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第126章
姜簡併不完全相信鍾洵的話。
費澤爾在這個世界的發色仍是金色的,而唐尹在費澤爾的威脅下也接受了現實,一次性和樹完成了融合,只有兩鬢添了一些斑白。
那鍾洵呢?在被姜繁強行帶來,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獲得的痛苦恐怕不必這兩位前任宿主少。何況他的潛意識仍在抗拒和樹的融合,怎麼可能像他說的那樣輕鬆。
他心疼地握緊鍾洵骨節分明的手指,將目光移到熒幕上。
*
唐尹蘇醒時,費澤爾只剩下最後一口氣。
宿主身份開始轉移后,意識之樹便不會再吝嗇吊著他生命力的最後精神,形容枯槁地靠在樹邊,抬眸對上唐尹的目光。
他動了動嘴唇,最終什麼也沒說。
他相信唐尹和他同一類人,相信唐尹在學術研究上的野心,更相信他們無數個醉心痴狂交流的過往。
無非唐尹看上去比他更道貌岸然罷了。
他怎麼會抵抗住這個世界的誘惑呢?
姜簡和鍾洵看見費澤爾閉上眼時,心情都很複雜。
看β世界現在還存在着,就知道費澤爾比他們都要了解唐尹。
唐尹來到費澤爾身旁時,他已經靜靜合上了眼,化作淡淡星點,彷彿變成了樹的養料消失不見。
而新生的宿主在這一瞬間,正式有權利探索費澤爾已經創造出的那部分世界。
他發現費澤爾在樹所在的世界之外,又開闢了諸多可以往返的平行子世界,而他邀請進來的學者,都在不同的世界裏專註着自己的非法研究。
樹所在的世界相當於子世界的中樞和中轉站,彷彿意識之樹枝杈延伸到遙遠的盡頭,和每個子世界相連。
他跑遍了每個世界每個角落,最終在小木屋裏找到了失聯已久的女朋友。
她挺着大肚子,精神已經錯亂。
原本妊娠期的女性就敏感,被費澤爾強行帶到這裏“軟禁”,她的狀態已經差到了極致,能勉強活到現在或許是知道自己肚子裏還有一個小生命的緣故。
唐尹回了一趟外面的世界,卻發現費澤爾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匿名報了警,女友此時登記在失聯狀態。他沒法將她直接帶回去,面對嚴峻的盤問和警方的追究不僅會讓這個世界的隱秘暴露,更會影響她的生產。
他也不敢貿然將人從外面帶進來。於是便從費澤爾邀請進來的諸多學者里,找到一位曾經在醫院臨床工作過幾年的女士,在極其簡陋的環境裏,看着自己的女兒伴隨着母親難產的咽氣,啼哭着降生在這個意識創造的世界上。
生與死,就像合二為一的播放與暫停鍵,有人按下是繼續,有人按下則是中止。
唐尹抱着幼崽,感受不到眼淚流下去的感覺。
他一邊輕輕搖晃着懷裏的孩子,一邊用指尖戳了戳她肉嘟嘟的臉頰,淚眼婆娑地想,這個孩子是真實存在的嗎?她誕生在這個意識先行的世界裏,如果沒有人觀測,她還存在嗎?
事實上,小孩子的生長容不得他思考哲學。
β世界建立之初,一切機制運作都不完善,沒有足夠的醫療條件和生活物資供給,他靠自己創造亦不知道需要花費多少時間和精力,此時此刻,他的女兒在這裏活着只有一個結局——死亡。
唐尹艱難地做出決定,喬裝打扮了一番,將孩子帶到了外面的世界,假裝過路人把她送進了孤兒院。
姜簡讓鍾洵暫停了一下。
他仔細看了一眼孤兒院院長辦公室里的陳設,目光落在日曆上。
“按照外面世界的時間線算,這個孩子大概和我們父母是一輩的。”
“那我得叫老唐爺爺?”鍾洵想到他在唐尹面前沒大沒小的模樣,忍不住皺了一下眉,“不過他沒有把女兒放在海外,如果我們能出去,或許還有機會能找到她。”
正值中青年紀的唐尹在送走女兒后,如費澤爾所料,投身到這個由意識之樹所創造的世界。他將自己對大腦和記憶的研究重新提上了日程。
起先,他還時常往返於兩個世界。因為費澤爾在外面的世界安排好了自己的後事,卻依舊保留了實驗室的運作。
後來,他發現費澤爾給研究者開闢的子世界也在從意識之樹上汲取能量,只有這樣才能保持那個世界的穩定。而樹需要提供源源不斷的精神情緒,一旦離開β世界,他身體的不適感就異常強烈。
待在外面愈發力不從心,他只好準備好說辭,離開實驗室,全身心投入到β世界中來。
唐尹孤獨地在β世界裏待了很久,這裏的一切比費澤爾在的時候更加豐富,貧瘠荒蕪的土地上有了道路、小鎮、田野。
他在樹旁建起了一座實驗室,除了每年會偷偷摸摸去看一眼自己的女兒外,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在這裏。
有一天,他站在樹下朝天望去時,有一對兄弟找上了他。
弟弟顯然是陪着哥哥來的,目光中有着幾分漫不經心。哥哥眉清目秀的臉上卻有一絲愁容。
唐尹很快便知道,他們是費澤爾死前邀請進來的最後一批學者,哥哥原先方向是計算神經科學,弟弟是行為神經生物學。
“是秦耘和秦瀚。”
姜簡在那張Faizal實驗室的合影里見過這對兄弟,一眼就認了出來。
“居然都是爺爺輩的。”鍾洵沒見過秦瀚,看着秦耘那張臉露出不解,“這是他們原本的模樣?”
青巒村外被秦耘炸房讓鍾洵印象深刻。
但當時那個“秦耘”頂着姜簡那位店主養父的臉,怎麼想怎麼奇怪。
“和照片上幾乎一模一樣。”姜簡沉吟了一下,“那她應該是和他們同一批進入這裏的。”
話音剛落,便看見畫面中秦耘帶着唐尹來到了一個房間,房間中央的床上躺着一位依靠呼吸機才能存活的女人。
兩人異口同聲道:“任繁星!”
鍾洵眯起眼睛,從唐尹的視角朝她看去:“果然,不過這個任阿姨比我們當時調查時看到的照片更瘦。”
姜簡頷首:“其實我不覺得當初我們遇見的那個是真正的任繁星。重生在陶小晨身上的她,更像是擁有同樣人物建模的NPC。或許就像林棠在曙光二中的世界裏想要重新找回失去的姐姐一樣,青巒村是秦耘的某種奢望也說不定。”
他們很快便知道了秦耘的奢望。
他想要唐尹救活因實驗事故意外變成植物人的任繁星。
沒有人知道成為樹的宿主會有什麼樣的代價,在他們眼裏,帶他們出入這裏的費澤爾就是這個世界的主宰,他選定的接班人也一樣,以為他們擁有着無法想像的能量。
但唐尹自己知道,維持這個世界狀態的穩定已是不易,遑論在這個基礎上創造。
何況,任繁星已經是植物人,腦部收到嚴重損傷,儘管能保持自主呼吸和心跳,能夠維持自身的新陳代謝,但她對外界的認知幾乎完全喪失。
“她已經是無意識狀態,我想我也……”唐尹委婉地拒絕。
可看到秦耘絕望的雙眸,他不自覺地想到了那個精神錯亂中難產而亡的女人,他話鋒一轉,“把她放在我這裏吧,我試試。”
“好!”秦耘眼眸亮了亮。
走投無路的秦耘答應下來,他和唐尹約定了下次來探望的時間,轉身離開。
秦瀚看着哥哥離開,輕輕挑眉,收回目光,對唐尹說:“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費澤爾先生這麼信任你,但是請你最好不要有什麼歪心思。我們這些人拋棄了外面的生活,也拋棄了良知和道德,在這裏千辛萬苦地開始了在外面根本不可能開展的實驗,您可要保護好這個世界,不要讓它消亡,從而影響我們的實驗,好嗎?”
唐尹在心裏苦笑,在這個世界核心的意識之樹面前,明明他才是弱者。
保護這個世界?
“秦耘在研究什麼?”唐尹問。
“之前不清楚。”
“現在呢?”
“復活。”秦耘歪頭笑了一下,“如果她在你這裏也沒能挺過去,他準備想辦法讓嫂子活過來。”
唐尹眸光閃爍,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那個女人早已和費澤爾一樣消散在這個世界裏,即便秦耘真的研究出什麼,他也無法嘗試了。
鍾洵慵懶地躺在草坪上,任憑螢火蟲在他身邊飛過。
他支起腦袋,問姜簡:“人真的可以復活嗎?”
姜簡偏過頭,看見星河落在他桃花眸里,輕聲說;“青巒村的涅槃計劃是我們一起見證的,我當時也只是解讀出了大體輪廓,其中有很多細節上的研究都是我擁有的知識所無法理解的。”
“不過……”
“不過?”
“不過我的確曾看到過有人的研究在挑戰我們對死亡的定義。有科學家利用灌注系統恢復了死豬的大腦的部分功能,動脈、靜脈、毛細血管網的工作恢復如常,神經元,軸突,突觸等神經結構也保持正常狀態。如果腦死亡是個體死亡的標誌,那麼是不是說,只要恢復已死亡之人的大腦功能,就意味着死亡可以逆轉?”[1]
鍾洵猛地坐起來,瞪大眼睛:“如果真是這樣,豈不是亂套了?”
姜簡不置可否,他輕輕打了個哈欠,靠在鍾洵身上:“關於生命、關於死亡的問題不僅是科學的問題,更有倫理的問題,從費澤爾創造出這個世界,把這些不配被稱為學者的瘋子們帶進來,不早就亂套了嗎?”
說著說著,他清冷的尾音帶了點柔軟。
鍾洵低下頭,鼻尖順着他的耳根蹭了蹭。
正貪戀着他的溫度,只見姜簡推開他,歪頭問;“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情,當時在Y市秦耘炸了房子,我先回青巒村,你去幹什麼了?”
直覺告訴他鐘洵有自己的事情要處理,加之兩人“剛認識不是很熟”,他一直沒有過問。
“去刷我的人設了。”鍾洵想起來,冷笑一聲,“姜繁讓我保證節目世界的穩定和有序,在青巒村地圖外的世界裏,秦耘和他的團隊所掌握的技術明顯超出了那個世界科技的理解,我就把那些人打包送回到姜繁手上了。”
姜簡愣了一下,旋即勾起嘴角。
鍾洵雖然有嘉賓身份,但他也算是具有較高權限的人,能在β世界和β\''世界中往返倒也不奇怪。只要他自己能給出合理解釋,他所做的這就是他人設要求的“正事”。
顯然,這“正事”是衝著給姜繁搗亂去的。
“我成為嘉賓后,就沒有再見過他的容貌,他和我只靠遠程文字投影交流。”鍾洵解釋道,“記憶屏蔽隨着時間推移更加牢固,我不記得自己的是怎麼來到這裏的,更不記得姜繁的模樣,就連溫思黛口中001號的高級權限,我也忘記了那並不是排位第一所賦予的。”
那其實是意識之樹賦予他的。但在他沒有完全與樹融合前,他是否能擁有這些能力,完全由現任宿主姜繁說了算。
姜繁則將其通過場記呈現在他的面前。
只要他安安分分地活躍在節目裏,就相當於扮演完美的宿主,哪怕只是和樹不完全融合,也能提供足夠的動力,也因此能永遠以第一的方式獲取那些權限。
“當時我已經意識到自己遺忘的事情過多,所以想用這種方式試探姜繁的底線,或者說逼節目背後的那個人現身。”鍾洵聲音小了下去,“誰知道你的人設反而影響了我,連帶着排名掉下去,恐怕他設置好的權限條件也因此收回了。”
姜簡目光冷颼颼,淡淡覷了他一眼。
換上了鍾洵熟悉的頭皮發麻的語氣:“哥,你猜我記不記得當初百般抗拒我的示好和秀恩愛的人是誰?”
“我那不也是在為你守身如玉嘛。”
“……”
“哥,現在你知道你應該做什麼嗎?”
鍾洵唇角僵硬了一瞬。
“我錯了,我已經跪好了!好好好我不鬧,你別亂動,讓我抱着就行,來來來我們繼續看。”
作者有話要說:
鍾洵:天道好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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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1]Vrselja,Z.,Daniele,S.G.,Silbereis,J.etal.Restorationofbraincirculationandcellularfunshourspost-mortem.Nature568,336–343(2019).
文中這裏引用的是2019年4月17日發表在《nature》上的研究,以及環球科學對此相關的中文表述。
以下是靜心科技的部分解讀,供大家參考;
(這項研究)描述了該團隊的解決方案,被稱為Brainex,它能夠在死後10小時內保護測試動物大腦的結構,為研究大腦功能開闢了一條新的途徑。研究人員表明,雖然目前能夠保護大腦的結構和細胞活動,但這並不能使豬真正從死里復活。“在任何時候,我們都沒有觀察到與知覺、意識或意識相關的有組織的電活動。”論文的合著者ZvonimirVrselja在一份聲明中說。臨床上定義,這不是一個活的大腦,而是一個細胞活躍的大腦。
Brainex被描述為一個“脈動灌注系統”,這意味着它間歇地將研究者的特殊溶液泵入大腦中巨大的血管結構。該溶液本身由一個無細胞的、基於血紅蛋白的配方組成,不凝結,可以加熱到正常體溫。研究小組將連接到Brainex系統的死豬的大腦與未接受治療的豬的大腦進行了比較,證明了這種解決方案有可能恢復小血管的結構,激活新陳代謝,減少細胞死亡。這裏需要注意的是:特製的溶液——“人造血液”,該小組使用的特殊溶液組成與人體血液中的組成不同。該項成果也提出了一個重大的倫理問題,迫使我們重新考慮死亡的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