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秋風乍起刀光寒(1)
今古河山無定據。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從前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納蘭容若《蝶戀花·出塞》
大漠風起,落日西照,彤紅的沙丘連綿起伏,直入雲天,像一條條巨大的火龍遊走於大地之上,前不見頭,后不見尾。
沙山的陰影里,幾匹野駱駝悠閑地啃着一叢鈴鐺刺,兩隻沙狐從沙丘旁探出頭,機警地看一看,飛快地從野駱駝旁邊竄過去。天空之上,一隻兀鷹勾勒出黑色蒼勁的剪影。
鄭吉牽着駱駝走下一座新月形沙丘,沙山巨大的陰影投射下來,將他和駱駝的身影吞沒。
風漸漸大了,沙粒發出錚錚的鳴響。鄭吉望望天空,不知何時,彤霞深處多了一抹陰翳,他轉頭看向駱駝背上那個臉覆白紗的異族少女:“天色要變,我們不能繼續前行,尋個背風的地方躲躲吧。”
少女點點頭,沒有說話,眸子清澈沉靜,如雨水洗過的山林,又似秋日的喀納斯湖水,深邃清遠,如夢如幻。
鄭吉少女扶下駱駝,尋了個背風的地方卸下帳篷,準備獵殺一隻沙兔充當晚餐。忽然,那匹駱駝嘶鳴起來,聲音高亢急促,又把口鼻埋進沙子裏,顯得極為焦躁不安。
鄭吉使勁安撫駱駝,風停了,沙子的錚鳴消失,大漠靜得可怕。
少女突然指向遠處,叫道:“快看那些野駱駝……”
鄭吉以為少女沒有見過野駱駝,一時好奇。等他抬頭看時,發現幾匹野駱駝正發足狂奔,好像遇到什麼可怕的事情。天空之上,那隻兀鷹也像嗅到某種危險的味道,驚叫幾聲,不見了蹤影。
鄭吉心裏蒙上一層陰影。
西域大漠自古被稱為魔鬼之海,瞬息萬變,極度可怕。一旦遇到風暴,天昏地暗,移動的沙丘能把人和牲畜活活掩埋。在這種天氣面前,人力渺小如螻蟻,若想活命,多數還得看老天的心情。
果然,彤霞退去,灰黑色的雲團越來越大,很快遮蔽半個天空。夕陽變成一個混沌的蛋黃,搖搖欲墜。不知誰突然打開風口袋,狂風從天而降,吹得人東倒西歪,眼睛都睜不開。
一道黃龍從西北衝天而起,長逾數十里,向大漠東南滾滾而來。沙浪崩摧,驚濤拍空。風沙之中響起轟隆隆的聲音,似天鼓雷鳴,又像神魔怒嚎。沙丘似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揉搓,隨意改變模樣,為魚鱗,為羽毛,為新月,為平川,光怪陸離,滄海桑田如走馬。百丈高的沙牆通天接地,電閃雷鳴,所過之處,天崩地裂,日月無光。
少女渾身顫抖,絕望道:“魔神發怒了,我們劫數難逃……”
鄭吉不相信什麼魔神發怒,一把扯過駱駝,把少女扶上去,收起帳篷,抽打駱駝狂奔。
在這種情況下,只有跟着駱駝跑,才有一絲生還的希望。
狂風吹開少女的防風斗篷,掀飛面紗,露出一張罕世容顏:膚如初雪,顏若舜華,眉似新月,一雙綠眸彷彿最澄澈的碧落海,映照出諸天星辰和人間萬象。她能看透你的心底,讓你無所遁跡自慚形穢。
她緊緊伏在駱駝背上,眸子裏全是慌亂與恐懼,根本不知道面紗被風沙捲走。
沙暴咆哮,鋪天蓋地,像是太古神獸饕餮要把天地萬物一口吞掉。四野蒼蒼黃黃,接天連地,宇宙彷彿又回到鴻蒙初生的混沌。除了呼嘯的風沙,什麼都看不見。
駱駝衝進一個沙窩裏趴下,把口鼻埋進沙子裏。
少女從駱駝背上滾下來,差點兒被大風捲走。
鄭吉眼疾手快,抱起少女撲進沙窩裏。撕下半幅襟袍,用水打濕,幫少女蒙住口鼻,扶她鑽到駱駝頸下。
沙暴鋪天蓋地而來,熊咆龍吟,列缺霹靂,丘巒崩摧,宛似地獄走脫十萬神魔,直要把天地寰宇扯成碎片。
鄭吉伏下身子,用鐵一般的脊背為少女擋住漫天風暴。
不知過了多久,風聲漸息,沙暴終於停下來,烏雲退去,深藍色的天空出現一輪圓月,月光之下,白沙千里。
鄭吉吐掉嘴裏的沙粒,從差點兒埋葬兩人一駝的沙窩裏爬起來。一場大風沙過後,大漠完全變了樣子,原本溝壑般縱橫的沙丘變成魚鱗一樣的沙浪,層層疊疊鋪向遠方。月光下的翰海失去了不久前的狂暴,像一座廢棄億萬年的星球,死寂而荒涼。
鄭吉幫少女拉上防風帽,又把袍子脫下來披在她身上。
“不……”少女見鄭吉衣着單薄,死活不肯穿那件袍子。夜晚的大漠溫度極低,穿這麼少的衣服怎麼行呢?
鄭吉笑道:“不用擔心,我身體壯,這點兒風寒不算什麼。”
少女拗不過鄭吉,只好披上袍子。
鄭吉從駱駝背上解下行囊,在背風的地方搭建一個小小的帳篷,鋪上毛氈,讓少女進去休息。
一場沙暴之後,沙狐和沙兔難覓蹤跡,加上天色已晚,不可能再射殺到什麼獵物,鄭吉拿出乾糧,連同僅剩的半袋水一起遞給少女。
少女接過水袋淺淺飲了一小口,便不肯再喝。至於乾糧,她真的吃不下。
她心裏清楚,自從逃進大漠,他們一直沒有找到可以補充的水源,水袋裏的水越來越少,一旦喝光,恐怕他們很難走出去。這半袋水是他們兩個人的生命,她不能奢侈地浪費。
少女望着鄭吉乾裂滲血的嘴唇,心裏生疼。從幾天前開始,這個漢人青年就很少飲水,他是想多給她留一點兒水呀。
想到這裏,少女的眼眶有些濕潤,她往下拉拉防風帽,遮住大半個臉孔。也許是覆面的白紗被吹走,一時有些不太適應。
鄭吉明白她的心思,沒說什麼,默默收起乾糧和水袋。他不是一個多嘴的男人,何況他們身陷大漠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出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找到水,這時候能多節省一點兒水,也許就多了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連日逃亡,少女疲憊到極點,這會兒鬆弛下來,很快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