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開始即是結局
清晨,馬懷信結束一夜的工作,躺在床上回憶幾年前的自己。那時候他跟現在一樣不知道以後要靠什麼維持生活,不過這幾年來他感覺還是活的很自在,至少是精神上的自在。
“喜歡過很多女孩,也表白過很多女孩,但是沒有一個把我當回事的,我不恨她們,因為我知道我也只是想跟她們××。”馬懷信首先想到的還是關於兩性方面事情。
“這些年我去了我最想去的地方,高山,大海,古城,都市,也曾經醉得不省人事。”
“雖然在學業上令父母徹底絕望,但畢業后沒讓二老操心,沒伸手向家裏要過一分錢,當然也沒有給二老寄過錢,更沒有給他們慶祝過生日。”
“是不是要改變一下,娶個媳婦,再生個孩子。或者硬氣一點,明天就跟主任懟個痛快,大不了捲鋪蓋走人。”
“我也想做個圓滑的人,高情商的人,既能升官發財,又能不缺女人。可是脾氣又臭又硬,拍別人馬屁,自己都嫌肉麻。”
“我不知道明天會怎樣,至少過去的每一天過得不好不壞,從來不知道壓力是什麼東西,每天都住宿舍,不用背房貸。外出坐公交,不用還車貸。農村出來的人,娶媳婦本來就難,自己打光棍也不丟人。”
想來想去他感覺還是很幸福美滿的,臉上盪起滿意的微笑。薄薄的窗帘遮不住夏天強烈的陽光,刺的他睡不着覺。
因為想節能減排,給環保做點貢獻,多年來他從不開空調。上升很快的氣溫也讓他睡不着覺。
翻過來覆過去,還是睡不着覺。樓下的一群孩子嬉笑打鬧,更吵得他睡不着覺。
上了一夜的急診班,一直站着做手術,因為用力拉鉤,右臂連帶肩一直膀酸脹痛麻。監護儀的滴答聲依然在耳邊回蕩,血腥味還在鼻腔里瀰漫。
馬懷信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右上腹,昨天晚上一個病人肝癌自發破裂,腹腔里全是出血,打開腹膜的一剎那血像噴泉一樣湧出。這一幕一直在他腦海里浮現,他的肝臟好像神經過敏一樣,也在隱隱作痛。
他深吸一口氣,用力呼出,想驅散血腥味,從他實習時第一次上手術起,腦海里就一直有這種味道。
雖然他不喜歡這裏的人,每天的工作也很繁重,但他作為一個實訓醫師,只需要幹活就行,不用操心醫患關係,倒也落個耳根清凈。
去年他在縣治療署工作時,科室里曾發生兩次糾紛,病人家屬潮水一般湧來,指着他們的鼻子開罵,除了默不作聲,別無可做,第二次險些被群毆。
每當回憶起以前在縣裏時,心裏總是壓不住怒火,倒不是因為這些醫療糾紛。而是他被醫務司強迫來這裏做三年實訓醫師,像抓壯丁一樣無理由、無商榷的被抓來。
一開始他想去州治療中心去做實訓醫生,那裏工資待遇高,還能多見識頂尖治療技術。所有手續都已辦妥,火車票也買了,就等第二天去州里考試。
還沒等他們一行四人交接好工作,醫務司長突然給他們打電話,來他辦公室開重要會議。
回憶到這裏,馬懷信一拳打在牆上,面部肌肉開始緊繃。
醫務司長半躺在辦公桌后的老闆椅上,肥胖的身軀像個吹飽的氣球,臉上故作高深威嚴的表情。他才剛上位不到仨月,是個有名的街溜子,初中都沒有畢業,從身份到學歷都是買的別人的。在底下科室里混了幾年沒混出名堂,仰仗着他一個當大官的親戚才上位當上醫務司長。
單位里的人聽說他上位了,不約而同的想到《阿Q正傳》中的一句話“你也配姓趙?”
“我給你們開的介紹信拿來,需要改動一下。”他看見馬懷信他們進來了。
介紹信就是到實訓中心報到的證明,他們想也沒想就遞給了趙司長,誰知剛到他手裏就給撕個稀碎。
“剛接到郡治療中心通知,務必要送幾個人到那裏去參加實訓學習,我現在就給你們重新開介紹信。”
他們四個人一下就炸了鍋,紛紛議論道:“去哪裏!一個月才三千塊錢,還學不到東西!我們不去。”
“你們沒得選,有權威文件,必須去,剛才王署長親自把文件交給我,這是上面安排的任務,務必完成。”趙司長的架勢像極了弄權的宦官。
其實王署長昨天就去州里開會了,根本不可能有時間管這件事,也根本不可能有什麼權威文件,去哪實訓全是自願,任何人都不能強迫。但是沒一個人敢揭穿他。
“我們不可能去,那裏工資低的要命,還扣除本單位工資,一個月根本拿不了幾個錢。”
“這好辦,我把介紹信上給你們寫上不享受本單位工資待遇,這樣就不會扣除本單位工資。為了補償你們的犧牲,我可以給你們申請讓單位里再額外補一千塊錢。”
扣除本單位工資的意思是:每月固定工資三千,如果本單位工資發兩千,那麼實訓中心就發一千,加起來正好三千。
沒人做聲,就算補助這些錢,還是比着州里的工資差很多。更重要的是學不到技術,三年荒廢。郡治療中心之所以要從底下抓人,就是因為工資低,還不教技術,到那裏純粹是打雜,這兩年臭名遠揚,招不到學生,實訓中心有可能被裁掉,影響綜合評分,這樣的話對單位很不利。
趙司長不耐煩的吼道:“快點下決定,醜話先說到前頭,咱單位要是因為你們被上面處理了,有你們好看。”
還是沒人做聲。
“我先說一下懲罰力度,如果不服從單位安排,你們將無法定科室,一直輪轉,而且沒有績效,只能拿基本工資。”
四個人都只好屈服了。
然而等到一切手續都辦好,才發現趙司長把他們騙了,承諾的補助待遇一個都沒兌現。
他們氣沖沖的質問趙司長:“你答應好的,怎麼一點都不講信用?”
“我說了嗎?有證據嗎?這事我做不了決定,你們找署長去吧。”趙司長只輕飄飄撂下一句話。
一行人當然沒膽量找署長理論,只當吃了啞巴虧。
馬懷信徹底心灰意冷,錄取考試時直接趴桌子上睡覺,交了白卷。面試的時候更肆無忌憚,翹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趾高氣揚的回答老師的提問。
他就是準備以不變應萬變,心裏盤算着:“不是我不想留這裏,確實是我才疏學淺,還道德低下,是你們不想錄取我。”
就等着這裏把他除名,說不定還能趕上州里或者其他地方的補錄。
然而馬懷信的算盤雖然打的啪啪響,還是算的一筆糊塗賬。本來就招不夠人,就算來的是個傻子他們也會錄取。馬懷信徹底認命了,安排好宿舍后,到超市裏買了一個電鍋,每天自己做飯,緩解緩解經濟壓力。
心情平復下來后,馬懷信沉沉睡去,疲憊的大腦里做不出一個夢。
等他醒來時,坐在床上意怔了好長時間,像一台老舊的電腦,開機非常緩慢。夜晚已經來臨,像蛇一樣無聲無息,慢慢吞噬眼前一切。
馬懷信走出宿舍,放眼望去,治療中心的大樓在這片區域裏最顯眼。從這裏路過,誰又能想到裏面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或許只是感嘆一下這座大樓身披彩燈在夜空下如此美麗。
大門口路邊跪着一對乞討的中年夫婦,好幾天都沒見他們起來過,甚至連頭也沒見他倆抬起過,身邊一台音箱播放着乞討界最流行的歌曲《萬愛千恩》。
以前馬懷信遇見乞討者總會給點零錢,後來有一次去州里,在路上先是遇見一個老乞丐,把裝着零錢的飯缸搖的嗆啷啷響,點頭哈腰機械式的說著:“老闆,可憐可憐吧”,馬懷信就施捨給他五毛錢的可憐。
沒走多遠又遇見一個撿飲料瓶的老太太,枯瘦的身軀扛着裝滿飲料瓶的編織袋,馬懷信一口氣喝光瓶子裏的水,將空瓶子塞進她的袋子裏,她連忙對他說著謝謝,馬懷信心裏無比欣慰,從此見了乞丐再也沒給過錢。
馬懷信離乞討的夫婦越來越近,看見地上攤着一張赤紅色油布,上面金黃色的大字寫着他倆的兒子身患絕症,渴望愛心人士獻出愛心。右上角有一張陽光俊美的男孩的照片,照片旁邊還放着一張微信付款碼。畢竟現在時代變了,乞討也得與時俱進,好多人一年沒摸過幾次鈔票。
音箱裏的歌越唱越悲涼,“是不是我們再撒撒嬌,你們還能把我舉高高,是不是這輩子不放手,下輩子我們還能遇到”,如果再聽下去馬懷信可能真的要掃碼了。
在外面溜了一圈后。馬懷信回到宿舍下一碗麵條,站在陽台上看樓下燈火通明的路上車來車往,晚風徐徐吹涼他的晚飯,他種在陽台上的一盆彼岸花已經盛開,花蕊如血般噴射而出,似要將人的魂魄勾走。
吃完飯想找個地方走走,這個月繁忙的工作已經剝奪了他的一切,甚至連思想也被剝奪,睡覺是唯一的休息,做夢是唯一的娛樂。
當站在路燈下東南西北張望時,又發現無處可去,只能以路上路過的美女來選擇腳尖的朝向。走着走着,路上的美女多了,又不知道要去哪,雙手插進褲兜,駐足觀看吧,-雖然他的眼神遊走在眾人之間,但沒人知道他內心所裝何物。
晚風漸涼,吹拂着女人身上的香水味,一隻狗抬腿對着樹榦撒尿,天上星星如風中燭火忽閃忽閃。回想這一整天都是幹了些什麼,突然對明天的到來有些恐懼,想竭力留住今天剩餘的時光,讓這一天給我留些回憶。
雖然吃飽睡足了,馬懷信突然感到內心無比空虛。已經很久沒有為自己做一些事情了,每天沒有空閑過就能說自己不懶惰嗎?沒有膽量打破現在的困頓,麻木地面對工作,每天只是期待今天不用加班。
有點空閑可以讓自己照照鏡子,看看自己今天是怎個模樣,可以走到路上看看身邊過往的人是怎個模樣。
站在路邊,故意裝作矜持,好像一個忠厚老實的人在耐心的等人,其實眼睛已經變成無形的雙手。臉上浮現一絲啞笑,都有點鄙視他自己了,就算卑鄙也應該卑鄙的光明正大。
沒想到還不到三十歲就對生活無所追求,只希望多存些錢為結婚生子做準備,自己將自己困在囚籠之中,不願走出,只怕走出之後無處容身。好像每天都在尋找什麼東西,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東西,只是感覺好像少了什麼東西,是錢?是愛情?是理想?還是各種慾望?
看着地上行人們的影子,相互交錯,還是繼續向前走,讓自己的影子也與路上的影子交錯在一起,帶向該去的地方。
然而馬懷信還是停在那裏,既沒有向前,也沒有後退,看着人來人往。
(注:文中的一些機構名稱很彆扭,還請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