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魂歸大瓶
一夜無事。
清晨時分馬豪早早洗漱,在冷水的刺激下,昨天喝的昏昏沉沉的腦袋終於清醒了幾分,他叫來沈月一起去巡營。
營帳的將士大都起來做事了,剩下的就是甘奕甘野這種毛頭小子還在呼呼大睡,馬豪走進去一腳一個,全都踹醒,絲毫不留情面。
被踹醒的甘奕等人不敢有一句怨言,灰溜溜的站成一排,馬豪盯着一排人前前後後看了兩三遍,看的一排人心裏發毛。
最後一背手,喉結一動就開罵,唾沫星子在清晨的陽光里異常清晰,甘奕等人眼睜睜的看着唾沫星子慢慢落在頭上臉上,還不敢躲一躲,真是想死的心也有了。
馬豪可不管這些,繼續劈頭蓋臉的痛罵,正當他罵的起勁時,縣衙有人慌慌張張的闖了進來,馬豪一把就拽住來人厲聲質問何事慌張。
來人戰戰兢兢的說道:“一柱香前有一隊客商一進城就直奔縣衙,說是他們清晨趕路時在卓尼二十裡外的大瓶峽發現了二十多具軍伍之人的屍體,死狀凄慘,縣令大人覺得茲事體大,先帶着縣衙人手趕往大瓶峽,叫我來向將軍通報。”
馬豪如遭雷擊,呆立原地,雙手緊緊攥住了來人的胳膊,來人胳膊吃痛大聲叫嚷,馬豪這才反應過來,丟開來人胳膊,厲聲喝道:“傳令下去,一百精騎輕裝簡從,即刻出發趕往大瓶峽!”
馬豪話音未落,轉身大步奔向馬廄,沈月等人點起百人,緊隨其後。
百騎全速趕往大瓶峽。
大瓶峽,卓尼城外二十里處的峽谷,因其口小腹大,當地人稱其大瓶峽。
卓尼一帶多山,多峽谷,大瓶峽正是其中最大的峽谷,也是卓尼通往其他城鎮的必經之路,向來商賈通行並無匪患之事,算是平和之處,現如今竟出現兇案,平和算是毀於頃刻了。
馬豪率隊一路奔馳,一個時辰後到達了大瓶峽,轉入峽谷口深入百步,地形豁然開朗。
馬豪一眼就看見峽谷中橫七豎八的屍首,死狀凄慘,血滲入地下,土地泛出令人心驚的烏光,刀劍散落一地,屍首上插滿箭矢,慘不忍睹。
馬豪勒馬緩行,仔細搜尋,直到看到一具無頭屍體時,馬豪再難壓抑悲怒,一聲嘶吼劃破了清晨的寂靜,他下馬雙手顫抖着走向那具無頭屍首。
走到近前,不覺已是涕泗橫流,他一眼認出無頭屍首身上穿的正是沈提山家傳甲胄,馬豪悲從中來,抱着血淋淋的屍體無聲哭泣,沉默着一根根拔掉沈提山身上的箭矢,喃喃道:“秋涼時節,喝黃酒,品蟹黃,人生一大樂事,這次你來的急,我只有黃酒幾壺,卻沒備着蟹黃,你說不盡興,我說下次一定替你補上,我承諾的沒兌現,你卻躺在了這裏。你說你不敢死,不敢拋下兄弟親人,卻又怎麼如此身首異處?退回二十里又如何,捲土重來非嘗不可,為何非要逞一時之勇?兄弟你糊塗啊!”
……
“他們敢砍你的頭,我就去砍他們的頭,一個不夠砍一家,一家不夠砍一城,總歸要有足夠的人下去陪你。”
……
“你中了四十八箭,十一箭入骨,甲胄二十道刀痕,七刀破甲,這是你的帳,我來幫你討。”
……
“我知道兄弟你苦,你活的不遂心,死後就解脫吧,你告訴同袍,你要背的擔子我馬豪挑了,你放心不下的事我來做。”
……
馬豪就這麼獃著一動不動,像個泥塑木雕。
沈月帶着甘奕等人一寸寸的搜尋案發地,尋找線索,可是沒有什麼發現,敵人並未留一絲一毫的線索可供搜尋,最後只好為自己的袍澤收屍,準備運回卓尼進行安葬。
當一切妥當后,已是正午時分,沈月見馬將軍仍然一動不動,只得和秦賁兩人架起馬將軍,叫甘奕他們給沈提山收屍,馬豪倒也沒有反抗,平靜的看着他們將沈提山用席子包裹抬到大車上。
最後,甩開沈月秦賁扶他的胳膊,爬上載着沈提山屍首的大車,一揚鞭,驅馬原路返回。
秦賁帶一隊士卒護送袍澤遺體隨馬豪回返,沈月則帶着餘下眾人繼續搜尋沈提山消失無蹤的頭顱。
回到卓尼后,馬豪恢復清明,他召集了全城的木工匠人,連夜開始打棺材,滿城百姓自發加入其中,毫無怨言。
佈置好一切后,馬豪去往縣衙,劉縣令早在縣衙門口等待着,兩人步入中堂,各自落座。
劉縣令沉聲說道:“沈將軍在我卓尼境內遇害,是我的失職,請將軍責罰!”
馬豪擺擺手說道:“和你無關,你跟我講講事情經過即可,此事我自會處理。”
劉縣令說道:“今日清晨有商隊到衙,稟報大瓶峽發生血案,我即刻令人前往查看確有此事,隨即我親自帶人前往,到大瓶峽並未破壞當時現場,一切都如將軍所見,並且至始至終沒有發現沈將軍頭顱,後來將軍也到,我也不必贅言。”
馬豪點點頭說道:“清晨來到衙門的商隊,人可還在?”
劉縣令答道:“還在城內,不過我已驗過其身份,確是商隊無疑。”
馬豪停頓片刻,繼續說道:“沈將軍的頭顱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對此你有何看法?”
劉縣令嘆了口氣,說道:“這確實令人費解,不過有人這麼做了,就說明沈將軍的頭顱對他們有用,絕對不會這麼無緣無故的消失,早晚是要浮出水面的。”
正說著,門外士卒有軍情稟告,馬豪起身出門聽取軍情。
片刻后,他大步進屋說道:“被你說中了,沈提山的頭顱出現在了允吾,允吾被攻破了,現在請你在卓尼加強防備,我帶兵去攻打叛賊,卓尼就交給你了!”
劉縣令起身趕緊說道:“請將軍放心,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馬豪不敢耽誤,即刻大營率兵出征,殺往允吾。
卓尼大軍一路疾馳,後半夜時就趕到了允吾,此時的允吾萬籟俱靜,城門大開,不見一人。
馬豪揮軍入城。
只見街巷狼藉,在月色中依稀可以分辨出散落的士卒屍體,百姓逃散一空。
馬豪帶兵駐防,隨後派出斥候刺探方圓二十里,他則帶人清點損失,登記在冊,如此忙碌到清晨。
馬豪清點出此次城破,本地庫銀五千兩盡數被劫,自秋收后所有倉癝也清掃一空,只有百姓家中存糧原封未動,此次城破,可以說是損失慘重,傷了允吾的元氣。
也就在這時,城破逃往深山的百姓以及允吾殘部,在馬豪派出的斥候的安撫勸說下,陸續開始回到允吾。
首先回到允吾的是沈提山副將華雲,他一見到馬豪撲通跪下更咽的說道:“末將無能,未能守住允吾,未能護我百姓,還望將軍責罰!”
馬豪扶起他說道:“錯不在你,主將被殺軍心自然不穩,還請起身為我說說何人攻城。”
華雲平復心情后,說道:“今日接近晌午時分,我正在城頭巡邏,突然聽見陣陣如雷的馬蹄聲,我還在納悶沈將軍走時只帶了二十騎,怎麼會有這麼大動靜,沒成想過了一會,城外湧出了一大批騎兵,並不是我軍裝飾,而是羌人服飾,我趕緊下令關閉城門,士卒全部集結準備禦敵。”
“羌人快兵臨城下時,飛戟將一個麻布包袱釘到城門樓上,是我親手解開的包袱,裏面是沈將軍的頭顱,雙眼血紅,面目猙獰,當時城牆上的士卒看清包袱為何物后頓時大亂,再無心守城,只憑末將一人也無法組織有效的防守了,羌人兩三撥箭雨後,就潰不成軍了,我們只得棄城逃往深山,再後來將軍的斥候找到了我們,我才知道將軍來了。”
“既然是你親手解開的包袱,那現在包袱呢?”
華雲一怔,面如土色撲通一聲又跪下,顫聲說道:“末將有罪,當時城破之時,我打算帶着裝有沈將軍頭顱的包袱一起逃往深山,哪知有個羌人吊在我身後,自打攻城時他就盯着沈將軍頭顱的去向,城破后他在山林追了我一路,一個一個的射死了和我一起出逃的士卒,最後只剩我一人,他依舊不緊不慢的吊在我身後,我知道再跑下去死的人就是我了,我只得硬着頭皮停下馬,回頭看他,卻什麼人也沒看見,只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叫我把包袱掛在樹梢上,他任我離去,我只得照他說的辦,是末將對不住沈將軍,末將甘受懲罰!”
馬豪苦笑一聲,說道:“懲罰什麼,你又不是我的部下,你還能在逃亡路上記得帶上沈提山頭顱,倒也算是仁至義盡了,起來吧。”
華雲愧疚的站起身來,不敢看馬豪,低頭站在一旁。
馬豪繼續問道:“此次羌人頭領是誰?”
華雲答道:“頭領是扎眼的披髮左衽裝束,想來應是最近冒出來的冥安城那個披髮男子,追我的也是此人。”
馬豪自語道:“此人跟最近所發生的大小戰事好似都有關係,行事如此縝密狠辣的羌賊,以前倒是聞所未聞。”
華雲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據末將觀察,此人更喜獨來獨往,此人只在羌人攻城之時出現在陣前,調兵遣將之後就消失了蹤影,羌人好似也有些怕他,少有人敢湊到他的馬前。”
馬豪說道:“當初在冥安就是如此,我們暫且不去管他,現在當務之急是安撫百姓,你既然是允吾守將,就暫代將軍職召回百姓,鞏固城防,另外選擇一個黃道吉日讓將士入土為安吧。”
華雲抱拳領命而去。
七月初六,拂曉,宜葬。
允吾縣衙前的街面上擺了不下五十具棺木,有被伏殺的沈提山親隨,也有允吾此次城破被殺的將士。
當頭為沈提山的棺木,因其頭顱一直未被發現,只得用楠木雕刻頭顱以作代替。
馬豪帶領眾人站在街道兩側,允吾百姓一身縞素也聚集在此送眾將士最後一程。
時辰到了,沈提山封棺,馬豪將最後一根隼頭釘入棺木。
一切已畢,司儀大喝道:“起靈!”
馬豪親自抬棺向城外走去……
安葬將士后,允吾無主,馬豪讓秦賁返回卓尼,自己則留在允吾穩定軍心。
他詳細的將此次事件記錄在案,命人呈往刺史府。
一夜無眠,他帶着沈月來到華雲軍帳,準備了解百姓狀況商討允吾宵禁事宜。
不料卻發現華雲率部在帳內飲酒,馬豪勃然大怒準備衝進去時,突然聽見有人說道:“華將軍,恭喜榮升部將軍,這您可要開創先河了啊,那可就是涼州最年輕的部將軍了!”
馬豪止住了前沖腳步,冷笑一聲,繼續和沈月聽下去。
只聽華雲說道:“哪裏哪裏,我不過暫代部將軍職罷了,武將升遷還得那刺史府說了算,還得看人家的眼色呦。”
原先說話的華雲部下繼續說道:“這沈將軍死了,這允吾有一個算一個,有誰能跟將軍比嗎?將軍就不要謙虛了,就等着陞官吧,到時我們這些人就要仰仗華大將軍了!”
華雲哈哈大笑道:“好你個白殷啊,這張嘴都可以開出花了,那就借你吉言,等我升任了肯定忘不了大夥,來來來,喝酒喝酒!”
帳中氣氛更加熱烈起來。
這時,馬豪一步跨進營帳,走到正在喝酒的華雲面前,一鞭子抽在華雲臉上,華雲仰面栽倒,剛想起身就被馬豪一腳踩在脖頸動彈不得,馬豪彎腰看着腳下的華雲說道:“華雲啊,得虧你不是我的人,你要是我的人就不是一鞭子的事了。”
隨後馬豪不再理他,而是環視帳中眾人,眾人早被嚇得酒醒,後背出了一層白毛汗,大氣都不敢出。
馬豪盯着他們說道:“繼續啊,怎麼不喝了,軍中飲酒不是挺快活嘛!”
白殷最先帶頭跪地求饒,頓時帳內跪成一片。
馬豪冷哼一聲一腳踢開華雲,對帶兵趕進來的沈月說道:“擂鼓,一柱香后校場集合,不到遲到者格殺勿論!”
沈月道:“是!”
隨即轉身離去。
馬豪收起馬鞭束在身後,喝道:“全部綁了!”
華雲等人被五花大綁起來押往校場。
一柱香后,校場。
點將台下豎起來幾根大柱子,綁縛着華雲,白殷等人。
馬豪一人站在點將台上,看着台下眾將士不說話,整個校場死一般寂靜,只剩下月光在這些出生入死的人的盔甲上流淌。
約莫半刻鐘,熬過了寂靜,馬豪開始說道:“你們大多數人不知道我為何深夜召集,我告訴你們,那是因為你們的華大將軍無視法令,糾集部下飲酒作樂,你們的沈將軍遭人伏殺屍骨未寒,頭顱至今下落不明,允吾被羌人攻破,華雲作為允吾最高武階將領,不知羞恥,反而飲酒作樂,一心覬覦部將軍官職,你們說,此等人該不該罰?”
“該罰!”
“那該怎麼罰?!”
“按軍規,軍中飲酒者鞭一百!”士卒齊聲答道。
“既然如此,來人,行刑!”馬豪喝道。
從軍中走出一隊頭裹紅布的士卒手拿毛棱鞭,在柱子前一字排開,開始行刑。
整個校場都是鞭子抽打軀幹的脆響以及華雲等人的慘叫。
馬豪不為所動,等行刑結束后,他看着皮開肉綻的華雲等人厲聲問道:“可知錯了?”
華雲等人有氣無力的表示知錯后,才被人鬆開繩索倚靠柱子席地而坐。
馬豪不再理會他們,繼續說道:“允吾主將被殺,群龍無首,華雲等人覬覦主將位置本不該我管,可我和沈提山是十年戰場廝殺過的袍澤,他一手帶起來的兵我不能看着被毀了,這個閑事我還得管定了,你們都認為部將軍是塊肥肉,誰都想吃到嘴裏,既然如此我們不如玩大些!”
馬豪停頓一下,繼續說道:“我宣佈,自即日起,凡是我漢家良家子弟,如有將沈提山頭顱帶回允吾者,領部將軍官職,由我馬某親自寫文書呈交刺史府!”
馬豪話音剛落,軍中立刻騷動起來起來,將士都不禁聒噪起來,眼神熾熱,此等一步登天的方式一輩子也就只能碰到這一回了,自然反應強烈。
馬豪等將士聲音稍弱后,厲聲問道:“願否?”
眾將士如雷嘶吼:“願!”
……
誰不想爬的高,
誰都想吃碗裏,望鍋里,
既然如此,我以高官許你,
你拿首級還我,
總歸不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