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003章
一個小時以後,展言跟着“明明洗好了澡但還是在半個小時以內裝扮完畢濃妝艷抹”的東苔一起走進了夜店。
在東苔的強烈要求下,展言勉強打扮了一下。雖然困窘,但好歹做藝人的,行頭還是要有。東苔一路上都在焦慮,拉着展言問看不看得出他身上的大牌印花T恤是A,走進去才知道擔心純屬多餘,裏面暗得伸手不見五指,根本看不清人。一直走到卡座里才勉強有了點光,江少珩被一堆人圍着,只在他們進來的時候點頭示意了一下。展言勉強看見他嘴唇動了動,根本沒聽見江少珩說什麼。
東苔歡呼一聲,眼睛都亮了,自如地湊到一個陌生人身邊,三兩句話間,酒杯已經舉起來了。
坐在江少珩身邊的女孩兒抬頭看了看他,低頭去跟江少珩說話。他們倆挨得很近——可能是因為音樂太響,不得不這麼近,但兩個人的親密是毋庸置疑的。江少珩的手特別自然地搭在她肩上,幾乎是把人摟在懷裏的姿勢。不知道江少珩說了什麼,那女孩兒笑起來,又抬頭看展言。
展言一下子覺得很不好意思,趕緊轉開了視線。
女孩兒乾脆站起來,走過來拉他,大聲道:“我是江楚!歡迎你來我的party!”
展言沒聽見:“什麼?”
女孩兒湊上來,貼着他的耳朵喊:“江楚,我!”然後她指了指江少珩,“他妹妹!”
展言一下子想起來那張合照里坐在金小敏懷裏的小女孩兒。
他記得那女孩兒跟江少珩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尤其兩人都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如果不是裝束有性別上的不同,眉眼幾乎無法分辨。但眼前的江楚他看不出來跟江少珩有幾分像,光線太暗了,只有她臉頰上、眼皮上那些亮片在鐳射光的映照下明明滅滅。
展言也提高聲音:“雙胞胎嗎?”
江楚側過臉,把耳朵湊上來,一股酒氣混着香水的味道立刻往展言鼻子裏鑽,她大聲喊:“什麼?”
展言沒跟陌生女孩兒挨這麼近過,嚇得僵在了那裏。
江楚又喊:“你得大點兒聲!去蹦嗎?”
展言搖了搖頭,江楚做了個怪臉,從桌上抓起一杯酒不由分說地送進了展言手裏。卡座已經滿了,她一根手指伸出來,只在空中隨便勾了勾,沙發上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江楚大笑起來,把展言一推,展言只能從她的口型分辯出她說了個“坐”字,然後她就轉身去舞池了。
從卡座里站起來的三個人都跟在她身後,展言突然認出了其中一個。半年前展言跟他上過同一個選秀節目,展言還教過他彈結他。但是展言參加了幾期就被淘汰了,他一路走到出道,現在是個男團愛豆。
展言抬起手想打招呼,但是人家就跟不認識他一樣,目不斜視地跟他擦肩而過。
東苔也跳起來,手裏還端着一杯酒,樂不顛兒地跟着他們去了。
展言靠着沙發邊上坐下了。
這裏重低音太響,響得他感覺自己的胸腔都在跟着共振。舞池中間做了兩個高台,分別站了兩個在大跳熱舞的女郎,有個花臂男的爬上其中一個高台,把一瓶酒從女郎胸口倒了下去。她一點兒也沒停,只是遷就着他的姿勢,反而把胸更挺出來,那花臂男下流地伸舌頭去她身上舔酒液,激得旁邊一圈人跟瘋了一樣。
展言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甚至有些無聊地托住了下巴。
他其實非常不想來,但是東苔說,如果第一次就拒絕了江少珩,他以後都不會跟他們玩兒了。對此展言也有所耳聞,他們這一行談事兒都喜歡去夜店,他對此一直不能理解,在這種問聲好都要靠吼的地方,到底能“談”成什麼。不過這似乎成為了某種不能避免的社交,某種進入這個圈子的證明。東苔一直很羨慕那些能在一家排隊六個月以上的夜店裏隨時隨地訂到卡座的人,更羨慕那些一條微信就把大半個圈子都叫來的人——簡而言之,就是江少珩這樣的人。
展言又看了他一眼,坐在江少珩身邊的人都挺眼熟,多半是熱搜榜常客。他們在玩骰子,江少珩笑得很開心,酒喝得也很快,完全沒在意到展言在這兒一樣。
展言突然意識到,江少珩可能就是隨口把他們叫上,不是真的要跟他們“一起玩兒”。
他很困了,看看手機,已經十一點半。他在心裏計算着,如果十二點能走,那麼在明天去打工之前還能睡幾個小時。
手機就是這個時候在他掌心振了起來,屏幕上顯示出“邵思遠”三個字,還是個視頻電話,展言給他設置的聯繫人照片被放大在屏幕上,是兩個男生貼着臉大笑的合影自拍。展言一直沒換過。
他把電話摁掉,不用接起來他也知道邵思遠肯定又喝醉了。他只有喝醉的時候才會給展言打電話。
邵思遠很執着地打了過來,這回不再是視頻。展言再次摁掉。但他已經站了起來,飛快地穿過群魔亂舞的人群,順着衛生間的標識來到了稍微安靜的走廊,手機就在這個時候振了第三遍,就和排練好一樣。展言靠在男廁所外面的牆上,終於接通了電話。
沒有人說“喂”。邵思遠的呼吸聲很重,從話筒里貼着他的耳朵:“每次都要打到第三個你才肯接。”
展言仰起頭,靠在牆上。頂上掛的燈是深藍色的,閃得他眼睛疼。他閉上了眼睛。
“找我幹什麼?”
邵思遠:“我就是……想看看你。”
展言沒說話。邵思遠很漫長地嘆出一口氣,聲音發顫,帶着一點哭腔。
“小言,”他還是跟從前一樣叫他,“你在北京過得好不好?”
藍色的燈光閃啊閃,和地下室走廊里的白熾燈差不多的效果。隔壁夫妻的吵架聲一直糾纏在他耳邊。房租,飯錢,哪裏的工地要人多。
展言平靜地回答他:“挺好。”
邵思遠真哭了,抽抽噎噎的:“我……我很想你……”
展言一言不發地聽他哭訴。總是這樣,這一年來他已經習慣了。一開始的時候他會跟着邵思遠一起哭,他們回憶以前的好時候,在老家組樂隊,在廣場上唱歌,錄視頻,一點點看着粉絲越漲越多,夢想着他們也能成為網紅,賺大錢……然後邵思遠就會求他回家,他們重新再來好不好。展言答應了,他甚至收拾好了行李,買好了火車票,再給邵思遠打電話的時候,他卻支支吾吾,說那天他只是心情不好,喝多了。
到現在,他已經能夠很淡漠地回應邵思遠的思念:“相親的又沒看上你?這回是因為什麼?”
邵思遠噎了一下。
展言繼續道:“嫌你沒房子還是嫌你工作不穩定?”
還是知道你他媽就是個想騙婚的同性戀啊。
最後一句他沒說出來,像根刺一樣,狠狠扎在心裏,帶出不平的怨氣。
邵思遠聲音顫抖着:“你現在說話怎麼……”
展言舉起一隻手貼在自己額頭上:“我說話一直就這樣。”
沉默。然後邵思遠陰陽怪氣地道:“你現在是明星了,講話都變了!”
展言緩緩地放下了手,臉上露出了一個略顯快意的笑容:“你現在喜歡女人了,講話怎麼還不變啊?”
邵思遠立刻口齒不清地罵起來,罵他無情,罵他自私,翻來覆去的,無非就是那些意難平。這一年來,只要邵思遠過得不順心,就會把事情歸結到那時候展言獨自到北京來跟經紀公司簽了約。他長久以來都說服自己相信,當初立欣娛樂看中的是他們兩個人的樂隊,但是展言為了報復他提出了分手,阻斷了他出道的機會。
然而事實是,從頭到尾,立欣娛樂聯繫的就只有展言一個。如果不是因為邵思遠用一句“回去過正常人的生活”打發了展言,他還沒那個勇氣背着結他跑來北京。
展言一直留着這個窗口,允許邵思遠時不時的騷擾。一開始的時候是真的還想他,後來已經變成了某種隱秘的索取。邵思遠越是這樣意難平,展言心裏就能越好受一點。好像他的生活不再是逼仄的地下室和老師的羞辱,而是真的像邵思遠以為的那樣,聲色犬馬,眾星捧月。
展言很有耐心地聽邵思遠說完,等他罵完了又開始說軟話的時候才掛斷了電話。他又在走廊里站了一會兒,那一點點通過踐踏前男友而獲得的陰暗滿足非常短暫,像一個泡泡,隨着頂上的藍色燈閃了兩下,就消失了。他重新陷入那種無所適從里,不知道是乾脆直接回家去睡覺,還是好歹回去跟東苔說一聲。
走廊盡頭的那扇門突然打開,喧鬧的音樂和乾冰化出的“煙霧”一下子躥進狹窄的過道里。江少珩抬起頭,有些意外地定住了。
“你怎麼在這兒?”他看着展言,臉上因為喝了酒而泛出紅暈。
展言揚了揚手機:“接了個電話。”
“哦。”江少珩如釋重負似的,“我還以為你走了。”
展言沒搭話,他確實要走了。只不過他沒想到江少珩有留意到他在不在。
江少珩自如地走過來,從他身邊繞過去,想推門進廁所。但是廁所的門鎖住了,江少珩狠狠地推了兩下,門紋絲不動。江少珩用一種問詢的眼神看展言,展言聳了聳肩。
“那等會兒吧。”江少珩往走廊另一邊一靠,後腦勺抵在牆上,他的下巴因此高高揚起,看展言的時候眼皮半合,像往下看,顯得整個人懶懶散散。
“玩兒得開心嗎?”他問展言。
展言客套地笑了一聲,敷衍道:“嗯。”
江少珩伸直脖子,直視着展言,目光好像不怎麼相信。
展言想了想,突然問:“是雙胞胎嗎?”
江少珩一愣,然後反應過來他在問什麼,點了點頭:“不像?”
“像。”展言強調了一下,“簡直一模一樣。”
江少珩笑起來,不是那種低下頭去的客套的笑,而是眼睛定定看着他,唇邊慢慢漾開的笑。眼神是柔軟的,笑意也是柔軟的。
“江楚喜歡來這兒玩兒。”
展言沒記住他妹妹的名字,乍聽到“江楚”的名字還睜了一下眼睛,然後才恍然地“啊”了一聲,反問:“你不喜歡?”
江少珩皺了皺鼻子:“不喜歡也不討厭。”
展言點點頭,沒話好接。他自認不算害羞,但也實在不是東苔那種人。
兩人又沉默了一會兒,展言開始在尷尬中問自己為什麼要在這兒陪江少珩等。但是話已經聊起來了,他似乎有義務繼續聊下去。
江少珩沒覺得尷尬,見他不說話,便自若地又說了下去:“今天來的大部分是江楚的朋友。”
展言揚了揚眉毛,心想那你妹妹挺能交朋友的。
“那個許瀾老師……”江少珩把手伸到腦後,比劃了一個髮髻,“就是長頭髮那個……”
展言點點頭,表示知道他在說誰,那人跟着江楚一塊兒去蹦迪了。
“很紅的攝影師,”江少珩把手放下,抱在胸前,看着展言,“Bridge上半年四張封面都是他拍的。”
展言持續心不在焉地“嗯”,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麼。江少珩的語速有點慢,不知道是因為喝了酒還是平常就這樣,而且他說話的時候喜歡緊緊地盯着展言的眼睛,神情特別認真,好像在確認展言有沒有跟上他的話。
“我剛才問過他了,他說兩萬一套寫真沒必要。你要是願意,可以找他拍。”
展言:“……”
什麼意思?
江少珩好像以為他是不願意,繼續勸道:“東苔說得對,見組照是第一印象,你要是用個證件照,不管你長得多好看,導演都會覺得你態度不認真。我跟許老師已經說好了,你一會兒去問他要個微信,有空直接去拍就好了,不要錢。”
展言徹底呆住,半天沒反應過來應該回答什麼好。
江少珩聽見了?這就是他今晚把他叫來的目的?為了幫他?
江少珩很誠懇地說:“許老師拍人像真的挺厲害的。”
展言趕緊道:“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哪敢質疑許瀾拍照好不好啊!
江少珩看着他,等他繼續往下說。展言卻沒了詞。
衛生間的門就在這個時候打開了,一個男人走了出來,看見兩個人在門口等還嚇了一跳,然後他神色詭異地加快腳步回去了。江少珩很禮貌地朝展言點了點頭:“你先?”
“不用。”展言本來就不是來上廁所的,“你去吧。”
江少珩便點了點頭,推開了衛生間的門,裏面應聲傳來一聲尖叫。展言趕緊跟進去,從門口剛看見一團白花花的,都沒看清楚是什麼,江少珩已經當機立斷地轉過身,摁着展言的肩膀把他推了出來。兩個人重新站回走廊里,江少珩驚魂未定地跟展言對視。
展言張口結舌:“那是……”
他本意是想問那是男的還是女的,光一個屁|股是真沒看出來。門一響,那人出來了。是個男的,還挺清秀。江少珩讓了一下,那男的若無其事地從他們倆面前過去了。
江少珩和展言一起目送着他的背影離開,再次對視了一會兒,然後同時爆發出了大笑。展言都不明白怎麼就這麼好笑,但他卻停不下來。江少珩也笑得厲害,腰彎下來,手還搭在展言肩膀上。他都沒有意識到他們什麼時候挨得這麼近,近得他能夠看清江少珩眼睛裏的自己。
展言停下來,不笑了。
“謝謝。”他聽見自己對江少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