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84章
裏間,眾人都圍在床邊,其中有一個陌生的面孔,慈眉善目,看着像是大夫。
眾人都看向沈漪漪。
沈漪漪的目光落在床上。
床上,魏玹面色蒼白,素來冷峻的薄唇都失盡了血色,蒼白無比。
不過短短几日,他像是大病一場,整個人都沒了生氣,垂着長長的睫毛安靜地沉睡着,讓見慣了他強勢、無所不能,高高在上一面的沈漪漪禁不住心神一顫。
她抱着睡過去的安安,沉默地坐到了床邊。
“主子,主子,依依姑娘來看您了!”吉祥在魏玹耳旁輕輕喚了數聲。
直過了好一會兒,那雙狹長的鳳眼顫了顫,緩緩睜開眼帘。
“你來了?”魏玹溫柔地看着他,語聲低微,“我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和安安了。”
吉祥招招手,不消片刻眾人都十分安靜地退了出去。
沈漪漪不肯看他,僵硬地仰着頭道:“我說過,你是安安的生父,即使我嫁給旁人,也不會阻攔你來看她。”
“可除了看她,我更想看看你,”他看着她細白的側臉,忽然輕聲道:“漪漪,我知道我做了許多錯事,你不肯原諒我,我不怪你。”
“你說的不錯,我不是一個正常人,我不能像尋常丈夫一樣,帶給你的,只有痛苦和絕望,但有一句我從未騙過你,你在我眼中,從不卑賤,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依然會選擇救你。”
“這一次,我想學着去做一個正常人,關心你,疼愛你,尊重你,我們能不能再像、再像尋常夫妻一樣……”
魏玹,可你也知道,一切都不能再重來。
“明天能否再來看看我?”他眼底閃爍着一絲微弱的期盼。
沈漪漪避開他的目光,直過了好一會兒,終是點了點頭。
魏玹笑了。
他身體虛弱,說了一會兒話便心力交瘁,暈了過去。
沈漪漪回了崔府,把孩子交給小翠。
深夜,她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腦中始終回蕩着魏玹說過的那些話。
等她好不容易睡着,竟續上了許久之前做過那個夢。
入東宮之後,魏玹給她換了一個新的身份,工部侍郎之女,從此之後再也無人知曉她曾是蜀王之妾。
她成了太子良媛,東宮之中僅有太子妃與兩位太子良娣,但太子幾乎不去後宮,三位妃嬪同樣深閨寂寞,爭風吃醋也吃不到對方身上。
直到她去了東宮的那一年,太子漸漸寵愛孫良娣,時常去孫良娣宮中,惹得太子妃與韋良娣的大為不滿,二人經常聯手欺負孫良娣。
孫良娣便仗着太子的寵愛囂張跋扈,狠狠回擊。
卻無人知曉,太子深夜去了孫良娣的寢宮之後,會從孫良娣寢宮的小道走出,徑直去往孫良娣寢宮后的另一座宮室。
三年之後,陳王叛亂,皇帝退位為太上皇,太子登基,封鄭氏為後,韋氏為淑妃,孫氏為賢妃。
而她則成了沈美人,依舊是宮中地位最低的一位。
但她不怨,因她知曉,皇帝亦有不得已的苦衷,同時也是在保護她,她原是蜀王之妾,皇帝的弟妹,倘若一旦被人知曉她曾經的那些過往,會遭受無盡的攻訐。
登基之後,沒有了先帝掣肘,皇帝開始日漸打壓貴族,大興科舉,重用寒門子弟,鄭氏、韋氏兩大世家貴族勢力日漸衰微,皇帝最為寵愛沈美人已不是後宮的稀奇事,無權無勢的沈美人僅用了不到兩年就成了沈婕妤,甚至一度被人誤以為是狐狸精轉世。
沒過多久,鄭氏沒落,皇后鄭氏因下毒謀害韋淑妃、孫賢妃與沈婕妤被廢,皇帝一怒之下廢后,賜死鄭氏,后位空懸。
就在人人都以為最有機會成為下一任皇后的是孫賢妃之時,韋淑妃與孫賢妃卻被毒死了。
皇帝為了補償沈婕妤,晉陞了沈婕妤的位分。
沈婕妤,成了沈昭儀,沒過多久竟又被晉為貴妃,可謂一步登天,離后位僅有一步之遙。
他毫不掩飾地寵愛她,給她最尊貴的殊榮,居於中宮,掌管鳳印,除了沒有子嗣,不是皇后,形同副后。
跟着他之後,他一直沒有提過要幫她尋找家人,她知他性子,也未敢提過,能活下來已是不易,更何況眼前這份來之不易的寵愛,她始終清楚自己的身份與地位,不敢逾距分毫。
直到有一日,她在太極殿外無意聽見,原來並非是魏玹不願幫她尋找親人。
其實,他早知她幼時婚約,更知她與姨母崔夫人情同母子,可惜她最親近的這兩個人,竟早在八年前便已過世!
表哥死在尋她的客船之上,失足落水。
而得知表哥死訊之後,姨母哭幹了眼淚,當年便鬱鬱而終。
他不說,只是不忍告知於她,並非不願幫她尋親。
尋不到她的親族,他便重用崔氏、沈氏子弟,她的外甥沈耀後來官至兵部侍郎。
封后前夕,她被人揭發曾經蜀王之妾的身份,奏摺猶如雪花一般飛到皇帝的龍案之上,眾臣紛紛勸阻皇帝打消立沈貴妃為後的心思,一個曾經做過婢女的商戶女,怎堪配得上大周朝的國母之位。
恰逢此時突厥叛亂,皇帝決定御駕親征,離宮之前,他對沈漪漪說,等他這次打了勝仗回來,以軍功堵住這群言官的嘴,從此之後再無人敢幹涉他立她為後。
她終於忍不住落下淚,淚流滿面地問他她何德何能,他卻輕輕將她擁入懷中,嘆息着道:“你從不卑賤,在朕心裏,你是朕見過最美好最乾淨的女子,即使從泥土中爬出來,也能始終保持一份至真至純的心性。”
“朕後悔了,十年前初見你之時,朕便應將你早早留在身邊,否則我們二人也不會白白蹉跎三年的時光,幸好現在,也不遲,我們還有無數個十年可以相守。”
可那時候他們兩人不知,他們已再無第二個十年相守。
出征之後,魏玹毒發,危在旦夕,寧王則以弔民伐罪為由起兵叛亂,聲稱先帝退位之前曾寫下遺詔,廢黜太子,另立陳王為儲君。
是太子提前發現遺詔,逼迫太上皇退位,逼死親弟弟陳王,狼子野心,其心可誅。
不過短短數月,寧王攻破宮城,劍指帝位,將她俘獲。
三年前宮內的中秋宴,程顯夫婦通過攀附關係,得以入宮,無意遇見那時還是沈美人的沈漪漪。
面對沈婕妤酷似故人的容貌,程顯夫婦大驚失色,迅速避開。
然而無巧不成書,兩人無意之間的交談,被正巧路過的寧王聽了去。
宴會結束后,寧王回去查了整整一年,終於讓他查到了事情的真相。
手握這樣的秘密,而皇帝也一直在幫沈美人尋找家人,寧王自然不會留下程顯夫婦的性命。
不過他沒殺程煦,而是尋機會將程煦招到自己麾下,以待時機。
寧王將一塊玉佩扔給眼前的女子,“沈貴妃,還記得這塊玉佩嗎,這可是你親弟弟的玉佩。”
“二十多年前,你父程邈正是死於先帝之手,而魏雲卿明知真相,卻隱瞞下來,阻攔你與親弟弟相認,你與魏雲卿,乃是不共戴天的抄家殺父之仇!”
“只要貴妃肯拿出先帝遺詔,證明魏雲卿登基乃弒父殺弟奪位,孤王不僅會令你姐弟團聚,還會給你至高無上的尊榮。”
寧王說罷,輕輕抬起女子的柔弱的下頜,對上她震驚之下盈盈似水的雙眸,微微一笑道:“魏雲卿能給你的寵愛,孤王也同樣可以給你,十倍,百倍。”
寧王要的是一個名正言順登基的理由,魏玹有沒有弒父殺弟並不重要,先帝有沒有留有遺詔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只要一個好名聲。
寧王關了沈漪漪整整三天,三天之後,婢女為沈貴妃盛裝打扮,送入已登基為帝的寧王寢宮。
即使是閱女無數的寧王,此刻見到眼前的女子也不得不感嘆,他肖想了這麼多年,今夜終於可以一嘗所願,本想先問遺詔,卻還是急不可耐地抱起美麗的女子直往床榻而去。
然而床笫之間,衣衫褪去,寧王摸到的卻是一把鋒利的匕首,臉側倏然一痛。
色字頭上一把刀,寧王早有準備,柔情瞬間化作憤怒,頓時一掌將企圖朝他咽喉刺來的女子扇倒在地上。
“賤人,你竟想殺我?!”
“亂臣賊子,沒有遺詔,我寧死不從。”
匕首失手跌落,沈漪漪倒在地上,從容抹去嘴角的血,從發間拔下發簪抵住咽喉,一字一句道:“魏紹,你狼子野心,篡位謀反,其心可誅!我程氏滿門忠良,絕不助紂為虐!阿弟若死,死得其所,我程氏姐弟化為厲鬼也不會放過你!”
臨死之前,她凄然一笑,尖利的簪身割破她修長潔白的脖頸,白色的裙擺在空中揚起一個美麗的弧度,猶如一朵染血的玉蘭花,在美到極致之時凋謝了。
她早就說過,倘若他出事,她絕不獨活。
三日之後,假死的魏玹喬裝改扮攻回長安,兵臨城下,寧王大敗。
卻不知他心愛的貴妃,早已為他殉情而亡。
……
魏玹緩緩睜開眼,看見她坐到自己的身邊。
初升的日光有些刺眼,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似乎隱約看見她眸中有水光閃過。
“醒了。”
沈漪漪扶着他坐起來,安安剛吃飽,正是不困的時候,她把安安抱到他的懷裏,他溫柔地喚了女兒一聲:“安安,叫阿爹。”
安安迫不及待地往阿爹身上爬,小腳丫踩在阿爹的大腿上,嘴巴里含糊不清地應和着。
不過,小女娃還不會說話。
她戳戳爹爹的手,撩開爹爹身上的被子,又趴着往爹爹的背後去看,想看看爹爹這次有沒有給她帶新的玩具。
魏玹看着天真爛漫的女兒,笑了,從枕下摸出一包帕子,帕子打開,裏面躺着一大一小兩隻玉跳脫。
“這是給安安的。”
玉跳脫摸起來溫潤如玉,玉質輕盈透白,安安稀奇地勾在小手中,撫摸着玉身上的栩栩如生並蒂蓮花瓣,愛不釋手。
魏玹替女兒戴在手腕上,有些大,不過現在女兒還小,不適合戴,等她大了些愛美了,戴上去正合適。
另一隻玉跳脫,他輕輕拿起,望向沈漪漪。
沈漪漪視線落在他的手中,眸光微凝。
他竟還留着。
離開之前,她分明將這隻鐲子留在了齊王府……
四目相對,她垂下眼眸,扭過了頭去。
魏玹眼神黯了黯。
少頃,吉祥領着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女孩兒走進來,女孩兒走到魏玹面前撲通一聲跪下行了個大禮,磕頭道:“媛娘見過恩人。”
而後起身,再次跪倒在沈漪漪面前,“媛娘見過娘子和小主子。”
沈漪漪蹙眉看着魏玹,不懂他這又是何意。
“起來吧。”
魏玹扶着安安的小短腿站在他的腿上,對沈漪漪緩聲道:“媛娘是我在戰場上所救,父母皆亡,她為報我的救命之恩,願追隨我做奴僕,今日,我便將媛娘送給安安,從今往後,安安便是你的主子,不論何時何地,你都要以安安的安危為重,必要之時,甚至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媛娘,你可願意?”
最後一句話,是對媛娘所說。
媛娘看着恩人蒼白的臉色,在地上連磕了三個頭,哽咽道:“媛娘起誓,從今往後,媛娘以小主子為天,媛娘的性命是恩人拼了命救回,日後媛娘必定也會拼了性命護住小主子,絕不會讓她受半分委屈!”
交代完媛娘,魏玹便讓媛娘將小翠叫進來,把已經有幾分睏倦的安安抱了下去。
當所有人都離開了,魏玹才看着沈漪漪道:“漪漪,昨夜我做了一個夢,夢中你我白頭偕老,壽終正寢。”
這句話,正令沈漪漪心中一痛。
他繼續道:“你願意和安安來陪我走着最後一程,我心中已是十分歡喜。唯一的遺憾便是不能看着安安長大成人,不能看着你……”
“你若嫁人,便嫁給崔桓玉吧,別的男人,我不放心,他與你青梅竹馬,知根知底,嫁給他,你這一生都不會吃苦受累,不會像留在我身邊時,那樣痛苦……”
冠冕堂皇,既然你早知道,當初又為何要強迫我!
沈漪漪忍無可忍地打斷他,“魏雲卿,你死了,安安再也沒有父親了,你這樣不負責任,當初又為何要哄騙我生下她?”
魏玹默了片刻,苦澀地道:“若能活下來,這次,我也想做一個好父親,再做一個……好丈夫。”
“可上天不會給我這個機會了。”
沈漪漪交疊在床上的手背忽被人握住,卻是魏玹將掌心都覆了上去,他的手掌還是那樣的溫暖用力,將她的纖纖柔荑握在手中,啞着聲音道:“漪漪,原諒我好嗎?”
沈漪漪眼中的淚水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即使我原諒你又能怎樣,一切都已經晚了。”
她淚眼朦朧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即使這些時日深受病痛折磨,雙頰凹陷下去,神情憔悴,這張臉依舊清雋俊美,漆黑的鳳眸隱忍深情。
她的手顫抖着撫上他消瘦的臉龐,突然聲音極輕地道:“我說謊了,魏雲卿,我不想要你死。”
“為什麼別的將軍保家衛國,封侯拜相,你卻要丟了性命……”她泣不成聲,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臉,淚流滿面。
她記起了一切,這個前世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他願意為她擋箭,交託性命,不顧名聲禮法,衝破一切阻礙娶她為妻,後宮三千獨寵她一人。
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她想到的全是他的好,他的溫柔,他的體貼。
今生今世,她愛過他,也恨過他,本以為可以就此放下,形同陌路,可依舊逃不過前世的命運,兩個人之中,一定要有一個先走。
為什麼不能相守,一定要有這麼多的艱難坎坷?
魏玹將她擁入懷中,她悶聲哭着,傷心欲絕,他嘴角微微顫抖,眼中亦有淚光閃動。
不必再去試探,這一刻,他確信她心中一定只有他一人。
他便吻住她,苦澀的淚水各自吞入腹中,除了悲慟,不舍,絕望,還有那些刻骨銘心又甜蜜的回憶,這一切都猶如曇花一現,綻放到極致之後迅速地凋零,枯萎。
那也是一種美,一種心碎到極致,錯過便會抱憾終身的美。
作者有話說:
前世的誤會到這一章就完全解開啦,女鵝也想起了前世,狗子雖然說是強取豪奪,但表哥也不是大冤種,前世表哥沒有被狗子救下落水英年早逝,這一世作者也會給表哥一個好的結局~
ps:前世的女鵝拿的是心機美人的劇本,喜歡這個類型的小天使可以去戳閑專欄的預收《惑君》,心機美人和她的權臣姐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