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州城李宅處處張燈結綵,還有僕人在大門處給過路的行人分發喜糖——今日可是李氏八小姐的大喜之日。

話說這襄州城李氏,那可是遠近聞名的修仙世家。不同於其他隱居深山老林的修仙之人,李氏將府邸建在了人來人往的城中,頗有修仙之人亦食人間煙火之味。李氏以替人降妖除魔為生,也算保得一方平安;故這既神秘又接地氣的李氏立府近三百年來,在襄州百姓眼中威望甚高。

李氏現任族長李崇明,因前任族長過世前,各位兄弟姐妹都不願出任勞心勞力的族長一職(大家都只想修仙得道),便把重擔推給了當時只有十歲的李崇明。年少無知的李崇明興高采烈地接過族長信物至今四十又六年矣;在別的兄弟姐妹都因修仙得葆容顏不老的襯托之下,年屆花甲的李崇明看似四十齣頭的容貌實在是見不得人;以至於每年過年,李族長收到最多的年禮便是駐顏丹。

再說說這八小姐,李崇明連生了七個兒子,人到中年才得了這麼一個女兒,平日裏便視如眼珠般珍貴,七位兄長也對這位小妹妹呵護有加。八小姐今日出閣后便是江陵府秦氏的人了,自然是鋪張些。

江陵府秦氏祖輩以貨運起家,早年積累了財富,在江陵府中也是排得上號、叫得出名的商賈富戶。

兩個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家族,卻因十多年前李崇明在光州除妖時被妖物所傷,幸得壓貨路過的秦鴻源相救方才保住性命。秦家雖非富可敵國,但也富甲一方,報恩無門的李崇明在得知秦鴻源有一子與自家小女年齡相仿后,便提出日後結為兒女親家。數日來,秦鴻源與李崇明相處甚歡,李崇明有意結親,秦鴻源自然欣然答應;回家后即親自備了禮領著兒子秦瑞揚登門交換庚貼,定下了這門親事——雖然父子二人進了襄州城才知道未來的親家是赫赫有名的襄州李氏……

襄州城與江陵府相去甚遠,秦家早已知會過迎親隊伍需到巳時方能到襄州;但族長夫人楊欣還是一大早便率領兩個兒媳到小女兒李青鳳房中,準備替她梳妝。

“小姐怎麼還沒起呀?”楊欣皺着眉頭。

“回夫人,小姐夜裏睡不安穩,快天明時才迷迷糊糊睡著了。敏敏實在不忍心叫醒小姐……”李青鳳的貼身侍女敏敏解釋道。

“平日裏睡個懶覺也就罷了,今天是什麼日子?還不快去把她拉起來梳洗?!”

敏敏連忙稱喏。

“母親,女子出閣前難免忐忑。鳳兒想必是有些緊張,這才睡得晚了。”善解人意的二嫂陸秋霞笑着將楊欣扶到一旁坐下,又對着帳內的李青鳳道:“如今時辰雖早,可妹妹還須拜過祠堂方才梳妝呢,也該起身了。”

“我起來了。”打着哈欠的李青鳳撩開紅帳下地,徑直走到楊欣面前,伏在她膝頭上撒嬌道:“娘親,人家捨不得你嘛,想在家裏多待會兒……”

“年初的時候,你可不是這樣說的呀!”楊欣將李青鳳提到一旁的凳子坐下,從四嫂宋惠芸手中接過梳子,小心仔細地梳着李青鳳的長發。

“是啊,我都還記得呢,妹妹說,瑞揚哥哥,你什麼時候來娶我呀?再不來,我可就不嫁你了!”宋惠芸揶揄道,“急得那秦家小哥連忙去同秦叔叔跟父親說,要今年完婚。”兩位嫂嫂鬨笑一陣,宋惠芸又道:“對了,如今該稱呼為八妹夫才對!”

“四嫂!”李青鳳紅着臉嗔怒道,“你別亂說,我……我哪有說過嘛……”

“你說沒說過,我們怎麼會知道呢?”宋惠芸又道:“畢竟那日在桃樹下也就你們兩人,誰也沒聽見說了什麼;只知那天之後,婚期就定下來了。這……難免讓人……”

“娘親,你看四嫂……”李青鳳自知說不過宋惠芸,忙向楊欣求助。

“四弟妹,快別說了。”陸秋霞笑道,“你再說下去,咱們這些胭脂就白買了。”

李氏雖立府於世,但到底份屬仙門,不被世俗所拘束,男女之防並不嚴謹。莫說李青鳳與秦瑞揚有婚約在身,便是李青晞與陸秋霞、李青澤與宋惠芸,未曾訂婚前也沒少往來。

宋惠芸所說桃樹之事令李青鳳想起了昨夜的夢,夢的前半段與現實並無二致,可後半段卻……

夢裏的李青鳳如同宋惠芸所說般站在桃樹下,仔細地尋找着心儀的花枝;待折了三兩枝后,回過身去問秦瑞揚:“好看嗎?”

“好看。”秦瑞揚眼睛看着的卻是李青鳳。

“你說的是人,還是花?”李青鳳滿心期待地問道。

“我說的自然是……花。”李青鳳斂起笑容轉身假裝去看桃花,“生氣了?花期不長,現在正是看花的時節,自然是花好看些……可它們總有開敗的時候,不像你,永遠都這麼好看。”

“油嘴滑舌……”李青鳳嘴上雖這般嘟囔着,心裏卻很受用。“那我若是老了呢?”

“老了也好看!你看伯母與你就如同姐妹一般,日後你與咱們的女兒也定是一樣的。”秦瑞揚摘下一朵桃花,插在李青鳳的髮髻上。

“誰跟誰就有女兒了……”李青鳳也曾與秦瑞揚一同出門遊玩,奔跑時也牽過手,甚至李青鳳御劍時,秦瑞揚還曾摟過她的腰。但此時依然聽得羞紅了臉,心如小鹿亂撞。

“爹娘今日帶我來,便是同世伯伯母商議我們的婚期的。”秦瑞揚將李青鳳手中的花枝接過,順勢握住她的手,“再過兩個月,我就滿十八了。娘說要先成了家方能立好業。”

“要不,等我也十八?”李青鳳臉上的紅暈褪了些,說話聲音也比剛才正常多了。

“那我豈不是還要再等一年?我不想等了,今年就要娶你回家。”

夢到此處,連對話都是一模一樣的,若非有後半段,李青鳳也不至於心中不安。

夢中的秦瑞揚如同那日般牽着李青鳳往回走,但方才走了幾步,秦瑞揚便不見了,周圍開始瀰漫著大霧。李青鳳試探地喊了聲:“秦瑞揚?”並無人應答,“秦瑞揚……”她開始有些着急,“秦瑞揚……秦瑞揚,你在哪兒?”沒有人回答,也沒人出現,四周開始被黑暗吞噬,李青鳳突然腳下一空,墜入了無盡的深淵。夢中除了一片黑暗,只剩下李青鳳恐懼的驚呼。

修仙之人除了信命理,還信夢境預言,縱使李青鳳心中極其忐忑不安,但還是未將此事道出,以免家人為她擔憂。

同父母兄嫂簡單用過早飯後,李青鳳由兩位嫂嫂陪同,到祠堂拜別祖先。

因為修仙世家大多有雲遊四海的習慣,好些先祖離家雲遊未歸,又不會有書信往來;也許已得道成仙,也許到了某地長居,也許仍在四處雲遊……既然不知生死,也不好直接立個牌位受後人香火。故此,李氏祠堂實際供奉的是老子李耳的畫像。

李青鳳入祠堂內將一對龍鳳紅燭點亮,再取了三柱香,欲借紅燭之火點燃;檀香觸及火焰之際卻差點誤將燭火熄滅,李青鳳心中一跳,忙將檀香拿開,待燭火重新燃起方才繼續。

李青鳳手持檀香恭敬地跪在蒲團上,虔誠禱告:“跪者,李氏第一十二代孫青鳳,蒙先祖庇佑,覓得良緣,今拜別諸位先祖嫁入秦氏之門。願我夫婦和睦永結同心,一生一世一雙人!”

李青鳳隨嫂嫂們從祠堂出來,便回房開始梳妝。

“什麼時辰了?”李青鳳依舊心神不寧,時不時地回頭問敏敏。

“還差不到兩刻鐘便是巳時了,已着人去了前院,新姑爺一到立馬來報!”敏敏以為她是在等秦瑞揚。

李青鳳是在等秦瑞揚,不同於昨夜的滿心歡喜,現在的她充滿了擔憂。

“鳳兒!”房門外響起了大哥李青葵的聲音,“爹讓我給你送個東西。”

“定是那個東西。”二嫂陸秋霞淺笑道。

“應該是的,快請大哥進來。”四嫂宋惠芸邊附和着,邊指了個丫鬟去開門。

李青鳳曾聽母親提起過,這是李氏子孫新婚之夜必備之物。轉頭看見李青葵手中握着的紅黑相間的小漆盒,臉上便不由自主地燒了起來。

“再次恭喜妹妹!”李青葵裝模作樣地作了個揖,順便將手中的盒子打開,只見盒內襯着大紅的絨布,正中央有一枚形如赤小豆的丸子,“兄長給你送好東西來了。唉,這可是為兄親手送出的第三顆相思豆了……”

李青鳳雙手接過漆盒,放入袖中,反問道:“敢問兄長,何時去向爹爹要一顆己用呀?”在一旁的兩位嫂嫂聞言則掩嘴輕笑着。

“大哥是註定要成仙的,怎能為此等紅塵俗事所絆?”李青葵又從袖中摸出一串金鈴,“方圓二里地之內,若是有邪物靠近,這鈴鐺便會發光;你若需要,它也可撐起結界護你周全。以後你離家遠,若是有事,哥哥們恐怕不能及時趕到,有了這個可有所防備。”

“多謝大哥!”李青鳳起身行禮,並吩咐敏敏取來配劍,雙手舉着以便李青葵將金鈴系在劍首,又問道:“這金鈴可有名字?”

“還未曾取名,請妹妹賜名。”

“既是大哥造的,名字也應當大哥來取。”

“取個名字還互相謙讓,不如叫兄友妹恭好了。”宋惠芸笑道。

“提議雖不錯,但鳳兒的佩劍叫棲梧,金鈴作為劍穗,不如就叫鳴竹,你看如何?”李青葵沉思一陣道。

“鳴竹,”陸秋霞細細品味着這兩個字,“鳳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這名字與我們鳳兒正相配呢!”

李青鳳將右手食指與中指併攏,以指為刀在其中兩個金鈴上刻下“鳴竹”二字。

“你試一下結界。”李青葵提議道。

李青鳳平握住棲梧劍,眾人見狀忙後退數步,以便給結界騰出位置。

“鳴竹,護!”只見鳴竹閃出一道金光,形成一個光圈將李青鳳籠罩其中;李青鳳往前走了幾步,光圈也跟隨着她的腳步移動。“鳴竹,收!”光圈隨即化成金光隱於金鈴之內,李青鳳滿意地將金鈴置於掌中端詳。

“大哥這賀禮,妹妹可還滿意?”李青葵明知故問道。

“鳴竹這麼好,有什麼不滿意的呢?”李青鳳將佩劍遞給敏敏,敏敏再次將劍放入劍匣中——雖然陪嫁武器無傷大雅,但恐民間有所忌諱,便將棲梧劍放在劍匣中隨行。

“多謝大哥送來相思豆,”宋惠芸居然下了逐客令,“如今已臨近巳時,我們得教妹妹怎麼用了。”

“有勞弟妹了!”李青葵行了半禮,又對李青鳳道一句:“大哥隨父母在正廳等你。”方才離開。

見李青葵走遠后,宋惠芸推了推陸秋霞,道:“二嫂……”

“你來說……”陸秋霞推辭着。

“你可是這屋子裏最先用過相思豆的……再說,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宋惠芸搖搖頭,落落大方地上前拉着李青鳳的手道:“鳳兒,你與小揚結髮后,將相思豆一分兩半,置於合巹酒中一同飲下;待你們……”陸秋霞輕笑出聲,宋惠芸嗔了她一眼,繼續說道:“待你們圓房后,相思豆便會生根發芽。日後如若有一方變心,相思藤也會隨之枯萎,你用靈力一探便知。”

“青鳳明白了……”李青鳳小聲地答道。

然而,巳時已過了兩刻,仍未見迎親的隊伍。在門外攔轎的老三李青陽、老五李青秋、老六李青華、老七李青何,此時異常安靜,表面淡定的李崇明心中也犯了嘀咕,李青葵看着父親雖端坐主位卻微皺着眉頭,便悄悄吩咐了一個門生出門查看。

此時等得最焦急的,恐怕是李青鳳了。隔着紗窗看着外面的人影來來往往,卻無人通報秦家姑爺來請新娘子上轎。

“這些凡夫俗子就是麻煩,”宋惠芸故作輕鬆地埋怨着,“咱們御劍一個時辰便可到的,他們非得走兩日;路上要是有什麼耽擱了,這時辰還得再多等等。”

“是啊,”陸秋霞連忙接上,“小揚莫不是太高興了,晚上睡不着,騎在馬上打瞌睡呢?”

“他不是這樣不謹慎的人,一路上都是打點過的,又能有什麼事耽擱了呢?”李青鳳似乎在接嫂嫂們的話,又似乎在自言自語。

“……”兩位嫂嫂無言以對。

“會不會是出什麼事了?”李青鳳想起了夢裏的黑暗。

“不會的,父親都算過了,這幾日可都大吉呢!”陸秋霞否定道。

“對對對……”宋惠芸連連點頭,“你四哥也曾玩過這個花樣,約好的時辰到了,他人不到,害得我好等。結果,他是給我準備了個驚喜。妹妹且耐心等等。”

就這樣又等了兩刻鐘,前去查看的門生回來了,還帶了個青年。

許是門生御劍飛行的緣故,青年緩了緩,方才向李崇明行了晚輩禮,道:“這位想必是瑞揚的丈人,李族長。晚輩是瑞揚的朋友,陸修遠。瑞揚本邀我等前來迎親助威,奈何江陵府突遭變故,瑞揚急急忙忙回去了。臨行前,托我帶句話:今日家中突逢巨變,無法履行婚約。非秦瑞揚變心,日後定來迎娶小姐。”

“陸公子,”李崇明還了一禮,焦急地問道:“我等從未懷疑瑞揚的真心,可這變故從何說起?”

“昨日清晨我們便從江陵出發,一路上倒也太平,傍晚時分就到了預定的客棧住下。”陸修遠回憶道,“我們幾個圖熱鬧,都聚在一起,還叫小二將酒菜送到房中,本想鬧一鬧瑞揚。但快到子時時分,瑞揚突然覺得胸口發悶,後來還疼了起來。他也不願叫大夫,說這不吉利。再後來,他好些了,我們就各自睡了。”

“難道他今日又突然胸口痛得走不了了嗎?”老二李青晞問道。

“這倒不是,早飯後我們正欲出發,江陵卻來了人,說是……說是秦家出了大事……”陸修遠欲言又止,“瑞揚讓迎親隊留在客棧,還托我與鍾佳信來貴府報信,他快馬趕回去江陵……”

“陸公子可知秦府出了何事?”李崇明再次問道。

陸修遠思慮一番,道:“……李族長同秦家多年交好,如今更是姻親……只是這婚事,恐怕得再擱置幾年了……”

“難道……”李青葵猜到了大概。

陸修遠似是肯定李青葵的想法般,點點頭道:“江陵來人稱,秦家昨夜……被滅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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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寡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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