歌邊低聲嘟囔着,邊用狡黠的目光瞟着老夫人的臉。
“怎麼會呢,你那有那麼多的酒糟?”夫人說。
“我怕雁兒醉死呢。”安歌說。
老將軍聽了哈哈大笑:“遑論酒糟,就是你釀的酒水,任憑喝多少,都不會醉死人的。”
“哼,爹爹,那以後不要喝我的酒了。”安歌忿忿地轉身欲走。
“告訴你哥哥,我今日午後就請媒人商定納彩的日期。”老將軍衝著安歌的後背說。安歌這才破涕為喜,快步跑開了。
安歌走後,夫人嗔責將軍:“你明明知道安歌最喜釀酒,你為何還以釀酒之事揶揄她。可每次也不見你少喝一點。”
“因為酒味寡淡,才不得不多喝啊!”
“那你以後還想不想喝女兒的酒了?”
“別擔心,我就是說不喝,她也會巴巴地把新釀的酒送來,還得親眼看見我喝下去。”
夫人轉嗔為悲,眼眶泛紅:“唉,咱們子息太少了,偏偏卦辭上說……”
老將軍厲聲打斷:“敬神驅鬼,咱從不敢懈怠,你看,這不都好好的嗎……”仲春時節,迎春花謝,梨花次第開放,迎春花凸現的是春的新嫩,梨花的白更顯春的純潔。
輪車被緩緩地推回偏廳,夫人喚身邊一個婆使名喚廢的前去官府尋一媒人,午後的未時,媒人就喜滋滋地進府了,廢婆馬上請其入座,應執親為奉茶,媒人把茶碗放下,站起身上下前後地打量應執,看得在戰場上廝殺的少將軍臉上都有些發了熱。媒人說:“少將軍可真是英武過人啊,這身大將氣派,老奴一見真是歡喜。哦……對了,老奴剛入府時,遠遠見到一位姑娘,鵝黃的衫子,明媚如春花,旁邊還有一小將,俊秀無比,那對少男少女可是府上的什麼人?”
廢婆忙回答:“一位是老將軍和夫人的女公子,另一位是少將軍的副將。”
媒人直喜得拍手:“老奴還以為將軍府上都是少將軍這般剛硬之男,可又偏偏有這種明媚俊秀之美,老奴看他們過這一二年就要適婚了,婚配時可要尋老奴,老奴這可有上好的兒郎,不拘於杞國,像楚國啊,鄭國啊,他們的公侯貴戚我都輯錄在冊……”
應執有些不耐煩了,又不便打斷。坐在媒人對面的席上暗暗地用左手搓着右拳。
媒人還在滔滔不絕:“那俊俏的副將,老奴這有……”
這時夫人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然後把水杯不輕不重地放在几案上。
廢婆說:“我們少將軍的婚事還敢請您老先費心。”
媒人才連忙問:“少將軍想求娶誰家姑娘?”
老夫人答:“中大夫高氏四女高季柔。”
媒人略思三兩秒,緩緩說道:“中大夫高氏,子嗣有六,女公子四位,男公子兩名……可是他家?”
老夫人回答“正是!”
媒人說:“我們官媒署這幾年給他家長公子、二女作保,成了姻緣,而我也從中協助過……老奴隱隱聽說,太子府將納新人,高家已經託了宗伯上報了女名,具體是三女還是四女,老奴就不得而知了。”
應執聯想到安歌多次約季柔出去玩,都被拒絕了,有一種不祥之感席掠而來,他左手掠一用力,右手指關節發出清脆的響聲。
媒人尷尬地咧嘴笑:“少將軍不要憂心,若是郎情妾意,這仲春時節私奔不禁,反正他高家的女兒多……”
廢婆說:“煩請媒人還是撿這兩天裏的節日去高府納彩,我們將軍府已經連聘雁都備下了。”
媒婆訕笑着:“後日便是提親吉日,我定帶着聘雁去高家求娶季柔。”
此時的應執又想到學館內季柔輕聲說的那一句“請少將軍到我家中與我父母提親”,這一句足能表示季柔的心意,有這一句足夠了。
媒人什麼時候走的,應執都不記得,只知道自己恍惚之中站起了身,點了點頭,也只記得廢婆把媒人送了出去,母親不知說了一句具體什麼話,大致是讓應執安心,然後轉進內室。
翌日的光景好長啊,因提親只能走上坡路,和平時穿街過巷不同,寒慕先去打聽了提親的路線,第三日午飯時分,便在媒人之前在路上趕狗驅蛇,以期提親成功。聘雁脖頸上系了大紅的絲綢由錐岩於太陽當空的午時送到了媒人的處所,送走時雁聲嚶嚀,安歌萬分不舍。醇醴打趣道:“等有人向姑娘提親時,奴婢們定把姑娘的聘雁養好,讓它們下多多的蛋,然後孵出一群小雁。”
酴醾說:“有什麼用呢,秋天時候它們拖家帶口飛到荊楚之地,春天飛回來恐怕都不記得將軍府了。”
醇醴說:“說不定它們會帶來更多的雁娃娃回到將軍府。”
安歌腦補了這個場景,春花滿樹,潑潑洒洒,鳧雁落滿山坡,還有酒氣氤氳……
聘雁送走,應執和安歌開始枯等,不知為什麼,都有一點魂不守舍。從午飯後到日轉西,媒人才擺動着身肢帶着尷尬和歉意的笑來府,身邊還跟着一粗陋的小奴,小奴手中拎着那一對聘雁,系在聘雁脖頸上的紅色絲綢已經不見了。安歌是年紀尚小的閨閣少女,不便迎着媒人的面詢問,應執額頭汗涔涔,在門人通傳之時卻假裝不慌不忙地走到偏廳。
媒人進府就示意小奴把聘雁放於廳門口,進去稟報夫人。說:“真真是不出老奴所料,高家四姑娘將待選太子府中人。”
廢婆連忙讓座,斟茶。
老夫人驚異地問:“據說太子府納新的花名冊還未擬定呢。”
“可不是嘛,高大夫這樣說,高柔年紀尚小,如太子府落選才考慮婚配,不知少將軍彼時是否還有意。”說完用眼睛瞟了一眼應執。
應執心頭如有巨石堵着,密不透風。高柔是應執廿年來唯一接觸的異姓少女,初見時高柔禮節性的微笑在應執看來都如春天裏的雲霞,綺紅滿天。以前他心底就認定高柔就是此生的另一半,直到安歌點醒,他才驚覺一定要有所行動,一定要娶到季柔。季柔落選就可嫁給他屈應執,可是高中大夫這麼篤定,季柔可能落選嗎?
應執沒有回答。他又如同木偶一樣送走媒人,母親又是安慰幾句,搖搖頭走進內室轉告給父親。
寒慕和安歌看到聘雁就已經知道了,他們蹩進偏廳,探看應執,只見應執臉色鐵青地坐在那,怔怔的。安歌粲然一笑:“哥哥,不要煩憂,仲春之月,奔者不禁,你領着季柔私奔吧!”
“可我身為將軍,怎能棄絕家國?”應執苦悶地搖頭。
“哥哥愚蠢,仲春兩情相悅私定終身,國法家規都默許,根本無需你棄絕家國。”
應執又問:“可我怎能見到季柔,見不到,又如何私領?”
安歌也沉吟起來:“是啊,她現在處於深閨,相見亦是很難。”
寒慕低吟:“將仲子兮,無逾我里,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安歌興奮地拍了寒慕一下:“對啊,哥哥,你跳牆啊,你最擅長跳牆不過,扛着季柔也能跳出去……”
應執還是猶豫着,將門之子,娶親需淫奔,這以後恐為笑料。
安歌說:“要不,就讓季柔落選。”
“怎麼能讓她落選?”應執和寒慕同時脫口而問。
“婚姻嫁娶不是要合陰陽八字嗎?如果我們把高柔的生辰替換下一個不吉利的八字,那季柔不是一定落選嗎?”她說完得意洋洋地看着哥哥和寒慕,哥哥垂頭喪氣,寒慕沉默不語。
“這個主意怎麼的了?你們倒是說話啊!”安歌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知道誰的生辰和太子的不合,誰的生辰是不吉利的?”應執沒好氣地問。
安歌這時候得意地站起身,在偏廳走來走去說:“這我早想好了,找一男僕的生辰就行啦,無論多吉利,終歸不可能有子嗣,這基本就會落選了。”
寒慕噗嗤笑了,說:“那我問你,及時卜正算不出這生辰屬於男女,但你如何替換庚帖,那庚帖可是由高大夫親手交給卜正,由卜正放在祭壇上一刻鐘,才拿下來卜算的。”
“如果卜正是姒滿師傅就好說。”安歌挑着眉毛說。
“怎麼可能是姒滿師傅,太子不是娶正妻,是不需要姒滿師傅這種大卜正的。”
“如果有用美酒引誘姒滿師傅做這個卜正,不可以嗎?”安歌還是有點不甘心。
“那這個馬腳就太明顯了,高中大夫一定會察覺。”應執回答。
安歌怏怏不樂。
寒慕說:“眼前只有兩種方法,一個就是少將軍到太子面前,直言喜歡季柔,索要即可,諒太子必會成人之美;二是逾牆夜奔。”
應執說:“我將府多年不結黨,如若我直接管太子要人,太子還成全了我,恐怕整個將軍府都會被人誤以為結黨找靠山,損了父親多年清譽。”
“那你就只能逾牆夜奔了。”寒慕說。
應執沉默許久,看向安歌說:“那你能不能去探看季柔卧房的方位。”
安歌眼睛瞬間注入光彩,拍着胸脯說:“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