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遺望之地
雷雨在陰沉的暮色中醞釀，烏雲壓迫着遺忘之地。男子站在荒地的中央，失神的眼神看到是曾經的過往。
是這片被世人遺忘的土地耀世繁華，有歌舞昇平，萬家燈火通明。
是早已逝去的榮光，曾記否，那以一己之力斬退三萬神魔的背影。
還是上萬大軍壓境，圍攻孤城，他是不敗的神靈，是被困眾人的信仰，寒劍閃爍，他的白袍浸染鮮血，可他沒有退縮，沒有倒下。
城內眾人彷徨失措，有孩童哭啼，有母親故作鎮定，以顫抖的聲音安慰着懷中的孩子。所有的人，都抬頭看向天空上翻飛的白色身影。
“娘親，我怕……”
“孩子，乖，不哭不哭，乖……沒事的……不會有事的……扶華大人會保護我們的……”
“可是娘親，他們人這麼多……”
“不會有事，不會有事的，乖，乖，別怕……”
城外，還有一支白甲隊伍在拚死作戰。
人太多了，他們孤軍奮戰了十日。敵人接連倒下，然後又蜂擁而上。
他累了，戰無不勝的神靈雖是傷痕纍纍卻依舊挺立。
他們累了，所向披靡的白甲衛也殺不完千百倍多於他們的人。
扶華鳴金收兵，命所有還能回來的人都在城中，暫時修整。
但很快，城中那些自告奮勇的修士又迅速選出新的一批人，隨白甲衛出城對戰。
敵人還在瘋狂的攻城，扶華精疲力盡，體內靈力乾涸。他悲愁的望着自己忠誠的部下，五千人的白甲衛，五千名天才，五千名受神庇佑的隊伍，只剩下了一百餘人。
護城陣法在城外敵軍強者的攻擊下顫抖着，抖動着，就像一個隨時都可能破碎的泡泡。
扶華回到自己的住處，一座龐大的宮殿，在此情此景中，這座與周圍截然不同的宮殿透露着可悲的奢靡華貴。
這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蒼生還信奉他們的創造者、庇護者——神靈時，為他建下的朝拜供奉之處。
穿過空曠的大廳，掠過上方的華座。扶華的腳程飛快，幾乎眨眼間就來到朝拜殿堂后，寢宮下一個地下暗房中，暗房內只有一座古怪的雕像。扶華幾乎是沖了進來后就立即將手覆在雕像上方，手上在戰鬥時被砍傷，裂開的傷口不停滴落着鮮血。雕像吸收着落於它上面的血，發出耀眼紅光。下一刻，扶華消失在了原地。
扶華像是來到另一個空間，他只是匆匆的將懷中一枚玉佩塞給面前熟睡的少年，低聲呢喃，光點從他的體內浮出，環繞着睡在如棺材般的器具中的少年周圍。這期間，扶華一直帶着複雜的情緒看着少年，隨後立即踏出這個空間，回到兵臨城下的城池中。
“大人，我們要撐不住了，他們又派來十名玄仙。”一名白甲衛低聲對扶華報道，並不想讓城中的人們陷入更大的恐慌。這個消息是那麼的令人絕望，可他的眼神是那麼的堅定，沒有一絲絲的動搖，似乎在宣誓着自己的決心。
誓與此城共興亡！誓與百姓共興亡！
玄仙，又名九天玄仙，是神以下最高境界，而人不能成神。
扶華耗盡靈力，身受重創，莫說十名九天玄仙，便是五名，也未必能夠取勝。
“現在還剩多少人？”扶華的聲音十分沙啞。
“回大人，只有五十人不到了。”那名白甲衛恭身道，“我們中的玄仙盡皆陣亡，其餘人根本拼不過那些玄仙。”
“命所有人回來。”
“可……是！”
現在還倖存着的所有人，不論是白甲衛還是普通城民，都聚集在廣場上，驚慌失措的等待着扶華髮話。
扶華擠出最後的力量，灌輸到護城屏障中，然後說道：“諸位想必知道，城外敵軍壓境，我們最後的敗亡已無可倖免。”
有人驚愕失色，有人驚悸不安，更多的在驚恐哀嚎，大哭大鬧。
扶華儘力抬高聲音，壓過所有的哄鬧：“本座將會打開一道時空縫隙，儘力庇護諸位離開。屏障只能再堅持一炷香的時間了，本座將會選出一千人離開進入時間縫隙……”
一千人，這是目前以扶華的狀態能開啟的最大縫隙。
一千人，意味着至少有近萬人將會葬身此地。
“百歲以下着出列！”
“千歲以下着出列！”
“聖人出列！”
……
白甲衛在挑選着人數，看着生的機會從身邊流逝，無數人撕心裂肺的號哭着。
“憑什麼不選我……”
驚呼從某處響起，是無法逃命的修士在與白甲衛廝殺……
痛哭聲又從另一處響起，是喪心病狂的修士砍殺得到離開機會的孩子，母親痛不欲生，又衝上去與那修士纏鬥。
扶華在上方看着，卻無能為力，他的力氣，甚至不足以再發出足夠大的聲音安撫陷入瘋狂的人們。
外面的敵軍見此情景，更有火上澆油者大聲喊到：“城裏面的人聽着，斬殺魔神者重賞！提魔神頭顱掛於城門不屠城！”
令扶華悲哀的是，有許多發紅的眼睛聞聲都盯向了他。
看看這些人啊，有着強大的實力卻不出城殺敵，反倒在此與婦孺兒童爭奪活命的機會。
可悲可笑，可嘆可泣啊。
從前的數個紀元的庇佑算什麼？從前一次次的化險為夷又算什麼？
你強大時，他們臣服於你的實力；你有用時，他們有呼必應……當你對他們無用時，你為了他們付出的一切都不再重要，而你於他們，也可有可無，甚至，可以隨時摧毀。
“大人，不要管我們了，快離開啊，你可以離開的啊……”有一名婦女哭泣道。
“放屁！他不管我們……”一名修士趕上來一刀結果了婦女的命，嘴裏不乾不淨的罵著，抬頭用貪婪的目光看着扶華。
是啊，扶華本可以離開，從開始就可以不管這一城百姓的死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可以逃的掉，只要他願意，養精蓄銳后再去復仇，那些人，能耐他何？
最後的最後，他都保護了些什麼？
有孩童的泣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立即躍過去，揮劍擋下那個舉斧正欲砍向孩子的修士。
“大人，差不多好了，其餘的不肯過來。”有白甲衛疲憊道，他的身後只有一百多個孩子。
“大人，別管我們，快帶孩子們離開！我們會拖住他們的！”有依舊忠心於他的人大喊道。
扶華振袖設陣，以燃燒精血為代價開闢出時空裂縫，送走了孩子們以及一兩個強者去保護他們。
有人不甘怒吼，有人拚死抵擋他們接近扶華。
大多忠於扶華的強者早已喪身在城外的戰火中，剩下的強者不多。
反叛者衝上來了，時空裂縫也關閉了。
他們憤怒之下群擁而上，將怒火發泄於扶華，他們曾無比“虔誠膜拜”的那位神。
此時的扶華法力盡失，甚至不如一個凡人。
當城外敵軍終於攻破陣法入內時，看到的只有倒在地上，死相萬分慘烈的扶華。結果了他的，是一柄斷裂的殘劍，泛着陰冷的白光。
曾經的神靈死於他昔日的信徒手中，攻無不克的戰神死於他一直保護着的臣民劍下，無往不勝的白甲衛結束了他們的威名，無一倖存。
攻城者肆意妄為，他們無視先前所言，將城裏所有的人，無論是反叛者還是倖存者，都屠光殆盡。
風在吹，血在流，血肉橫飛，四處是斷肢殘骸。哀鴻遍野，瘡痍滿目。
城外的護城河都被染成了紅色。
他們歡天喜地，他們滿面紅光，他們戰勝了號稱無敵的戰神。
他們搜刮著，四處殺人放火，沖入那做宏偉的宮殿，端坐在寶座之上，破壞着諸神的壁雕壁畫。
這座宮殿是如此的龐大，是如此的精緻華麗，最後幾乎所有人，都進來搜尋財寶。
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就在敵軍首領坐在寶座上接受奉承恭賀時，就在敵軍將牆上的金子寶石摳刮下來時，暗房中，那個奇異的雕像泛起更加陰沉的紅光。
後來的史冊是這麼記載的，“在混元紀末，大將軍王強領兵討伐暴戾魔神大獲全勝，可惜魔神陰險狠毒，在宮殿中設陣法圍捕我軍，趁其不備，我軍陣亡其中。念王強大將衷心為國，英勇犧牲，將其封為……”
在億萬年前的那天，一聲轟鳴后一切陷入了死寂。一片徹底的寂寥之地，沒有一個生靈。
屍橫遍地，血流成河，強者作戰留下的餘波依舊，方圓萬里，更無一者敢近。
男子站了很久很久。
億萬年後，這裏的一切被塵土掩蓋，但帶有血紅的土地黃沙下，累累白骨依舊。
天亦是依舊昏暗無光，風亦是依舊冷冽乾澀，血腥味，似也依舊瀰漫籠罩。
世人早已忘卻了此地，忘卻了諸神的存在。這裏，亦或是類似的地方，在那些還記得這曾經一切的一切的人那裏，被稱作，“遺忘之地”。
有寒風吹過，揚起一片黃沙。
億萬年的風光榮華后，還有誰，會記得那些光榮的盛世，那些人心叛離的哀嘆。
沒有。
除了我們。
人們已經遺忘了一切，只有我們，銘記於心，銘刻在心。
男子緩緩抬頭，兜帽落下，露出猩紅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