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雲寺
青雲寺乃陳國國寺,坐落於巍峨的青雲山之巔,氣勢磅礴的大雄寶殿盤踞於一處險峻的山脊處,殿後一塊數十丈寬的平地,平地的另一邊是一側深不見底的深淵。
深淵之上,一個十七八歲的妙齡女子身着藕荷色華貴宮裝,倚崖而立。她身後是兩個身着淡青色宮裝的宮女。
其中一個宮女面色微冷,聲音也透着一股淡漠,向身着宮裝的妙齡女子俯首作揖道:“殿下,太后和文宣公主已入寺,太后宣您覲見。”
被喚作殿下的女子就是當今陳國文舒公主,單名一個衡字,熟悉的人都喚她阿衡。
阿衡不以為然,看着萬丈深淵對面起伏的高山,語氣淡淡:“四芙,回太后說本宮身子不適,怕衝撞了太后聖駕,不宜相見。”似對這種漫不經心的推脫習以為常。
四芙方領命退下。另一個女子即上前作揖,恭敬道:“殿下,大學士豐沛、工部侍郎侯建章、震圓,魏武侯盤之選求見!”
阿衡表情淡淡,看不出喜怒,嘴角一抹冷笑:“今日可是沐休?這幫老匹夫什麼時候這般上進了?三茗,讓他們在院子裏候着!”
待三茗走後,阿衡才一個人靜靜地站在山崖前,手輕輕摩挲着腰間的環形玉佩,若有所思!
阿衡三個多月前因不敬太后被罰青雲寺禁閉思過,雖是寺內思過,她卻因身份尊貴住了整個單獨的院落,院子不大,卻五臟俱全,有山有池有樹有花香。樹是高大的梧桐樹,花是芬芳的丁香,如今正值六月,丁香燦然盛開,香飄四溢!
阿衡讓人在丁香旁辟出一塊地擺上桌椅茶几蒲團,平日裏就在院中看書。如今她的桌案上擺了一摞高高的奏摺,桌案前則黑壓壓的跪了一地身着便服的陳國大小官員。放眼望去,少說也有二十來個,將整個小院擠得滿滿當當。
阿衡瞟了一眼三茗,三茗會意。解釋道:“戶部和兵部幾位大人剛到!”
阿衡瞭然,也不看跪着的一地官員,只是從案上撿了一本奏摺,“啪”的一聲,砸到工部侍郎侯建章的身上,準頭十足!
侯建章被奏摺砸得一抖,就聽到文舒公主厲聲道:“侯建章,三個月前本宮從戶部給你挪了二十萬兩紋銀,讓你修淮陽大壩以防水患,那大壩的圖紙也是你們工部審的,確保淮陽汛期平安,如今這淮陽大水淹了半個淮陽,死傷無數,你這大壩可是紙糊的?”
侯建章端着一張苦瓜臉,磕頭如搗蒜:“殿下明鑒啊!並非微臣怠工,實乃巧婦難為啊,那二十萬兩紋銀三個月前被戶部要回了十萬兩,后隴西大旱,太子下旨將修大壩的款挪做賑災!”
這侯建章也是個倒霉催的,文舒公主給他的二十萬兩銀子劃撥到他工部的庫房,還未曾焐熱便又被戶部扒拉回去十萬兩,滿以為十萬兩少就少點,勒勒褲帶東拼西湊總能湊點銀子出來修修大壩,不想太子一句話這剩下的十萬兩也飛了。
他還不能和皇帝說,因為如今太子監國,皇帝半死不活的苟延殘喘在卧榻上,和皇帝說最後還是太子做主。
他也不能和文舒公主說,那會文舒公主可真是關禁閉,別說見客,那卧房飛只蒼蠅進去都難!且太子下過禁令,朝中大小事務不必讓公主染指,他那會可不敢捋他千歲爺的長毛。
可如今不一樣,如今淮陽大水,民不潦生,隴西大旱,無數黎明百姓流離失所!南邊越國虎視眈眈,三十萬大軍壓境,直逼玉霞關!西面的周國也頻繁異動,邊境大軍三天一小練,十天一大演,將演習練兵這等大事做得和吃飯睡覺一般稀鬆平常。看得邊防官們直打哆嗦。
如此內憂外患之時,本來還日日早朝兢兢業業的太子千歲爺嚇得一病不起。
如今更是得了奏摺恐懼症,一看到奏摺就頭疼。偏這時候奏摺還一封又一封如雪花般飛來,砸得千歲爺頭昏腦漲。
最後千歲爺氣急敗壞,在朝堂之上大吼:“你們不是有個算無遺策的公主殿下嗎,找她去找她去,孤被你們鬧得頭疼。”
下邊這幫大小臣們等的就是這句話,太子殿下話一落,整個朝堂的大臣一哧溜的跑沒了影。三五成群的結伴商量見了公主殿下該如何措詞去了。
千歲爺看着瞬間空蕩蕩的朝堂,一口氣憋在胸口沒處發泄,隨即將四爪龍袍撕了又撕,折騰了半天沒撕動,最後氣呼呼地問身旁的太監:“去問問,誰裁製的這些袍子,如此堅韌,罰奉半年,再領三十大板。”
當天夜裏,絲織局裏人仰馬翻,從選料到刺繡印染一干人等全數被擺在掖庭的大院內打屁股,哀嚎之聲不絕於耳,自此以後,太子殿下的衣物便又薄又脆,一扯即破。
這些事情阿衡是知道的,可不免心中氣不順,冷笑道:“戶部把錢挪了找戶部去,太子把錢挖了去找太子去,你如今跪在這佛門清凈地又是為何,難不成,還想讓我坐在這寺廟內給你挖出銀子來?”
侯建章一聽,可不是嘛,就是來找你姑奶奶拿主意想法子撈錢來了,可他面上可不能這麼說:“公主殿下,太子近日身子不適,讓您代為處理朝政……”
阿衡一手托腮,搭在案几上,朝侯建章甜甜一笑:“候大人您哪的話,自古女子不幹政,這奏摺本宮還真不能看,要不太后和御史那幫老學究又該罵本宮牝雞司晨了。”
思及御史的那隻白玉狼毫筆,堪比十里刀鋒,阿衡不自覺地扶額。
跪着的一幫大小官員翻着白眼,心中誹腹:公主殿下喲,你這牝雞都司了一年多的晨了,日頭都被你司得從西邊出來咯!
戶部尚書鐘有才最為上道,扯着兩撇八字鬍微微上翹,巴結着:“公主殿下,你這是奉旨司晨,名正言順,誰敢置喙?”
阿衡眼一眯,看向鐘有才:“鍾大人是說本宮乃牝雞?”
這話問得鐘有才本稍微直起的身子又佝僂了下去,頭磕着地面都不敢抬起半分,這馬屁都拍在馬尾巴上了,這文舒公主的心思可真是越來越難揣摩了:“不敢不敢,微臣才是牝雞,微臣全家都是牝雞!”
阿衡俯首看他,頗為語重心長地道:“恩!鍾大人此話說得頗為實誠!”
旁邊幾個官員憋着笑,有個定力不足的沒忍住“撲哧”地笑出聲來,沒一會又“撲哧”笑了一個,鐘有才老臉紅得像個猴屁股。
阿衡走到鐘有才面前,讓他抬起頭來,笑靨如花地問:“好了,鍾大人可否說說那十萬兩白銀去哪兒了?”
鐘有才等的就是這句話,麻溜地磕了個頭稟報:“被兵部拿去了!”說完還不忘拿小眼神瞄一瞄兵部尚書江直。舒了一口氣,這皮球總算踢到兵部的大門了!
阿衡瞟了眼兵部尚書江直,江直身子抖了抖。
跪着出列磕頭:“殿下,如今越國出兵北上浴染指我陳國,太子殿下頒佈懿旨先用了這筆銀錢作為軍餉發給邊關將士!”
阿衡奇了,問:“本宮記得兵部軍餉自有國庫直接撥項?”
江直哭喪着一張臉:“那也得國庫有銀子啊!”
阿衡愣道:“如今國庫空虛?不能啊,三個月前本宮着戶部清點國庫,仍有兩百多萬兩存銀。”說話的時候,阿衡是看着戶部尚書鐘有才的。
鐘有才不想皮球剛拋了出去,還未曾轉圈又丟了回來,苦得一陣哆嗦,覺得自己怎麼說也免不了一頓罵,乾脆從袖袋裏掏出一本賬冊,咬咬牙遞給阿衡:“殿下,此乃三個月戶部出入賬!”
阿衡接過賬冊,翻看一陣,眼睛一亮!嘿,好傢夥,這千歲爺什麼不會,這花錢的本事可一流。
建太子府預撥了三十萬兩,太后老人家做壽也預支了二十萬兩,三年一度的選秀也花了近十萬兩,擴招新兵花了二十萬兩,軍資糧餉花了五十萬兩,皇宮內大小用度三個月竟然也花了五萬兩,隴西大旱撥了三十萬兩,其他零碎的日常國庫開支也近三十萬兩……
阿衡氣急反笑,心中冷道:我當他陳咸今日為何良心被日頭曬了讓百官覲見於我,原來是走投無路想將這爛攤子扔出去!
“啪”地一聲,將賬冊砸在案上,輕笑一聲:“原來如此!”
不再理會鐘有才,而是看向那個芝蘭玉樹風度無雙的年輕翰林大學士豐沛:“不知豐大人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與其他人的戰戰兢兢不同,豐沛乃面色不變,溫潤如玉的佳公子,聲音讓人如沐春風:“殿下,太子讓微臣前來接您回宮!”
阿衡嘴角輕扯:“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阿衡也不追問,問站在豐沛旁邊的威武候盤之選:“侯爺呢?所為何事?”
威武候老臉一紅,支支吾吾道:“殿下,微臣所求乃私事……私事!”
下頭跪着的官員個個都是人精,一聽這話鋒八成有八卦可挖!個個豎起耳朵想着聽個一知半解回去做個下酒菜的談資。
阿衡扶額,這威武候一家還真跟自己杠上了。他家中那隻小侯爺可真是個麻煩精,眼看着都二十有三了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威武候可為這事操碎了一顆玻璃心。
相看了一個又一個京中貴女,愣是沒成,到最後眼高於頂的威武候屈尊將兒媳婦的標準降低到商賈之女也可了,可依舊沒成。
威武候眼看着同僚年歲相仿的官員孫子都能打醬油了,心急如焚,無奈他家就一根獨苗,還不肯娶妻開枝散葉,害的威武候天天跑皇帝跟前哭,說什麼他老盤家要就此絕後云云。
若換個人阿衡還可以當做他放屁將這等芝麻綠豆之事束之高閣,可這威武候可不一樣。
威武候打小和皇帝穿一條開襠褲長大,情分自不必說,再加上早些年又救過皇帝一命,更是了不得,皇帝恨不能當他親兄弟了!
之前早些年也封過他一個王當,可被他這混不吝的性子磋磨成了個侯爺,也正因為他從一個王降為一個侯爺,皇帝更加愧對他,兩人時不時沒天沒地毫無章法的話家常,嘮來嘮去就到了兒女身上。
皇帝細數了一下,自己竟然有七個兒子十二個女兒,孫子也有了七八個,雖然這些子孫稂莠不齊,但也算功德圓滿,他日魂歸黃泉也能挺着腰桿和列祖列宗們嘚瑟說咱有后了,不僅開枝散葉,且枝繁葉茂!
這話可是赤裸裸的直捅老盤心窩啊!他腰桿也筆直,為何就不能理直氣壯呢?
說也奇怪,老盤從初經人事到現在,一妻四妾三通房,若是連外室也算,那也得三四個,用他自己的話說也算是閱女無數了,可播種無數收成卻微薄,日夜不輟耕耘無奈遭遇一孬地。
除了正妻生個兒子,其他妻妾都是清一色女兒,好不容易生出兩個帶把的,也不過數月就夭折了!
往事不堪回首,老盤哭得鼻涕眼淚一大把,傷心欲絕,一個不小心就着皇帝龍袍抹了一把眼淚,皇帝嫌棄地甩甩袖子:“行了行了,多大的事,你兒子的婚事朕包了!”
老盤得了這話,比得了免死金牌還興奮,磕頭磕得金絲絨地毯都壓平了!
皇帝也算是個風風火火的,老盤前腳出宮門,皇帝後腳就叫來宗人府和司禮監的幾個相關官員幾人合計了半晌,覺得伯安候家的女兒賢良淑德,妍麗無雙,正是老盤家的小盤子中的那份色香味俱佳的菜,當他媳婦再合適不過!
次日聖旨就下了,賜婚盤之選之子盤躍!
一道聖旨激起千層浪!
小盤子也是個有骨氣的,到皇帝跟前一跪,抗旨不婚。說自己小侯爺的身份也不要了,情願到邊境當一名小兵,為國盡忠!
皇帝還未從小侯爺的抗旨不尊這事中回過味來,小侯爺已隻身一人打馬出了京城,一路北上。
愛孫如命的盤老太太看孫兒隻身赴邊關,想着那嬌生慣養白嫩嫩的孫子哪裏經得住這番磋磨,心疼得暈了過去,一病不起!
老盤的髮妻更為彪悍,拽着老盤的衣領說若是小盤子有個三長兩短,便拽着老盤一起陪葬……
後來想想又覺得若等兒子真要死了才陪葬有什麼用,不如就現在以死相逼!
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扯了數尺綾羅掛在房樑上,搭了凳子套脖子要去見那死去的公公,還順便告告老盤的狀,說他害死小盤子,讓老盤家絕後!
幾日光景,威武候一家雞飛蛋打,潰不成家。
老盤自個找了個牆角揮了把老淚,就屁顛屁顛地進宮找皇帝去了。
皇帝看這光景也覺得自己亂點鴛鴦有些過分,絲毫沒有臣下抗旨不尊讓自個龍威受損的覺悟,還安慰老盤:“罷了罷了,這聖旨咱就先收回來,讓小盤子多相看幾個滿意了咱在指婚!”
就因為皇帝這話讓阿衡幾欲吐血。
如今小盤子已相看三年有餘,正常點的看空氣也能看出個屁來了,可小盤子愣是不鬆口,且一直在邊關獃著沒回來。
每每老盤有相中的女子,他都命府中畫師給畫了相送到邊關,邊關來往的信使都將他家的門檻踏破了,那畫師筆也畫廢了幾支,小盤子依舊單身!
阿衡無奈地在心底翻了個白眼,問:“別跟我說你們家崽子的事,也別相看了,哪日他有看上的,就直接報上來,我讓父皇直接下旨賜婚便是!”
威武候眉開眼笑,喜得眼睛鼻子都眯一塊了:“當真我家崽子看上的就給指婚?”
眾官員直翻白眼,你們家小盤子眼高於頂,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看上一個,不指婚難不成還想讓他自個在家能孵出個蛋來?
阿衡也是這麼想的,心道也不知哪個入得了小盤子的狗眼,如此點背,道:“但說無妨!”
老盤子支支吾吾半天,欲言還休,最後蹦出一個“您”字!
阿衡自認為沒聽明白:“再說一次!”
“是您,文舒公主殿下,我家崽子看上您了!”這下老盤子說得斬釘截鐵聲音洪亮,猶豫晴天霹靂劈得阿衡直發懵!
阿衡一副遭雷劈的表情看着老盤,老盤卻笑得春風滿面!
眾官員紛紛吸了一口氣,那麼大一個八卦,這趟來得算是值了,被多罵幾次也值啊!竟扒拉出這麼一段驚天八卦,這事拿回家當下酒菜的談資都夠嚼上半年啰!
個個豎起耳朵妄圖再扒拉點什麼猛料來!
阿衡反應過來,卻不依了,將這些個官員全部打發走,然後指着豐沛道:“你留下!”
剛出到院門口的眾官員聽這話‘唰唰’地回頭看:這又是文殊公主殿下的一段風流韻事,了不得!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