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141章
當身軀被碾成粉末,化作虛無時,姜簡發現,他的意識並沒有隨之消散。
他有雙虛空的眼,看得見鍾洵目眥盡裂;有無形的耳,聽得見他心底無聲的吶喊;他飛向鍾洵身邊,伸出手擁抱他,卻從他冰冷的血液中穿過。
他像蒲公英一樣在空中飄蕩。
很快,一陣劇烈的風暴席捲而來,裹挾着脆弱而單薄的意識墜入深淵。
眼不能看,耳不能聽,最後一縷意識在黑色旋風中消失。
直到……
高頻而嘈雜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
他努力地豎起耳朵去聽,聽那意義不明的詞句,聽那不知道是哀嚎還是尖叫,他在黑暗中傾聽,抓住一道低沉而悅耳的聲線。
那道聲音在喊:“姜簡,姜簡。”
陡然睜開眼,映入眼帘的是白茫茫的一片。
他在哪裏?
像雲朵,又像棉花糖,綿綿密密擠在他周圍,一朵蓬鬆而巨大的白色絮狀物托着他的身軀——不,他已經沒有身軀,那麼這應該是他意識所凝成的形象,清澈而透明。
就像回溯時走在記憶畫廊里那樣。
很快,姜簡便意識到了差別。
回溯記憶畫廊時,場景不會變動,亦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影響。而此時此刻,圍繞着他的輕飄飄的雲朵正擠擠挨挨朝他湧來,壓得他沒法呼吸。
沒有軀體,也能感受到窒息嗎?
他一邊出神思考,一邊試圖撥開眼前擁擠的雲朵。
“姜簡!”
那道聲音再次傳來時,雲朵中有一道極細的裂縫。
在縫隙合上的瞬間,他果斷伸手,一蹬腳下白絮,靈巧地鑽了出去。
外面也是白茫茫一片,但他在這茫茫盡頭,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劍眉星目,身形筆挺,寬肩窄腰斂起一絲慵懶。雖說眉宇間蘊着淡淡的紈絝,整個人的氣質卻無比肅殺。
這是異調科重明小隊的前隊長,沈慮。
“果然是你。”沈慮打量着姜簡的神色,知道他認出了自己,蹙眉朝他飄來,“怎麼是你來了?鍾洵呢?”
姜簡挑重點長話短說,只見沈慮的神色越來越凝重。
末了,他問:“這裏是……哪裏?”
沈慮淡淡看了他一眼:“你心裏不是已經有答案了嗎?”
姜簡微愣:“真的有荒蕪之地?陳夕清說,你從來不相信荒蕪之地的說法,認為這是為了減輕嘉賓懷疑,讓他們沉溺節目而編造出來的。”
沈慮聽到那個名字,身形晃了一下。
長眉微挑,自嘲地笑道:“在來這裏之前,我確實是這麼想的。不過荒蕪之地這個稱呼,實在太……美好了,如果可以我更願稱之為,意識墳場。”
“意識……墳場?”姜簡咀嚼着這個詞。
“我們進入的這個世界,包括節目世界,存在這樣‘荒蕪之地’這樣一個混沌地帶。人死後意識並不會立刻消失,而是會被沖刷到這裏。意識單薄無力就會逐漸喪失與本人的聯繫,煉化成這樣只會吱呀尖叫的棉花。”
說著,沈慮從旁擁擠的雲朵中捏住一團,往外一扯。
刺耳的尖叫哭嚎聲頓時震耳欲聾。
姜簡有樣學樣地輕輕扯了一片,他聽見的是女人嗚咽和小孩啼哭交雜的聲音。
費澤爾臨死前和唐尹的對話浮現在他的腦海里。
從樹的誕生到,β世界的產生,都遵循着意識先於存在、意識參與物質形成的路徑。
而荒蕪之地的存在似乎更佐證了費澤爾的觀點:當人身死,其具體存在湮滅,意識依舊以某種方式停留,組合成這樣的一片混沌方域。
他知道沈慮為什麼認為這裏應該叫意識墳場了,這裏死去之人的意識堆砌成的廢墟。
“據我觀察,煉化的容易與否和個人意志也有很大關係。我在這裏每天都能見到很多死去的人,但很少有人能像我一樣保持完整體堅持到現在。”沈慮緩緩道,“如果你真正接受了自己將死或已死,剛剛他也很難喚醒你。”
“他?”
“我的好兄弟。”
沈慮打了個響指,一朵雲后幽幽飄出一個姜簡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但是他並不是很敢認,語氣都有些弱;“鍾……鍾洵?”
怎麼可能?如果鍾洵比他先到意識墳場了,那麼外面那個因為他用了置換獎勵救活的人是誰?
姜簡死死盯着眼前的身影,眉心慢慢擰起。
這道與鍾洵一模一樣的身影儼然不是完整體,窄腰之下便形如淡煙,看上去像極了從童話的阿拉丁神燈里飄出來的俊俏神仙。
他似乎察覺到了姜簡的警惕,慢慢飄到他的面前,抬手覆上他的眉心,似乎想要抹平那漂亮的溝壑,而後虔誠地吻在他眉間。
姜簡連忙往後退了幾步,抬眸對上眼前人落寞的目光。
“噗,你也有今天。”沈慮看了一會兒戲,抓着鍾洵肩頭往身後一拉,“別怕,這就是鍾洵自己的殘留意識,馬上也要被煉化了。”
姜簡看着沈慮身後那個低眉順眼又囁嚅的身影,心生一絲割裂感:“他怎麼會在這裏有殘留意識……啊!”
他想起來了,令陳夕清耿耿於懷的那次節目,除了鍾洵全軍覆沒!
“那次節目什麼情況,他為什麼閉口不提?”
沈慮嘆氣,攬住身邊這個意識越來越模糊的鐘洵:“他不提,是因為他自己也記不清了,那次節目的始末,恐怕只有這位記得。”
姜簡聽沈慮的話,目光沒有從“鍾洵”身上移開。
他越來越淡,越來越透明,彷彿很快就要化成一縷煙,與周圍的雲朵融為一片。
“我是先死的,親眼看着我倆的意識一起墜落到這裏,但突然有一根藤蔓纏着他的意識體帶他離開了,這位,確切地說,是鍾洵的意識殘留。”
藤蔓?姜簡眼中閃過一絲犀利。
雖然那是鍾洵只與意識之樹融合了一半,但樹還是選擇救他了嗎?
姜簡看向兩人;“所以,那次節目到底發生什麼了?”
沈慮抬手按了按太陽穴,轉頭問鍾洵的殘存意識:“哥們,要說嗎?”
這殘存意識原本鍾洵本人要脆弱得多,他縮在沈慮身後,搖搖頭,又點點頭,最後索性低下頭,沉默地咬着嘴唇。
姜簡不禁看呆了,鍾洵那個有事沒事就親吻他的厚臉皮還能有這麼嬌羞的一面?
“算了,我來說吧。”沈慮也不習慣他的好哥們這副模樣,攤牌道,“你知道我兄弟喜歡你嗎?要我說,你可以不把他當鍾洵,這點殘存意識幾乎是他所有壓抑的暗戀情緒的外化了,但這並不是完整的他。”
姜簡點了點頭,還是忍不住打量着沈慮身側的男人。
他忽然想,一開始鍾洵並沒有認出他,除了記憶屏蔽之外,只不是還有意識殘缺了一部分的緣故?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心意傳達出去也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沈慮接着道,“據我在這裏和他聊天所知,為了綁住他,節目裏總是會出現和你很相似的人,有時候是外貌,有時候是性格。那次節目應該是他第298次遇到‘你’。”
姜簡倒抽了一口冷氣。
難怪鍾洵在青巒村對他那麼戒備,他根本不敢確認,煎熬又折磨。
“不過那個時候我的記憶也有些淡,不僅沒完全認出他,也沒意識到那期節目裏有個和你一模一樣的NPC。”
姜簡問:“那人做了什麼?”
“他是我們那次節目的Boss,要殺掉連同嘉賓扮演角色在內的所有人,而鍾洵,在前一天說服了我們所有人,選擇相信他。”
分明只是個透明的意識體存在,不存在的心臟還是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鍾洵選擇相信“他”,但那人背叛了他。
“他被那人背刺之後,情緒變化很劇烈,原本他試圖救下我們所有人,但不知道為什麼整個節目世界開始地震。”
“因為他和節目世界的穩定有關。”姜簡冷靜地說。
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其他嘉賓眼裏那次節目的直播突然中斷了。鍾洵錯信了人,還連累了無辜的其他嘉賓,劇烈的情緒波動在那一瞬間影響了節目的穩定,他所在的世界首當其衝遭遇災難。
“雖然很慘烈,但我不怨他。如果那個人是阿清,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和鍾洵一樣。”沈慮抬手薅了薅身邊的人,它已經逐漸煉化,身影越來越淡,“如果不是到荒蕪之地,我也不會恢復記憶,帶着他殘存的意識,我倆在這裏也做了不少調查呢。”
沈慮頓了頓,眼中含笑:“你那麼從容赴死,不也是因為察覺到什麼了嗎?”
姜簡對上沈慮敏銳的目光,不禁感慨,不愧是前隊長。
他正色說:“我在送那些喪屍最後一程的時候,有人說,之前總是看我在尋死,希望我能好好活着。”
是那晚在工廠追逐傅雲成的喪屍臨死前說的。
他想了很久,除了他被認錯成姜繁,沒有其他理由能解釋。
“你怎麼不告訴鍾洵?”沈慮歪頭問他。
姜簡看着沈慮身邊殘存的鐘洵意識融入身後的雲朵,垂下眼眸:“不想他擔心,如果調查姜繁的過程中一定有一個人要體驗死亡的話,我不希望那個人是他。”
畢竟他們還活着時,沒有人知道死亡的盡頭是荒蕪之地。
“真有你們的,跟我來。”
沈慮撥開雲朵帶他往前走,在棉花糖般的雲朵上走了一段路,抓起其中尖叫的一團:“我之前不知道那個人是你哥哥,因為和你有點相像,偷偷觀察了他很久。”
而後又摘了一團,扔給姜簡。
姜簡聽着熟悉的聲線,尖叫聲中帶着醉意和痴狂:“這是……被煉化后的姜繁?”
“荒蕪之地時不時就有他的意識碎片。”沈慮嚴肅地說,“就像鍾洵那樣,除了他們兩,我沒有見過其他人有這樣的碎片殘留。但他,他叫什麼來着?”
“姜繁。”
“但姜繁不一樣,他的意識碎片是定期出現的,就好像……”
“就好像他會定期去尋死,但是又死不透一樣。”姜簡接道。
這和喪屍的目擊證詞恰好吻合。
而死不透的原因,和鍾洵一樣。姜繁也是樹的宿主,只要樹不允許他的軀體死亡,他就永遠不會完全死去。
“我偷偷跟蹤了他幾次,發現他的目標在荒蕪之地里。”沈慮撥開雲團,帶姜簡走進一條狹窄而極長的通道。
在穿過層層意識廢墟后,姜簡在盡頭隱約看見一汪泛着光的潭水。
幽深發光的潭水,奪目得彷彿盛了一彎銀河。雲團和潭水之間像是有一股互斥的力,被無形的屏障隔開。
沈慮說;“這條路上只有他的意識殘留,第一次發現這條路的就是姜繁。我順着他的路線才發現了這裏,這裏才是他的目標。”
姜簡回眸看向沈慮:“所以你進去過?那裏面有什麼?”
沈慮勾起嘴角;“你有沒有收到一張紙條,上面寫着要帶你去看江邊的煙火表演?”
姜簡瞪大眼眸,難以置信地看着沈慮。
在離開唐尹的環形監獄時鐘洵就坦白說他從來沒有寫過這種東西,而沈慮這個早就死去的人,怎麼會知道?
“我們以前上學的時候,經常互相模仿對方父母的筆跡給對方簽字。他的字可是他老爸手把手教出來的。”沈慮笑着承認道,“紙條是我寫的,沒認出來吧?”
“怎麼可能?”姜簡定定地望着屏障外的深潭,“你進去過,然後復活了?不對,不是復活,如果活過來的話你不可能站在這裏的。”
沈慮輕輕靠在一旁的雲團上,雙手抱臂:“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時間’?[1]
“在這譚水裏,不再有線性的時間,沉到底之後朝着亮光的地方游去,出了水面后你就會發現自己抵達了某一個時間點,真實的過去。
“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與物質世界互動,不過停留時間有限,也只有被人觀測到才能顯示出實體。像我那次,從始至終都沒有人發現,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往你風衣里塞了張紙條。如果你和鍾洵核實,就知道他沒有寫過,如果他還能記起來我,就能想到這個世界上除了他爸,只有我會和他有相似的筆跡。”
“……”
姜簡沒忍心告訴沈慮,鍾洵不僅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還當成別人吃了很久的醋,並且因為他的大意,讓鍾洵親手把放着紙條的衣服扔進洗衣機里洗爛了,連沈慮的筆跡見都沒見過。
姜簡抬手,虛虛放在屏障前:“也就是說,姜繁那麼急切地想要轉移宿主身份,因為他想完全死去到達荒蕪之地,從這裏回到過去?”
“很有可能。我帶着鍾洵殘存的意識也來過一次,但如果沒有軀體完全死透,就沒有強大完整的意識,即使回到過去也停留不了多久,我猜姜繁可能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在荒蕪之地都待不了多久,更不要說回到過去了。”
姜簡回眸,望着他們來時雲朵互相擠壓的路:“我猜,他就快要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1]“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時間”出自余華《在細雨中呼喊》,在這裏為了契合沈慮的后一句話,和原文語義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