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河畔靜坐的白衣男子
十五的夜空是明亮的、乾淨的,哪怕臨近十五的那幾天,人間黑夜也是潔白無瑕的,那似女神紗裙般柔和的白色從那輪玉盤灑落,包裹大地,格外聖潔。
然而孤城今日並無半輪明月,與黑夜同色的烏雲籠罩着整個孤城,除了喜歡且習慣黑夜的人兒,民生街的孤城人兒都早早熄了燈火,用一個睡夢來迎接明天的太陽。
易小燈今天第三次來到北城門了!
踏過民生街盡頭那塊青石板磚,孤城好像變了個人。
白牆黑瓦不復,靜謐香甜不再,在那深邃潛藏的黑色里,有三兩隻小老鼠沿着牆邊的廢棄木桶爬過,嘰嘰歪歪的聲音落在易小燈的耳朵里。
易小燈頓了頓,緩步走至北城門前,如往常抱起那根橫木,豎在一旁的城牆人,纖細的胳膊在黑夜裏將北城門開了個僅供一個人出入的小口。
如在院子時開門那般,有強風撲面而來,吹的他捋好的髮絲如狂魔亂舞,像一條條黑色的小蛇扭動身軀。
撩起的頭髮之下,是他剛剛洗好的臉,這會兒看起來,他真的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清秀,可能是在孤城常年生活不怎麼好,有些發黃,很明顯粗糙一看就是經常接受風沙的洗禮,算不上好看,也算不上不好看,是那種走在人群里不被人記住的面容。
易小燈當然不會管好不好看,他現在眼裏只有面前的路,他已經走在了千頃耕地的阡陌小道上,過了千頃耕地,再走過一段黃沙,便是長河畔,星落之地。
易小燈看着腳下這段土路,上面還有兩行腳印,一來一往,隨着淤泥乾涸而印在上面。
今天北方只來過一個人,那是妖如玉的足跡。
易小燈看着足跡往前走,刻意避開了妖如玉的腳印,他把自己的腳步放在一旁,盡量不踩上去。
踩着別人的腳印前進就永遠不會留下自己的腳印,他記得這句話。
阡陌小道最大的特點就是小,除去妖如玉的兩行腳印后,似乎並沒有什麼空地。
而易小燈也不願踩在田壟之上,所以從遠處看上去,他走的很滑稽,也算不上是走,時而蹦,時而跳,時而跨,低着頭很專心,像一個調皮的孩子,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他就這樣往前走,別人看着很滑稽,自己卻很專心、很快樂!
在千頃耕地的盡頭,他停下了滑稽的步伐,望着那呈直線繼續延伸向前的腳印,他在心頭道了一句再見。
是的,再見。
道不同,但還是再見。
他這樣想。
他抬起頭看了看方向,認定之後便不再耽擱,比起剛剛的走路,這次他可以叫趕路,掠身踏進黃沙,如飛燕般消失在夜色里。
他的腳落在黃沙里,會帶一起一縷黃沙,他很討厭這種感覺。
初來孤城之時,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沙,黃沙。
直到當職北城樓,每天看着那些莊稼地,他看到了綠色,看到了生命,看到了豐收,覺得很不可思議。
孤城令他感到不可思議的事情還有很多,所以最終他住了下來,且一住就是九年。
不出意外,他其實會一直住在這裏。
這樣想着,他的身法更快了,每一次閃身點地都有了節奏,一股肉眼看不見氣流包裹在了他的周身。
天地之力!
他是修行者!
……
……
在易小燈趕路的時候,何桑梓的一切動作都很慢。
他先是在易小燈走後,在他家沉思了半天,隨後幫他倒掉了洗臉的污水,吹了燭火,鎖好門窗之後,才緩緩地走在民生街的青石板路上。
相比來時的匆匆忙忙,回去時他放緩了步調,走的很慢很慢。
是真的很慢,他的眼神掃過周遭的白牆黑瓦、老枝寒柳后,他才會緩緩地走上一步,似乎是要在今晚閱盡民生街的每一處風景,構造。
沉浸在睡夢中人們並不知道,茫茫夜色中,髮絲斑駁的將軍用了很長一段時間,閱盡民生街。
出了民生街之後,他並沒有急着趕回將軍府,他放快了腳步,左拐右拐三兩拐,最後拐進了一處酒樓。
這就是孤城,當民生街處在睡夢中時,這座城市才醒過來。
比起民生街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孤城人更喜歡夜晚。
夜幕永遠能帶給更多人心安!
所以酒樓里賓客滿座,酒香味充斥着何桑梓的口鼻。
當然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的到來,眼睛在他身上打了個轉,孤城城主的相貌是孤城每個人都瞭然於胸的一張臉。
但是沒有人停下,都在自顧自的娛樂,席間碰杯的聲音,醉漢罵街的聲音,嘈嘈切切,不絕如縷。
何桑梓也不在意這些人的目光,他知道其間有幾道目光是不同的。
他很熟悉的上了二樓,走進了某個靠窗的雅間。
相比於其他地方的喧嘩,這裏很安靜,連酒香味都很輕。
房間裏坐着一個青年男子,看面容年紀也不是很大,二十齣頭的青澀尚在眉間。
“何將軍,你打擾我喝酒了!”
何桑梓剛剛站定,那青年男子便開口說道。
青年男子手中正端着一杯酒,杯中漣漪陣陣,杯子下方,滴落不少酒水。
“一壺朝歌城來的女兒紅,我需要你出手!”
何桑梓似乎很了解青年男子,開出的條件很誘人。
對付酒鬼,就該用酒。
果然,聽到朝歌城來的女兒紅幾個字,青年男子的眼珠子上蒙上了一層光,喉結不由自主的翻了翻。
“幹嘛?”
青年男子接受了這個條件。
“很多人看着我,我不能出手,幫我殺幾隻耗子!”
何桑梓撇過頭看了看四周,盯着青年男子的瞳孔輕聲道。
“殺完了耗子,還有貓咪,殺了貓咪,還有老虎,殺不完的!”
青年男子聞言,眼睛微眯,權衡一下后說道。
“不求殺完,但求一擋!”
何桑梓繼續說道。
“擋得住一時,擋不住一世!”
青年男子的眼睛已經眯成了一條縫,朝歌城來的女兒紅固然誘人,但好酒也得有命嘗。
“天塌了自然有高個子扛!”
何桑梓並不打算放棄,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但就是這句話,青年男子微眯的眼睛豁然睜開,一口飲盡杯中酒,笑道:“我明日便去將軍府取酒!”
語罷,何桑梓的面前突然刮過一陣風,青年男子彷彿不曾在這房間來過一般消失,只有桌上的酒杯能證實他先前在這裏。
看着那杯還散發著殘留酒香的酒杯,何桑梓突然輕鬆了些許。
在酒樓所有人的目光里,何桑梓走出酒樓,消失在去往將軍府的街道上。
……
……
易小燈到了長河畔,滔滔的長河水如同千軍萬馬般嘶吼而過,雄渾的水聲撲騰撲騰落在他的耳中,打在他的心頭。
易小燈眼神掃過四周,任憑江風襲襲,拂面風沙隨意拍打。
他努力的搜尋着記憶里每次星落之地的特徵,然後沿着河畔搜尋着。
沒準只是一顆流星?
易小燈這樣想着。
可是他往複找了許久,連流星墜落後常見的巨坑都不曾看到。
他有些泄氣。
他明白何桑梓的想法,找到星落後的東西,神器也好,聖物也罷,哪怕只是一顆流星,只要找到並拋出去,隨他幾大勢力爭奪,孤城只需要把這燙手洋芋扔出去,靠着它獨特的地理位置,便無事。
孤城太過特殊,這是星落至今,各大勢力尚無動作的原因,至少表面上沒有動作。
所以何桑梓必須抓緊時間,抓緊這段各大勢力尚沒有公開對孤城有何作為的時間,易小燈也是如此。
怎麼辦?
此刻前只有黃沙漫漫,后只有水聲滔滔,哪裏有半分星落的跡象?
易小燈有些急躁了。
就在在苦思不得其解的時候,背後突然傳來嗡鳴聲。
是他背着的那把劍!
易小燈下意識的想到了它。
光滑的劍身忽然發出了如玉的光芒,劍身輕顫,嗡鳴聲一波接着一波。
它在歡愉,喜極而顫!
易小燈感受那把劍的歡愉,不自覺向前邁開了步伐,而且很快。
他像風一般往前掠去。
一刻鐘后,他又不自覺的停了下來,停在了一塊巨大的石頭前。
他猛地睜大了眼。
這塊巨石他曾來過。
三個月前,聽聞妖如玉一統西涼,他曾來到此處遙望對岸,然後在這塊巨石撿到了一把銹跡斑斑的劍,上面滿是乾涸的淤泥,還有幾個死了的螺螄,似乎是被河水帶上來的。
此刻他又鬼使神差的到了這裏,但卻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了。
巨石上坐着一個人。
確切的說,是一個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靜靜地坐在巨石上,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被江風吹得飄然而動,一身白袍不染纖塵,與那固體般凝固的黑色格格不入。
他坐在巨石上,坐在天地里,闔着眸子,很安靜,像在打坐。
易小燈的眼中,周遭的天地之力似乎根本感受不到這個人,從他的身體裏穿過,就像穿過空氣一般。
真的很不可思議,他明明坐的就像嵌入了這方天地,給人一種天人合一的感覺,卻又被天地之力忽視,就像一股空氣若有若無。
這是誰?
一個巨大的問號浮現在易小燈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