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一 玉壺不開
滿腦子陰謀詭計,勾心鬥角的人,感覺不到最美好的歲月的離去。
魏懷恩沒有在皇恩寺待多久,就留下水鏡,回了京城。
一進東宮,她不由得慢下了腳步,甚至揉了揉眼睛,才確認庭院中被移進來了一棵小小的桂花樹。她新奇地打量了幾眼,又走到書房和寢殿轉悠了一圈,果然還發現了不少變化。
之前因為摺子太多不小心碰到地上摔掉了一個小角的硯台換成了厚重古樸的,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的歙硯。燃着的香也不再讓她的鼻尖覺得沉沉的直往下墜,而是換成了似有似無卻能讓她全身輕鬆的味道,甚至連她都一下說不清到底是什麼香。
所有的變化都恰到好處,點滴都在她心坎上。魏懷恩換上了新備好的軟底靴,上面的刺繡低調但繁複,有明有暗,顯然是為了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要準備的。
“明豐?”她記得蕭齊的徒弟是叫這個名字。
一個十一二的小內侍低着頭從外面快步進來,顯然早就已經豎著耳朵等着她喚了。
“主子。”小內侍站在幾步開外就躬身行禮。
“你是蕭齊的徒弟吧。這些東西是他讓你佈置的?”魏懷恩拿起小案上的茶壺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正是好入口的溫度。看來蕭齊不僅對她屋裏的東西了如指掌,連小徒弟都從他那裏學會了她的喜好。
“回主子,這些全都是師父親自來東宮指點庫房擺設的,奴才沒有參與。”明豐垂着頭,實話實說。師父告訴過他,他的不聰明是好事,只要聽吩咐,做好差事就不會再挨打了。
“那這壺裏的水呢?什麼時候準備的?”魏懷恩看着杯中茶水的眸光沉沉。她回東宮不曾讓任何人提前知道,盡心雖好,但玄羽司的手段不能用在她身上。
“回主子,茶水是今早就備上的。這把壺是師父送來的溫玉壺,坐在暖石上能讓水溫半天不涼。師父還說,這把壺能保持水溫,但會散了茶香,如果主子要喝茶,就讓奴才重新去泡一壺。”明豐說著就想要上前來端起溫玉壺,但魏懷恩擺了擺手,止住了他。
“不必了,這樣喝起來也沒什麼,我沒那麼講究。你做得不錯,下去領賞吧。”
明豐有些暈暈乎乎地就退了出來,陽光刺眼,他一直走到了廊下陰影里才回味了過來。師父真乃神人,連主子會問他什麼都猜到了,他見過的貴人一隻手就能數的過來,要不是師父提點,他這個笨舌頭肯定連主子的第一句話都回答不上來,在主子和他說話的時候就會被嚇得發抖說不出話了。
除了溫玉壺,硯台,毛筆,桂花樹,還有床帳,燭台,香爐……師父一件一件指給他記住,讓他在主子問的時候有話可回。
師父真好。
明豐年歲不大,有了心事根本藏不住,圓圓的臉本就討喜,稍微掛着點笑就讓東宮裏路過的女官想要上手捏一把。
東宮真好。
明豐覺得今天比過去的任何一天都要開心一千一萬倍。
溫玉壺入手生溫,但魏懷恩卻蹙着眉頭,和這順着手中經絡想要一路暖向心裏的溫度對抗着。有些喜好被蕭齊關注到了也沒什麼,就比如那方硯台,或是室內的陳設,她見過太多好東西,偶爾有些花了點心思的新奇玩意倒也能讓她覺得舒心。
但有些喜好,原本就是她因為各種原因偽裝出來,好讓那些與她不相熟的人有機會拉進距離用的。就像天生生活在兩方天地之中的人有朝一日想要溝通的時候,只能先從衣食住行這些最簡單的東西開始聊起一樣,喜歡什麼花,什麼樹,什麼香料,用這些喜好來討好她的時候,能夠讓她一瞬間就能鑒別對方的親疏。
因為她根本就不喜歡桂花,不管是它的香氣還是樹枝,全部都讓她厭惡至極。
但是沒有人知道原因。只因為嘉柔公主最擅長造桂枝釀,一手技藝全承自先皇后,連皇帝有時都要用她釀的酒作為皇恩賞賜給臣子。
母后那樣愛桂花,可當年只差一天,就能讓母后最後看一眼她宮中的那棵桂花樹開花了。所以在母後去世的第二天,她讓水鏡去御花園的花監處要了個辦法,讓那棵桂樹逐漸枯死。
從那之後她就知道,根本沒有人真正在意魏懷恩喜歡什麼,厭惡什麼,好惡只是用來討好她或是噁心她的手段而已。她也無法告訴任何人,為什麼她再也不愛桂花。
蕭齊在討好她,她知道。她大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她自己真正的想法,好讓他不會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觸到她的傷口。這樣對大家都好。
但是,為什麼呢。
有些彆扭和厭惡地活着是她能夠享受其中的一種活法,有些刺時時扎在她眼裏才能讓她不會得意忘形。況且,蕭齊的這種好,就像是一點一點湧上來想要沒過她全身的溫水,如果她在這種暖意里鬆懈下來,就會被磨掉鬥志,軟化心神。
魏懷恩再也不可能讓再一個人在她心中不可替代了。
心口少了一大塊肉就是沒有了,如果她把對她好的機會給了蕭齊,會不會有一天,她就會徹底忘記失去母親,失去兄長的鈍痛?
溫玉壺被她擱回暖石上,茶杯里沒有喝乾的茶水潑進香爐里,澆熄了燃到一半的香料。
下次有機會,得讓蕭齊知道,她更希望他把這些心思花在玄羽司中。
江玦在將軍府中已經鬱悶了快兩個月。
自從在西北邊境最後那場大戰里他豁出去了左臂才徹底將敵軍擊潰,兩國和談之後他也就安心帶着和自己出生入死的虎衛營回京養老。雖然少了一條臂膀,但換邊境平安,換了將士封賞,換了後半輩子能替妹妹看顧那對雙胞胎,他覺得很值。
春獵的時候,他舊傷複發留在京中修養,所以得到太子出事的消息時已經晚了。但他還是急得發瘋,哪怕聽說太子在行宮已然平安,也要去行宮親眼看上一看。
……他只趕上了嘉柔為太子收殮的最後一眼。
不回憶也罷,嘉柔那丫頭從小就膽子大,她要頂替太子去復仇,做舅舅的也只好幫她。但是,為啥這丫頭非要和那起子內侍搞到一起,虎衛營的人是不好用還是不聽話,咋就讓她交給那個叫蕭齊的內侍統一指揮了?
那小子他見過,陰惻惻的,又瘦又高,一看就知道心眼多。但也不得不說,他辦事是一等一的周全。雖然他看不太上玄羽司的手段,可被他們拉下馬的那幾個就是讓人痛快。特別是那個卡他軍餉糧草的戶部,一下子就被查出來了好幾個。
但一想到嘉柔一個姑娘,要對付朝堂的明槍暗箭,要分心查刺殺太子的真兇,他卻什麼都幫不上,真覺得自己無用。可是他廢了胳膊,戰功封賞也就到此為止,連朝會都沒有參加的必要。要不然,御史台那些人哪敢天天批太子踩玄羽司,他就算罵不過他們,一條胳膊也能揍倒他們整個檯子。
“爹!”江鴻放下大刀,光着膀子遠遠地叫了江玦一聲:“兒子今天練武完了。”
“完了就完了唄,你爹我還沒聾呢。”江玦的思緒被自己家的混小子打斷,瞪着眼睛凶他。
“不是,爹,嘉柔妹妹不是去皇恩寺了嗎,娘和我說有些東西讓我替她給妹妹送一趟。我把晚上的量也練完了,這就出發,晚上就不陪您一起了。”江鴻陪着笑把老爹的袖管整了整,剛拔步要去馬廄,不想江玦攔住了他。
“你別去了,你娘的東西找個下人送過去就行了。”
“啊?爹,這都幾次你不讓我去了?東宮也不去,嘉柔也不見,娘都和我念叨好久沒見他們兄妹倆了,是……”江鴻湊進一步壓低聲音:“是太子表弟最近不方便見我們嗎?”
江鴻越想越覺得自己找對了方向,順着這個思路繼續往下和老爹說自己的猜測:“玄羽司裏面有爹的虎衛營,又是太子表弟提議設立的,咱們家應該避嫌,不能讓人覺得咱們雖然回了京城,還是惦記着實權。嘉柔妹妹雖然是公主,但也不能和咱們走太近,是不是爹?”
江玦只好拍了拍他壯碩的肩膀,打着哈哈說:“沒錯,正是如此,所以你就別親自去皇恩寺了。”其實他的阻攔只是怕江鴻發現皇恩寺里根本沒有嘉柔。但沒想到江鴻能想到這一步,也讓他覺得欣慰不少。
想起前段時間他掩人耳目孤身去皇恩寺和嘉柔見面的時候,那孩子雖然高了些,卻瘦了一大圈。再看看自己家的傻小子也成長了不少,還壯得像小山……要是以後有了萬一,至少他的將軍府還能是嘉柔的後路。
“爹,你放心!”江鴻說完就趕着去洗澡換衣服跑遠了。但他並沒有放棄去探望嘉柔的打算,明着不能去,他換身衣服從後門偷着走不就行了?
他這身本事,做斥候都綽綽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