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大夫人刁難
翌日清晨,惠風和暢,日麗天朗。
明頤館的院外,雲層罅隙中漏出縷縷金光暖在行步洒掃的青衫婢子身上,周身被餘暉傾瀉了醉人的暖融昏黃,羽扇從明頤館進去時,兩邊侍女半曲腰身,雙手掀開帘子迎她。
蘇然正仔細端詳着那個黃花梨木的小巧雕芙蕖出泥妝奩,由着期期伺候她梳好反綰髻,不落簪釵,用幾顆孔雀藍的翠石疏疏點綴在髮髻間,自成一卷端然秀美,如一朵正值花期的香雪蘭,露着幽微的芬芳,一顰一笑都是官家千金的窈窕姿態。妝容髮式皆典雅大方不失貴氣,她望着幾個婢子手裏捧着的新衣華服,正待選一身衣裳,似乎還沒拿定主意。
羽扇一路碎布曳來,走來到了蘇然的邊上,帶着關切,低眉頷首:“娘子,咱們該去見見老夫人了,今兒,老夫人那邊可熱鬧了。”
蘇然笑着抬了柔夷,撫了撫侍女舉起的一身蘇綉喜鵲式樣珊瑚紅的半臂衫裙,眉眼不抬,“喔?你說說,怎麼個熱鬧法子?難不成,又來了一巫師婆子?迷住了老夫人?”
“娘子您說笑了,老夫人哪還能再被蒙蔽一回呢。今兒啊,是宓安娘子在,蘇七少爺在,晏回少爺、瀾思娘子也在,還有幾個舉足輕重的娘子少爺都湊到了一塊兒問老夫人安呢。”
蘇然好不容易才接納了昨兒知悉的真相,已實屬不易,沉浸在惶惑其中又如何能立時面對他們?蘇宓安和蘇七的姐弟私情,蘇晏回與長公主的苟且不堪,都在蘇然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大概那日蘇宓安來房裏找自己,也不全是為了他親弟弟蘇承安,私心都是私心,蘇宓安擔憂的另一層,無非是蘇然子虛烏有的六爺身後勢力,今後會伸長了手腳,將她和蘇七的私情給揭露出來吧?
蘇宓安的憂思也不無道理。他們是姐弟,大趙朝允許堂系成親聯姻,可男方年齡如何能小於女方?
蘇然一夜都未睡得安穩,方才添妝時用雪花膏厚厚遮了幾層烏黑的眼袋,才讓她看上去精神了不少,還是那個端着晏晏笑意、嬌俏可人的茶娘子。
蘇然胸前配着的一個珠玉串成的瓔珞圈兒在燭光添色下多了幾分暖意,活絡的顏色給她臉龐上也添了一絲清柔嬌韻,遲遲緩了面上怔忪道:“那倒是巧了。”
羽扇遞上口脂不急不緩道:“不是巧,也算是不約而同,昨日才開始學習了雅藝的第一回,總得聚在一起向老夫人說說頭一回相處得怎麼樣,更顯兄弟姊妹之間血脈親厚啊,歷年如此。”
畢竟是大家族,和睦樣子總是要做一做的,有人不稀罕聽卻也會裝模作樣的詢問關切一番,自然就有一大堆稀罕說的人湊上來,沒完沒了的掙破了頭也要搶在前面露個臉。
“既然都去了,我也不好落了下乘不是?”蘇然不去也曉得他們聚在一起大概會說些什麼瑣碎話,偏偏還不能不去,就算是為了維持自己溫婉賢淑的姣好形象也得咬牙撐着笑去老夫人的屋裏走一遭,示一示親厚敦和。
罷了,權當是再看一場戲。
蘇然一抬眸,朝着羽扇擺了擺手,“羽扇,這件蘇綉喜鵲式樣珊瑚紅的半臂衫裙太過喜慶艷麗了,你給我選一身適合的來。”
期期在一側愣神,眉眼間顯得有些茫然,方才自家娘子不是還稱讚着這件珊瑚紅的華貴大方的嗎?
羽扇聆言一抿唇,三兩步走上前將數位婢子手裏舉着的衣裳一件件拎起來,仔細擇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從花花綠綠里尋出一件淺桃底色的海棠錦服。
“奴婢眼拙,以為這件頂好,以娘子本就俏麗的容顏搭上這一身素雅,不至於搶了一眾娘子的風頭,面料輕盈舒爽,質地細膩柔順,指尖滑過就知道是京城第一的雲家綉坊所出的佳品,也不失了世家嫡女的尊貴。簡簡單單的勾勒兩株西府海棠,則多了一分靈動。”
“你倒是個會選衣裳的。”
蘇然笑着一伸雙臂,由着羽扇為自個兒更衣,這件衣裳正好是從咸康街分支這幾天看下來,羽扇這丫頭也就是禁不住嚇,聰慧還是隨了蘇宓安幾分的,她與期期不同,期期心裏藏不住事兒是個有勇無謀的姑娘,光有一腔打抱不平的心,腦子裏卻沒什麼主意。若羽扇這份兒忠心能得以長久,再好好培養培養,倒也是個不錯的苗子。
正所謂,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蘇然跨過門檻進入前廳的時候,老夫人正持着慈藹的笑容衝著底下的蘇晏回說話,“真是後生可畏,你和蘇七都是老八的好兒子,你們和蘇家一榮俱榮,蘇家的未來還得靠你們年輕一輩支撐着。”
蘇老夫人的眼裏無盡水波繞着,望去眼尾深深嵌着笑,滿足的點點頭,蘇老夫人是先家主的續弦,整個蘇家只有蘇八爺是她的親生兒子,蘇晏回和蘇七這兩個孩子又是蘇八爺的兒子,蘇七是嫡子的嫡子,能不讓老夫人放在心尖兒上疼愛嗎?故而能得老夫人允許,稱一句“祖母”。
老夫人這兒門庭若市,大夫人坐在老夫人身側,大夫人後邊坐着的是蘇琅歡的生母七房尹姨娘和蘇宓安的生母三房庄姨娘,再往下望去,廳堂兩列椅子上排頭的兩位便是蘇七和蘇瀾思了,一個嫡子,一個嫡女,同樣是身份尊貴,卻不同父也不同母。
老夫人會允許蘇晏回也喚她“祖母”嗎?嫡庶有別,可老夫人對蘇晏回的態度曖昧。
前廳的妙景被在場之人盡收眼底,卻突兀的被姍姍來遲的蘇然給打斷了。有些人,正捂着帕子掩嘴要看蘇然的笑話呢。
大夫人不悅的蹙了蹙眉,道:“怎麼遲了這樣久?主邸可不比分支吶,要麼就索性不來,要來就守時,學學你瀾姐兒多好。”
蘇瀾思忽然的被自己母親點了名字,楊一揚臉,朝上頭望了一眼,遞上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靜女嬌嬈裏帶了幾分被寵壞了的驕傲。
蘇然隨着一道射向自己的視線回過眼去,蘇瀾思此時看起來身體倒是全然好了,恢復得還不錯。那夜家宴上從蘊寶堂里出來的時候還是瘋瘋癲癲的一個丫頭,休整過後煥然一新,精神也很足,才有力氣去向蘇然掃去眼底的那點蔑意,雖然只有一點,卻還是被蘇然“很不經意”的捕捉到了。
老夫人接過安嬤嬤新換上的一盞茶,聞着滿溢的清香味兒心裏都暢快了不少,不由得多看了幾眼白瓷茶盞,忍了忍澀意,還是先停了手中的動作,對蘇然低低道:“不要緊,下回找準時辰就行了。小孩子難免犯懶多睡會兒,也是有的。”
“小孩子犯懶?婆婆……琅歡丫頭可比蘇然小了好幾歲吶,琅歡何時遲過時辰?到底是……”到底是分支府邸出來的人,家教不嚴。大夫人言下之意已經很明顯了,眉宇間的溝壑也是深深刻下。
“嬸嬸,其實——”遲是遲了,可蘇然早已備好了挑不出錯兒的說辭,就等着有人來問。眼下有人要來添堵,她也不介意讓大夫人為自個兒做了嫁衣裳。
老夫人長嘆一聲,鼻子裏浸滿了茶香,清爽宜人。瞧着清澈明亮的湯色,嫩綠勻齊的葉底,蘇老夫人忍不住閉上眼睛嘆道:“這茶好香,同樣是廬山雲霧茶,茶葉我都認識,安嬤嬤,你何時有了這樣的好手藝?兒媳,你也嘗嘗看。”
大夫人朱唇一啟正欲出口教訓蘇然,見是老夫人從中斷了自己的話,也不好多說什麼,低眉順眼的也從婢子手裏捧來熱熱的茶水,掀開蓋子從氤氳間能瞥見肥綠茶芽,嫩且多毫,啜飲一口,一股鮮爽持久的香氣鑽進心脾之中,大夫人的心緒倒也安穩了不少,“咦?這廬山雲霧倒真的不同於以往,是何故?”
安嬤嬤將手裏托盤一併放置在案几上,才垂了雙手立在老夫人身側緩緩道來:“老夫人,大夫人,老身哪裏有這樣好的本事啊,您二位莫不是忘了?堂上還有一位公認的‘茶娘子’呢!”
茶娘子,偌大的京城除了蘇氏阿然,還有誰配這三個字?誰敢忝居這三字美號?
蘇七見着有人衝破了蘇晏回與老夫人的專場,自然是樂得高興,忙笑着接道:“茶娘子,那可是實打實的烹茶有術!連我光顧嗅着,都沉浸其中了呢,然妹妹,還有沒有多調一盞茶?給蘇七解解饞?”
蘇然露出一臉為難,苦笑道:“這,真是沒有了,若兄長有興趣,下回阿然一定補上。”
蘇然的眼底滑過一絲狡黠,這話自然是口不對心的,要烹茶又有多難?不過要在眾人面前顯示自己的孝心,花了多久的功夫才做成了這小小兩盞雲霧茶,這才是蘇然的本意,也是間接說明了遲來的時辰里都在做些什麼,將旁人的嘴給堵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