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當佛已無能為力(一)
梨白走得時辰久了,便感覺有些乏,隨意尋得雲棲竹徑里的一座涼亭歇下。涼亭有個意境極美的名字,叫做瀲波亭。這裏種植着大片大片的鳳尾竹,比起迷蝶谷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修篁蔽日,竹林似海,這種清幽冷冽的環境最適宜亡靈蝶生存,一向盤旋在梨白身畔的亡靈蝶此刻也紛紛衝進竹林里,在幽暗的竹林肆意舒展雙翼,散發出明明滅滅,若隱若現的光,在幽暗裏,有種妖嬈的綺麗。
它們在大片的鳳尾竹里肆意穿梭,漫無目的地飛舞了一會兒,又像是突然尋找到什麼共同的目標,紛紛聚集在一株竹上。它們突然停止了雙翼的抖動,而是聚成豎字“一”的形狀,在共同吸食着什麼。
梨白離着本就遠,加之暮色深沉,光線昏暗的緣故,一開始看得並不真切。只是靈蝶停駐的時間久了,她心中好奇,不由得走近幾步,藉著靈蝶身上散發的微弱熒光,才瞧得清楚。
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那是一條盤旋在竹子上棲息的竹葉青,蛇的全身皆青翠色,與竹子渾為一體,尋常人輕易分辨不出。只是亡靈蝶卻是靠着氣味分辨東西。
想來這條竹葉青也是遭飛來橫禍,在睡夢中被吸食殆盡,成了“蛇干”。
梨白見此景,不由得冒了一身冷汗。她暗怪自己糊塗,她險些忘了,這群亡靈蝶的食物本來就是曼陀羅花蜜和鮮血。
如此倒說通了今日她為何吸引來一群亡靈蝶——她藏於指縫的曼陀羅花粉。她下意識地捏住掛在腰間的香包,這是她在迷蝶谷這麼多年偷偷收藏的。師父從來不允許她和青寒師兄接近那片曼陀羅花叢。可師父不知道,她根本不懼曼陀羅花的毒。
曼陀羅花雖然全株劇毒,可是也渾身是寶。常人吸食少量的曼陀羅花粉,有麻醉鎮痛助眠的效果,過量則會讓人失去知覺,無聲無息地死去。
她本意是帶出來作防身之用,只是短短几天,曼陀羅花粉的功用卻是超出她意料之外。
越是美麗就越是罪惡。
從塔樓到清涼寺這一路上,那些剩餘的曼陀羅花粉早就被這群亡靈蝶吸食乾淨。然而這並不足以果腹。沒有了曼陀羅花粉,它們就開始尋找新鮮的血液。
飽腹的靈蝶又重新飛回到梨白的身畔,上下飛旋。梨白知道,這是它們表示親近的方式。
她的指縫裏已經沒有了曼陀羅花粉。她不知道這群亡靈蝶是出於何種目的。她本可以驅趕走它們。可她沒有。因為她還要借用它們維繫“天女下凡”的假象。
它們是可怖的,甚至令她反感。可她也早已不單純。或許她們本就殊途同歸。她註定要與這種蝶類為伍。在暗夜裏發光發亮,同時沉淪腐朽。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出了曲曲折折的雲棲竹徑,豁然開朗,盡頭是方丈室。
懷安似乎已經下了晚課,正將從儷川挑回來的水倒進一個巨大的銅製水爐里,看架勢是要替他的住持師父燒水。
他顯然對此已經是駕輕就熟,用支架固定住銅爐,便手腳麻利地生了火。燒水期間他也一刻未曾閑着,除了間斷性地用扇子煽火以外,他還將一邊地上的一捆柴火劈碎,並時不時地添柴。
梨白見他一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樣子便忍不住說他。她上前了幾步,口氣頗為惡劣道,:“怎麼招待客人的便是冷茶?對於師父,便知道用沸水烹茶!”
懷安聽得她這麼說,詫異地停下手中活,面色複雜地望着她半晌,好半天才道,:“這是燒給師父沐浴用的熱水,並非是用來烹茶的。師父有每日晚上沐浴的習慣,懷安只是想敬一份孝心。”
…………
也是嗷!好像沒人用這麼大的銅爐燒水烹茶的!
梨白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但仍僵着脖子理直氣壯道,:“本上仙沒這麼多規矩!這燒開的第一爐水,本仙偏要用來泡茶喝!”說著她挺了挺胸,好像顯得更有底氣。一邊本歇在她肩上的亡靈蝶好像通曉她心意般,紛紛振動雙翼,在她身畔上下飛旋,打着轉兒,以助聲威。
懷安一見亡靈蝶,顯然還是顧忌梨白“天女”的身份。他是個實誠的人,難以理解這些彎彎道道的,只當梨白真是口渴。他下意識地摸着本就光滑的腦袋,沉吟一會兒,:“這水就要燒開了。師父那還有些上好的茶葉,我去拿來。”
梨白見他說得誠懇,頓覺得一拳頭打在棉花上。她也放棄了說服他的念頭,只得任由他去。
懷安顯然是經常服侍慣住持師父的起居,沏茶的手藝也十分講究,足足過了三遍水,才將茶盞端到梨白面前。
楓眠山盛產楓樹,故而清涼寺的楓露茶亦是絕妙。
梨白正喝茶間,突然傳來一道低沉溫和的聲音,:“懷安,不是讓你不要做這些粗活嗎?這些自有伙房的下人打理。”
聞名琰朝的拂明禪師,竟是一位年逾四十面白無須的僧人。他身穿一件月白色僧袍,顏色雖寡淡,但衣衿,袖口,衣擺處無比綉着繁複的白梅,低調奢華,的確是個生活極其考究的人。面相普通,在人群里是極易被忽視的存在,唯有一雙眸子生得極好看,是標準的泛濫多情的桃花眼。這樣的人,最是少年風流,少不了逸聞韻事,偏生做了和尚,青燈古佛相伴。
懷安聞言,只是摸着頭“嘿嘿”傻笑。他知道住持師父並無苛責之意。
“你啊……!”拂明禪師顯然知道勸不動他,無奈地嘆了口氣。說著他將目光轉向梨白,卻是朝懷安說道,:“這位姑娘是誰?懷安不該向師父介紹一番?”
他面上仍掛着溫和的笑意,只是那笑意不達眼底。
如果說他看向懷安的目光飽含着長輩對晚輩的寵溺與包容,那麼對於梨白,可以說是審視都不為過。
梨白不懂,一個德高望重的禪師,久經佛法熏陶,本應遺世獨立,何故沾染這麼重的世俗中人的銳氣?
可她並不懼。她本就個是鋒芒內斂的人。遇強則強,遇弱則弱。對於懷安的真心以待,她可以假以辭色,同樣對於拂明禪師,她亦是絲毫不懼。
懷安聽得師父問起,便不假思索道,:“這位姑娘是懷安在山下遇見的仙人,她聽聞師父佛法淵博,有心上山同師父探討一番。”說著他便說起梨白與他在塔樓相遇的過程。
這是個不言而喻的謊言。對於從來不信神佛鬼魅之說的梨白來說,這種過分的信任讓她感到煎熬。她恨不得逃離。偏生懷安又講得那麼細緻,他甚至將他們兩人的相遇描繪成“天女下凡”的傳說。
他如此誠懇,虔誠,沉浸在自我編織的幻想里。
梨白和拂明禪師都很默契地沒有打斷他。
拂明的臉上依然掛着笑意。那像是一層虛偽的面具,掩蓋了他所有的真實情緒。只是當他聽到懷安所說的“天女下凡”的字眼時,嘴角的嘲弄卻是怎麼也掩飾不了。
梨白突然意識到,他雖然是聲明顯赫的佛學大師,但是對於神佛之論,他其實根本就不相信。
所以他不能像懷安那樣代入,更遑論被懷安所說的給打動!
研習這麼多年他本就持否定態度的經書,更憑此成名。這彷彿天大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