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008章
江楚剛把吹風機關掉,就聽見了鋼琴聲。
先是重重的一下,發泄似的,像一隻八爪魚,毫無章法地把自己全部的觸鬚都摁到了琴鍵上。接下來便是幾個音反覆奏響,江楚穿過卧室,打開了通往陽台的移門,琴聲便更加清楚地傳了過來。儘管琴房裏特地做了軟牆隔音,但琴聲還是從窗戶飄出來。
從江楚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江少珩一個側臉。他彈得很快,有意炫技一般,左手張開,快速連續地敲擊琴鍵,奏出重複的和弦,右手卻如同一隻蝴蝶在琴鍵上翻飛,一連串音階流水一般從他指下傾瀉而出。像是夏日幾聲雷響,然後便是瓢潑大雨。江少珩越彈越快,無數的小動物從他指縫間跳起來,躲避着雨水。他的眼睛沒有睜開,眉頭卻皺得很緊,弓着身體,彷彿伏在鋼琴上要去親吻那些琴鍵。江楚對他這個姿態非常熟悉,雖然金小敏每次看到都會指責江少珩這樣彈琴“不夠優雅”,但江少珩從來沒改過。
江楚不由自主地走到琴房的窗邊,看着江少珩彈完最後一個音。他輕輕地把手抬到半空中,指尖微微蜷曲,好像空中有什麼東西被他抓進了掌心。哥哥緊皺的眉頭散開了,他身體微微後仰,睜開眼睛,餘光掃到了窩在窗邊看他的人。
江少珩笑了一聲,傾身過來把窗戶打開。江楚兩條手臂一撐,靈活地從窗邊跳進了琴房。
江少珩無奈:“多走兩步路能累死你。”
江楚撇嘴:“維爾瓦第還是小提琴拉出來比較好聽。”
江少珩唇邊很淺地一笑:“各有各的味道。”
江楚在他琴凳邊盤腿坐下,江少珩因為剛才轉過來開了個窗,眼下背對着鋼琴,江楚順勢把臉貼在了他膝蓋上,一把抱住了他小腿。
江少珩笑了,膝蓋顛了她一下:“幹嘛呀?跟小狗一樣。”
江楚搖搖頭,半乾的頭髮蹭在了江少珩的褲子上。江少珩收了笑意,半晌,伸手在妹妹耳朵後面拂了拂她的頭髮。
從小他們就聽大人說,雙胞胎是有心靈感應的。江少珩大部分時間覺得這是扯淡,偶爾的時候不得不承認它確實存在。比如江楚是唯一能夠聽得懂他琴聲里喜怒哀樂的人的時候。
江楚把手肘撐在他腿上,托着腮仰臉看他:“這台琴沒有以前那台好。”
摸着良心講,這不是事實。這台琴是他們母子三人回國以後江晟去買的,新,大牌子,音色好,調也准。而加拿大那台鋼琴是他們剛去多倫多的時候,從教堂里搬回來的一台不知道什麼牌子的舊鋼琴。
那時候江少珩的狀態不太好,不喜歡說話,也不肯吃東西。金小敏為他操盡了心,流盡了淚,最後在教堂找到了心靈上的寄託。江晟不允許孩子們跟着她受洗,但金小敏周末會帶他們兄妹兩個去教堂。江少珩就是那個時候跟着當地教堂的神父學會了彈鋼琴。他太沉迷那台舊鋼琴,以至於金小敏後來給教堂捐了一大筆錢,唯一的條件就是希望能把教堂那台舊鋼琴搬回去。
在江楚的記憶里,她就是跟着在那台鋼琴邊上長大的。琴身是浸潤過歲月痕迹的胡桃木,琴鍵發黃,還有點松。但是一點兒沒有走調,音色圓潤得像一粒一粒珍珠,就這樣從哥哥指間滾落下來。她坐在琴凳邊,小心地把珍珠藏進自己的口袋。
江楚重新把臉貼在江少珩膝蓋上,悶着聲音說:“哥,我想回家。”
不是北京這個大房子,是以前在多倫多,她和哥哥、媽媽的那個小家。
江少珩捋着她的頭髮:“大小姐真難伺候啊,當年去多倫多你不高興,現在回北京你也不高興……”
“那當然了,”江楚吸了吸鼻子,“當年都是為了你跑那麼遠。突然整個換了個環境,我連英語都不會講,我能高興嗎?”
“現在呢?中文也不會講?”江少珩逗她。
“哎呀!”江楚順手在他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掐得江少珩齜牙咧嘴地去抓她的手腕,“我不管,反正我為了你犧牲那麼大,你欠我的!”
江少珩笑着嘆了口氣,不得不承認這又是一個雙胞胎的“心靈感應”時刻。也就只有他能從江楚這蠻不講理的邏輯里聽出她對今晚的歉疚。
於是他毫無預兆地說:“姑姑這次找了庄辛蕊來做編劇。”
江楚僵住了,然後她緩緩放開了哥哥的腿。江少珩似是不願意承受她的目光,低頭輕輕地敲了一下琴鍵。咚的一聲。
“爸爸知情嗎?”
江少珩苦笑一聲:“說不知情你信嗎?”
“媽媽跟你哭了?”江楚仍舊坐在地上,聲音里有了一絲諷刺,“全賴姑姑了吧?”
江少珩還是不肯看她,沉默着點點頭。
江楚:“她委屈什麼?當初是她親口跟庄辛蕊說,江家不會虧待她的。她自己都把大房奶奶的范兒擺出來了,姑姑當然要配合她——”
又是“咚”的一聲,江少珩彈了一個有力的和弦,打斷了江楚的話。他的手指在琴鍵上張得很開,手指修長,指節突出,好看得像一尊藝術品。
“楚楚,”江少珩安靜地叫她,“你還要媽媽怎麼樣呢?”
江楚看着他,眼睛裏迅速積蓄起淚水。然後她霍然站了起來,走到了琴房的窗邊,看着陽台上那個金小敏引以為傲的小花園,做了深呼吸。
“庄辛蕊到底在想什麼?”
江少珩閉了一下眼睛,聲音很疲憊:“我不知道。”這是實話,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個女人在想什麼。
江楚轉過來,尖銳地笑了一聲。江少珩知道她要說什麼,內心的煩躁像蛇一樣從胸口躥到喉嚨,讓他根本來不及阻止自己,“楚楚。”他近乎哀求,“別……別再……”
江楚一挑眉毛:“別再什麼?”
江少珩嘆了口氣:“別再跟我強調爸爸做錯了。行嗎?”
他知道爸爸做錯了。儘管江楚無數次指責他,說他還是站在了家裏人那邊,所以永遠不可能真正理解爸爸到底做錯了什麼。但江少珩不知道這樣有哪裏不對。那個被庄辛蕊用“誘|奸”這樣的詞揭發出來的是他的父親,他還有什麼別的選擇嗎?
三年前他們兄妹兩個跟着金小敏回國的時候——也就是遲也揭發了張念文對他的侵犯,在中國把反對性|侵的IHSD運動推到最高潮的時候,他們的父親江晟,作為跟張念文私交甚篤的另一位“業內耆宿”,毫不令人意外地也爆出了醜聞。
庄辛蕊用一篇一萬多字的文章詳細地講了所有的經過。從江晟到學校給他們辦講座,她作為學生代表跟他接觸開始,到江晟怎麼要了她的聯繫方式,怎麼私下裏約她吃飯——這些飯局有些是單獨的,有些是跟一些“朋友”一起。庄辛蕊因此得到了一個在校學生根本不可能得到的機會,還沒畢業就執筆為大平台的項目編劇。再到江晟怎麼多次邀請她到家裏,怎麼跟她聊文學聊藝術,再到怎麼跟她傾吐和妻子長期分居的寂寞……
江少珩還記得金小敏看到那篇文章以後的反應。她在多倫多的那個家裏,把所有她能夠到的東西都砸了。江少珩那時候17歲了,比媽媽高出來一個肩膀一個頭,竟然都制不住她。金小敏彷彿在和兒子搏鬥,精心護理過的指甲在他的手臂上劃出一道一道血痕,而妹妹站在門口,手足無措地哭泣。
後面的事情發生得很快。金小敏只用了半天時間就冷靜了下來,然後強勢地為兄妹兩個辦理了休學。文章被爆出來的第三天,她就用一種毋庸置疑的女主人的姿態回到了北京,第一時間接受媒體的採訪。照片登在各大刊上,金小敏甜蜜地挽着江晟的臂彎,江少珩站在他們身邊,英俊得讓人難以挪開目光。而江楚拒絕合影。
江晟比他的老朋友幸運。就在這件事還沒來得及進一步發酵的時候,IHSD運動突然遭到了叫停。一夜之間,所有網絡平台的詞條都灰了,庄辛蕊那篇文章再也看不到了,首發了遲也事件的Bridge雜誌也史無前例地被懲罰停刊。事情就這樣平息了。金小敏給庄辛蕊打了一個電話,請她來了家裏。江少珩記得,那一天媽媽打扮得艷光照人,襯托得庄辛蕊像個沒發育完全的鄉下丫頭。她就這樣笑着告訴庄辛蕊:“一切到此為止,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江家不會虧待你。”
從頭到尾,江晟都在自己的書房,沒有出來過一步。
就是那一天,“江少璴”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她執意要把自己的名字改掉,好像“江”這個姓都帶給了她莫大的恥辱。可是17歲的孩子在沒有父母同意的情況下無法改名,在無數的爭吵之後,兩邊各自退了一步。“江楚”誕生了。
而庄辛蕊幹什麼去了,江少珩不知道,也不關心。金小敏信守了她的承諾,江家沒有對庄辛蕊採取任何的報復手段。江晟就像完全沒有被影響過一樣,繼續接着那些別人根本想都不敢想的正劇項目,而金小敏把自己的精力都轉移到了兒女身上,跟江晏一起規劃着他們的演藝道路,完全忘記了回國之前她曾經答應過孩子們,很快就會回去上學。
他們的生活就這樣繼續了下來,江少珩一度以為事情真的過去了。直到兩年前的一個深夜裏,他聽到父親匆匆下樓的腳步聲,然後樓上傳來了金小敏撕心裂肺的痛哭。她哭得那麼凄厲,讓人以為這幢宅子裏其實盤旋着一個冤魂。從那以後,江晟再也沒有到樓上的主卧過過夜。
江楚雙手抱胸,看着自己的哥哥,半晌,近乎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我恨她。”
雙胞胎的心靈感應失靈了,江少珩一時竟然分辨不出來她是在恨庄辛蕊還是恨媽媽。
“你記不記得,IHSD剛在北美那邊興起的時候,我還在學校里收集大家的簽名,支持那些女孩子……”江楚吸了吸鼻子,突如其來的哽咽讓她停了一下,然後她用力地擦了一下鼻子,低下頭,忍住了淚意,“她讓我顯得特別虛偽。”
還是不知道哪個“她”。江少珩無意識地摸過琴鍵,感覺無論是庄辛蕊還是金小敏都能使這句話成立。
江楚:“她都已經把我們的生活毀掉了,為什麼不能堅持下去呢?”
哦,在說庄辛蕊。江少珩面無表情地敲了一下琴鍵,裝傻道:“你在說什麼。”
“她為什麼還要接受姑姑給的工作呢?她不嫌噁心嗎?”
江少珩仍舊低着頭看自己的手,半晌,輕聲道:“楚楚,不是每個人都姓江。”
江楚嘲諷地“嗤”了一聲:“你偉大得不像個姓江的。”
然後她走過來,輕柔地抱住了江少珩的頭。他能聽到妹妹的心跳,一聲,又一聲。江楚把下巴磕在哥哥的頭頂,不讓他聽見自己哭了:“哥,你不要去拍那個戲嘛。”
江少珩苦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臂,什麼都沒說。
他就在這個時刻突如其來地想起了展言。好像展言是一隻蝴蝶,突然降落在陽台的花園裏。而他想到的竟然是,他們還鉚足了勁想來試這個戲……
如果可以的話,他其實很想把這個男主角給展言。
江少珩自嘲地搖了搖頭,把這個荒唐的念頭從腦子裏趕了出去。然後他輕輕拍了拍江楚:“別想了,去睡吧。”
江楚放開他:“那你別彈了。都幾點了?”
江少珩點點頭,然後看着江楚走向窗戶,又道:“走門。”
江楚回過頭來,朝他做了個鬼臉,轉身從琴房的門口出去了。
江少珩始終沒動,他也沒有再彈琴。江楚關上門的時候頓了一下,從門縫裏最後看了哥哥一眼。江少珩就那樣坐着,低着頭,很慢很慢地撫摸着琴鍵。鋼琴邊上有一盞昏黃的落地燈,照亮了他的後頸。江楚想起那台舊鋼琴第一天到家的時候,她在深夜起來,看到走廊盡頭亮着燈,九歲的江少珩就是這樣無聲地,一遍一遍地撫摸過發黃的琴鍵。他在彈沒有人聽得到的曲子。
江楚垂下眼,安靜地關上了琴房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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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IHSD運動更詳細的故事請參見前作《裝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