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時空》(中篇小說)

《安全時空》(中篇小說)

1

今天周六,按慣例,周曉芳要帶着孫女陳向南進城度周末。

去城裏度周末,在全村乃至馬道河來說周曉芳是先行者。農村人沒有周末,農忙和農閑呢也只是相對而言,稻田麥地伺候好了,還有菜地,雞鴨貓豬狗,整理農具製作酸菜鮓菜等等,似乎永遠沒有閑着的日子。

那年修繕房屋時丈夫老陳意外去世安葬后沒幾天,兒子陳邦國和兒媳向麗就返回了廣州打工。她沒有時間悲痛,急切要做的就是儘快完成她和老陳共同的願望,把房子修整好。

村民們攀比較為嚴重,只要有一家蓋了樓房,其他的村民不甘落後,就是沒錢也會想法設法,東挪西借,也要蓋起一棟來。

周曉芳不喜歡這種被人稱呼為小洋樓的房子,還是迷戀用泥土壘成的瓦房,冬暖夏涼。

她這座明三暗六的土牆瓦屋差不多經歷了一個世紀,修繕少了老陳這個幫手,她獨自一人招呼着工匠們忙裏忙外,累死累活,她心裏盼望着早點按照之前和老陳商量了好久才確定的裝修風格的房子能儘快呈現在自己眼前,儘管每天累得腰酸背痛,有這個信念在支撐,她沒覺得有多少苦累的感覺。一個月後,房子翻新裝葺好了,內外全然一新,屋內統一白牆白地板,又用淡藍色的瓷磚貼上地腳線,地腳線上再鑲上深紫色的花邊,整個牆體便泛着明亮的光芒,使原來昏暗的老屋煥發出迷人的色彩,很是寬敞、素雅。

遠遠望去,整棟房子在眾多村民小洋樓的烘托之下,顯得古色古香,瓦片青黛色,四角挑檐冉起,就像四條首尾交錯騰飛的蛟龍,在樹木的掩映中,肅穆,不失威嚴。

完工那天,她抱着老陳的遺像,在房子裏,每一個角落走了個遍,嘴裏對老陳嘮叨着,說房子按照我們商量好的樣子分毫不差地裝修好了,你驗收一下,看滿意不。她並沒有因心儀已久的新房開心,抱着老陳的遺像,生怕他漏看了哪怕一丁點的地方,就這樣邊走邊說陪着老陳的遺像流了半天的眼淚。直至豬圈的豬嘶叫聲起,她才急急忙忙去伺候着雞鴨狗貓豬。等到她忙完,拖着沉重的雙腿進得門來,感覺諾大的屋子一下子變得黑洞洞的,冷鍋冷灶冷板凳,還要做飯洗衣,她一下子癱倒在地,好半天,眼睛無力地掃瞄到牆上的掛歷,星期六三個字陡然在她眼裏放大。

奶奶的,房子整好了,兒子也結婚了,老娘已經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兩件事了,自己憑什麼還累死累活的?為什麼農民就不能像城裏人那樣度度周末?為什麼就不能放鬆一下自己?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強烈地刺激着她的神經。餵豬狗雞鴨鵝貓時在想着這事,做飯吃飯時琢磨着,洗完衣服后她躺下來就決定了。老娘豁出去了,眼不見心不煩,明天去城裏轉轉。第二天一大早她真的搭車去了城裏,進了城先吃早餐,在一家小吃店買了一屜小籠包,一根油條,一碗小米粥,本想學着城裏人很悠閑很斯文地慢慢吃,但動作和臆想不一致,平時習慣了爭取時間多干點農活,還是胡吃海塞一下子就吃完了。然後就在街上亂逛,到處都是人,滿街都是車,看得眼花繚亂,逛得四處茫然,走得兩腿酸痛,她心裏罵,娘的,不幹活都這麼累!難道是自己老了嗎?!她在馬路邊花圃的水泥沿上坐下來,腦中懵懵然,一直坐到了中午,起身走到車站,買了一個大麵包和一瓶礦泉水,一邊啃着麵包一邊想,該餵豬狗貓雞鴨鵝了,地里還有草沒拔呢,

走之前怎麼沒看看稻田裏還有沒有水呢,一時想得不得安神。而後她有些明白了,農民不是不想休息,而是放心不下。吃完了麵包,喝完了水,看着車站進進出出的人,腦袋發暈,就打起盹來,醒來后發現時間差不多了,就買了車票回到了家裏。家裏一切依舊,雞鴨該下的蛋一個沒少,豬狗貓和往常一樣,稻田的水也沒有少。媽媽的,想休息想度周末想放鬆一下,原來就是這麼簡單,於是,心情就好了起來,完全忘記了疲憊。

自此,每周她都去城裏轉轉,調節一下心情,後來,兒子結婚了,後來,兒媳向麗回來生孩子,就暫停了,再後來,孫女陳向南三歲了,就又開始度周末了,帶着孫女逛公園、遊樂園、書店,婆孫二人那是相當的愜意。

不過,後來,她發現,一到周末,馬道河邊的公路上,多了一些車,山裡多了一些人,一問,才知道是城裏人來鄉下度周末的。她心裏呵呵呵地笑了一陣,這挺有意思,農村人往城裏跑,城裏人往鄉下鑽。

2

天剛麻麻亮,周曉芳就起了床,昨晚她很有些胡思亂想,睡上一覺,醒來倍覺神清氣爽。現在她不是純粹地想去度度周末,而是在憧憬着一種邂逅,一個期盼已久的偶遇。

她打開大門,厚重的門板壓着門軸發出悠長深邃的聲音,吚~~吖~~,細絲絲地撕破黎明的寂靜,刺進天穹,似乎有餘音繞樑綿延不絕之感,標示着嶄新的一天開始了。

當初就這個大門,她和老陳磨了好多次嘴,老陳說大門就買不鏽鋼的,她不同意,說不鏽鋼大門和土牆搭配起來土不土洋不洋的,在農村,只有木門摸着有手感,有宅院的氣勢。平時老陳不管是大事還是小事,很少和她磨牙的,一般是她說了就做,老陳在背後默默支持。她本來可以不照顧老陳的想法,做了就行了,但她沒有,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直到老陳心甘情願點頭,她才用手指戳着老陳的額頭擺出一副勝利的派頭說,幸好你這個榆木疙瘩沒有進水。她把這個說服的過程看做是夫妻間的情趣,這麼大一座房子,冷冷清清的,只有他倆,老陳話不多,不找點話題屋子裏的空氣都是實心的,為有些事鬥鬥嘴,既有樂趣又消除了他心中的芥蒂,兩全其美。她又請了做鐫刻的師傅,在一塊厚實的木板上刻上“陳府”二字。老陳看了又說這太張揚了,一個種田的農民,什麼府不府的。她這次沒有二話,應允了,就留下了一個“陳”字,把刻字的木板鑲在了大門的門額之上。她不是顯擺,就是想讓兒子陳邦國每次回家都要看看,提醒他,無論他走多遠,他還姓陳,這兒才是他真正的家。

“喵~嗚~唿~”一聲貓叫,聽聲音就知道麻貓丫丫又抓了兔子回來了,發出老虎腔般的低吼,在呼喚着自己。果然,麻貓叼着比它體型大很多的野兔,正用邀功似的眼光看着自己。這貓成精了,自從去年給了它一塊野兔肉吃了之後,幾乎每天都能銜一隻兔子回來,有時會是一隻野雞。

兔子在拚命掙扎,她走過去,抓住兔子的耳朵,貓鬆了口,她看了看,沒傷及到兔子的皮毛。她一隻手提着兔子,一隻手伸向貓,貓就跳上她的胳膊,她兜住貓擁在懷裏,轉身進屋,把野兔塞進籠子裏,籠子裏已有四隻兔子在裏面不停地左衝右突,上躥下跳。

然後,進去廚房,在櫥櫃裏拿出一條鹹魚,塞在貓嘴裏,像對待孫女陳向南一樣,無限溫柔地說:“丫丫,吃吧,吃吧,明天繼續努力哦。”麻貓丫丫歡快地“喵”了一聲,跳下來,蹲在地上嗚嗚嗚地大快朵頤。

這鹹魚屬於海魚,是她讓兒媳向麗從廣州買回來的,專門用來犒勞它。這是村上頭的王婆子告訴她的,王婆子說有生命的東西都有靈性,你怎麼對它,它就怎麼回報你。她接受了王婆子的觀點,孫女上學后就只有她一個人在家,沒人說話,孤獨繁忙,每次在餵養這些貓狗豬雞鴨鵝時,種田種菜時,只有是有生命的東西,她都會很認真地和它們說說話,她相信它們能聽懂自己的話。就像電視裏說的,種香菇時開音響,香菇都會長得快一點。王婆子的話靈驗了,即使她知道王婆子說的毫無事實依據,但用心的說法是對的,就像陳邦國和向麗回來,向麗要是做事馬虎一點,陳邦國就說,你是用腦做事的啊,要用心,你懂嗎?用腦做事只能把事做對,用心才能把事做好。周曉芳雖然覺得兒子說得對,但生怕引起向麗反感,兩人會鬧不愉快。私下裏安慰向麗說,陳邦國就是一張嘴,別在意。向麗哈哈一下說,沒事,在廠里他也是這樣說同事的,那種認真的樣子我都覺得好笑,他是處女座的,什麼都講究完美。周曉芳對星座幾乎一無所知,看向麗沒有不高興,也就放心了。

這麻貓現在成了家裏的功臣,她和馬道河街上開餐館的吳老么達成口頭協議,每隻兔子不論大小,50元一隻,條件是只許賣他,可以不定時交貨。幾年前,家裏的一隻黑狗,也時常抓一些狗獾兔子甚至是麂子回來,有次竟然抓了一隻靈貓,靈貓是國家保護動物,黑狗叼着回來時,靈貓受了傷,她只好把它送到了野生動物救助站。這黑狗不光咬野生動物,被惹怒了也咬人,後來不知道被誰下了毒藥,死狀慘烈,她心裏難過了好幾天。

“今天可以交貨給吳老么了。”她高興起來,麻貓丫丫幾乎每月都會給自己帶來一筆固定的收入。整條馬道河很多人進城了和去外地打工,留下一些老弱病殘就沒了人禍禍森林,也很少有人抓野生動物,現在已泛濫成災了,如果沒有這隻貓,她地里的豆苗青菜早就被野兔啃光了。那個時候,什麼野豬野兔之類的還沒有列入保護動物,每到秋季,森林派出所就會發槍給一些老獵戶,指標性地獵殺一批,以減少對農作物的破壞。馬道河街上其它餐館的人找過她,說60元一隻收購野兔,都被她拒絕了,說就是一百元一隻也不賣,她與吳老么雖是口頭協議,但說話算數,一個唾沫一個釘,必須遵守,這是她對自己“訂單”的承諾。

今天要進城了,她給所有的雞鴨豬貓狗提供好食物,並且還喃喃地和它們說了一會兒話,算是做短暫的告別。平時在家,孫女上學了,沒有人和她說話,她習慣了和這些動物交談,它們是她的夥伴,也是支撐她的希望。

“旺財,你好好看着家,不要讓雞吃了我地里的菜哦。”她一邊推出一輛三輪單車,一邊對搖頭擺尾尾隨她的黃狗說。單車是五彩斑斕很艷麗又很小巧輕便並且後面帶斗的那種。這輛三輪單車是她專門送孫女上學而買的。因山路崎嶇顛簸,她擔心孫女被顛出車斗,別出心裁,請人用白亮的不鏽鋼管做了一個四方的棚架,焊接在車鬥上,並在架子的一面開了一個小門,方便孫女進出,看上去就像一個囚籠。

陳向南由小門鑽進車斗,車兜里用毯子鋪好,陳向洋坐躺坐在裏面,舒適多了,不用擔心甩出車外,遇到下雨,或者是寒冷的天氣,鋼架外罩上雨布,即可以遮風避雨,又可以禦寒。

周曉芳把兔籠子放在車斗架子上綁好后,伸手摸摸黃狗旺財的頭,又蹲下身抱了抱它的脖子,鬆開手,它就跑到家門口,坐着,目送着婆孫倆遠去。

周曉芳家在山腳下。

山的那一邊是城,城的這一邊是山,山的對面還是山,兩山之間靜靜地流淌着一條如小溪般的小河,名為馬道河。河沿兩邊,是一片片落差很小的梯田,一塊砌疊着一塊,鱗次櫛比,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壯觀,但比較養眼。馬道河的西邊山腳是一條公路,傍山開闢而成,依偎着山體,纏繞着梯田,順着河道延伸。河的東邊是一條馬道,實質上就是兩米多寬的石板路,順着東邊的山腳沿着梯田蜿蜒而去。河西面的公路旁、東面馬道邊,卧着山腳散落着一綹的村莊,原來都是低矮的瓦房,現在大多蓋上了樓房,樓房都是清一色白白的外牆,裝飾着點綴在青山綠田,猶如一幅寫意的山水畫。

周曉芳踩着三輪自行車,行進在馬道上,馬道兩邊長滿灌木和青草,遠望去,不見馬道,也不見自行車,只覺得她在山水畫中漂移着。

“村裏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周曉芳呼吸着仲春清澈的新鮮空氣,心情綻放開來,不覺哼起了她年輕時代的歌。“呵呵呵,呵……”每次她哼這首歌時,坐在車斗里的陳向南都會咯咯咯地笑上幾聲。這是老陳生前唯一能唱全並且沒有跑調的一首歌。他五音不全,一副破嗓門,不知為何,卻能把這首歌唱得字正腔圓。周曉芳心裏明白,他不善於表達,什麼事情都讓着她,這首歌也算是他對自己的表白吧。

“今天怎麼早啊?”路過陳大玉家門口,她以為周曉芳送孫女上學,站在屋檐下像往常一樣嚷了一嗓子。陳大玉70多歲了,和老陳同族,但陳大玉輩分極高,高老陳五輩,不好稱呼,一般不叫,只在特意時刻別出心裁叫她太太奶。這個太太奶總共育有三個女兒,小女兒還在上小學時老伴就去世了,獨自一人把三個女兒扶養長大,都進了城,又先後結了婚。看她孤孤單單一個人,三個女兒商議一番後分攤費用,在老屋旁邊建了一棟三層的小洋樓,姐妹們就把大大小小的孩子們交給她帶。三個女兒五個小孩,大的讀小學,小的也會跑了,一大群,她沒法細管,一天到晚,屋裏屋外、馬道河邊,都充滿着她訓斥叫罵的聲音,響徹田野山間。但她的叫罵似乎大多數時間絲毫不起作用,就任由他們打架哭鬧,上竄下跳,傍晚才像趕鴨子一樣,揮舞着樹枝條,吆喝着,把外孫們趕到馬道河裏,讓他們瘋鬧夠了,洗乾淨了,又吆喝着,趕着他們回屋,做晚飯,伺候着他們睡覺。這種“放養”的方式,倒是把外孫們養得皮肉緊實,骨骼精壯,很少有得病的。現在外孫外孫女們也結婚嫁人了,有了小孩,又想着把小孩送回馬道河讓她帶,但看她年齡大了,又有些邋遢,就斷了念頭。

現在陳大玉守着空蕩蕩的樓房,獨老在家,農田伺弄不動了,平時種種菜,喂一頭豬,養一些雞鴨。待女兒、外孫們回來,殺雞宰鴨,弄得雞飛狗跳、滿地雞鴨毛,生怕招待不周,以最大限度保證女兒外孫們吃好喝足。等到她們要離開時,她就把一些臘肉啊薯豆啊青菜啊,凡是她有的,用不同顏色的袋子細細分裝好了,生怕分配不勻,以防混淆,然後按袋子的顏色,塞滿他們各自的小車后尾箱。

他們像燕子一樣飛回來,嘰嘰喳喳一陣,又像“強盜”般把她種養出的東西“搶劫”一空后,就嘰嘰喳喳着飛離而去。俗話說,十個女兒九個賊。她挂念着這些“賊”,每次都竭盡所有傾囊相送,擔心給的東西少了,這些“賊”不惦記她,把她忘了,讓她們失去了回來的動力。這是她認為自己現在唯一存在的價值和活着的意義。女兒女婿和外孫們有時會給她一些錢,她仔細收起來,等到節假日,以紅包和祝福的方式又給回了女兒孫女重孫們。女兒外孫們臨走之時,每次陳大玉站在門口笑着目送着他們,剛剛還熱熱鬧鬧的,歡笑聲塞滿了整棟屋子,恨不得把屋頂掀翻,但一下子變得空曠死寂,像做夢一樣。她獃獃地望着女兒、外孫們離去的方向,儘管他們早不見了身影,她獃獃地站在那裏,挪不動步,笑臉凝固,不覺老淚縱橫。直到站得腿發酸了,就抹着老眼,回到屋,看着牆上的掛歷,認認真真地估計着他們下次回來的時間。

周曉芳多次勸說陳大玉進城,和女兒們住一起,說女兒在哪,哪兒就是你的家。陳大玉反駁說,哪有這樣的道理,媽在哪,哪兒就是她們的家。馬道河是陳大玉的家,也是女兒們的家,他們不回來,她就獨自一人守着空蕩蕩的家。城裏是女兒生活工作的地方,她嘗試去待過一段時間,想把那裏當作新家,但總感覺自己是個累贅,意念里已沒了家的味道,就又回到了馬道河。你都七老快八十的人了,還家的味道,家是什麼味道?!周曉芳有時聽她絮絮叨叨地沒完,就嘲笑她。家是什麼味道?陳大玉心裏很清楚,但腦袋裏糊塗,但說不出所以然,心裏很不是滋味。

“走,一起進城去看你女兒外孫們咯。”周曉芳踩着車沒停下,也沒看她,甩出去一句。

陳大玉聽她這麼說,又嚮往又惆悵,呆了一下扁了扁嘴,準備轉身進門,突然想起了什麼,扭頭望着周曉芳離去的方向,大聲喊了一句:“芳啊!南南長大了呢,還用籠子裝着。”

周曉芳走出很遠了,但寂靜的山野還是把陳大玉的話清清楚楚地傳到了她的耳朵里。

她愣了一下,忽地剎住車,跳下車來,問:“南南,這車不好嗎?”

陳向南茫然看着她,搖搖頭,馬上又點點頭。

她明白了,陳大玉說的是對的,孫女長大了,有想法了,為了孫女的自尊心,是應該換輛車了,不能再用籠子裝着了,孫女的同學可能就是笑話她了。這車是陳向南上學前班時買的,已有快三年的時間了。去年她準備買一輛三輪摩托車的,但價格貴,最主要的是,騎自行車可以鍛煉身體。現在這年代,不運動不行,生活好了,像心腦血管、糖尿病這類的富貴病就接踵而來,原以為勞動可以算作運動或者是鍛煉,但馬道河有幾個人都是在勞作中腦溢血中風死去的。麻煩的是痛風,痛的什麼活也幹不了;最慘的是中風,病情重了,除了意識,什麼活動能力都沒有,有的甚至是意識都沒有了,跟植物人一樣,還得讓人伺候。聽別人說,得了中風失去了活動能力,醫療費用大不說,還治不好,關鍵現在大多是獨生子女,沒人照顧,久病床前無孝子,所以在醫院,據傳說放棄治療子女拔管的事屢有發生。

聞病色變、兔死狐悲,這幾天老是充斥着她的大腦。

“吳老么,我這車你要不要?”到了街上,她把兔子交給吳老么后問。

“要,要,這車這麼新,多少錢?我平時去菜市場買菜用得着。”吳老么一邊說,一邊掏口袋。

“你看着給。”

吳老么抽出三張大票遞過來給她。

“用不了那麼多。”她只接過兩張大票。

“我就愛和你芳姐合作,不光人漂亮,還爽快!”吳老么推着車呵呵呵直笑。

“去你的!”簡小芳大笑一聲,揮手離去。

她心裏很有些不捨得這小三輪,這是她意識中唯一能稱作鍛煉的工具,以後沒時間鍛煉了,病痛和死亡是不是距離自己越來越近了?但為了孫女,其他的顧不上了,這次進城必須買一輛農用摩托車,即可以送孫女上下學,又可以搬運東西。

馬道河距離市區40多公里,沿着山路蜿蜒盤旋而上,再下去出了山就是平原,貼着平原邊的山腳,往前10多公里就到了市區,歷時近一小時。班車司機是陳姓兩兄弟,是馬道河下游的漳河人,陳家在這一帶是大姓,和周曉芳丈夫老陳是同族,只不過出了五服,彼此沒走動,但相互之間熟識。

“嫂子,你坐在前邊來。”今天開車的是陳老二,見到周曉芳后熱情招呼她坐到副駕駛位置。

“你現在不跑廣州了?”周曉芳有點暈車,能坐到副駕駛再好不過,她抱着孫女坐了過去。見到陳老二她覺得有些親近感,因為他經常跑廣州的長途,兒子陳邦國在廣州打工,再加上陳老二和兒子是高中同班同學。

“跑長途很累,就和我哥輪流跑,邦國沒回來?”陳老二隨口問她。

每逢有人問兒子,自己的心就像蚊子叮了一下,有時又痛又癢,有時雖然不痛不癢,但總覺得不舒服。

“麻煩你有機會遇到邦國,說服他回來,不要說是我的意思。”周曉芳淡淡地回了一句,現在的年輕人可能不會聽父母的安排,但或許能聽同學甚至是同齡人的話。

“好,這沒問題。大嫂,廣州是大城市,邦國在那邊待久了,已習慣了城市生活,回來馬道河不一定待得住,你可以在城裏買套房子,現在這邊發展得也快,大把機會。不要一定讓他回鄉下。”陳老二跑廣州時間長了,坐他車的人不是打工的,就是小商小販帶貨做生意的。

他比較了解這些出門在外的人的想法。

她看了陳老二一眼,他的話似乎在哪兒聽過,懷疑陳老二是不是知道點兒子的什麼想法。但從他的神情,看不出什麼異樣。

“農村沒什麼不好的。”她固執地說了一句。

“是呢,聽說你做得很好,只要能幹敢幹,什麼事都能幹得風生水起,但馬道河只有你一個。”陳老二笑了起來,“大嫂,現在出去的年輕人對農村既愛又恨,愛的是這片土地和空氣,恨的是無法帶給他們想要的生活,得需要時間調和。”

陳老二的話,像一根刺,扎着她的心,但仔細想想,又不無道理,或許,兒子就是這麼想的。

“放心吧,大嫂,邦國在外邊闖夠了,闖累了,遲早都會回來的。”陳老二看她不做聲,安慰着她。

她不再言語,心裏說,馬道河也有人在廣東定居不回來的。看着車外,山色一片翠綠,點綴着一簇一簇紅的、白的、粉的野花,隨着車在盤山公路上的行進中旋轉着。美麗的景色,無法描述,只能欣賞或陶醉,即使描述出來,看的人或是聽的人,可能是一人一景,就像自己和兒子一樣,對於農村會有不同的感受吧。

她默嘆一口氣,幹活勞身,閑暇勞心,時光就像在割韭菜,壓榨着自己永不滿足的慾望。之前,周曉芳算是比較懂得生活的人,只是隨着年齡的逐漸增大,審視自己時就有了困惑,困惑之下產生了惶恐,惶恐之中不由地在逼迫自己。

她開始懷念以前的日子,因為有老陳,多少能彌補兒子遠離的空落落的心情。老陳死後,她幾乎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兒子,目的是讓兒子回到自己身邊。

從那時起,她制定了新的計劃,只要孫女不反對,就會取消周末,沒日沒夜地勞作,努力向著自己的計劃邁進。她一直認為自己很堅強很樂觀,似乎無所不能,但現在感到有些力不從心。老陳只能活在心裏了,她眼巴前,有些形單影隻,隨着時間的流逝,感覺計劃實施起來,很有些吃力,她需要一個幫手,每次這麼想的時候,有個身影時不時冒了出來,有時自己也會為之嚇一跳。

這個身影許多年前幾乎是她的全部,而後隨着他的離去和老陳的到來,漸漸模糊直至消失了。但老陳從自己眼前消失了,那個身影又鬼魅般飄進她的腦海。她以為這個身影會永遠消逝在她的世界裏,有一天偶爾聽人說起他來,說他早就下崗了,在家帶孫子。自從得到這一消息后,一旦閑下來心裏就沒有再平靜過,為了更好地遺忘,她拚命幹活,迫使自己不要有絲毫的閑暇時間來胡思亂想,但就是這樣,還是阻擋不了那個身影的迫近。這樣熬了一段日子,那個身影怎麼也甩不掉,她不得不妥協,接受現實,既然不能相忘,就只有重新拾起,迎頭面對。

她這才開始琢磨起來,她羞於向人直接打聽,重啟記憶,就從他的結婚時間估算他孫子的年齡,應該和自己孫女年齡相仿,孫女最喜歡去書店,他孫子是不是像孫女一樣,也喜歡去書店呢?城裏最大的書店是市購書中心,如果兩人真的有緣,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亦或會再次相逢。如果真的不能相遇,就說明與他無緣,自己乾脆就斷了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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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道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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