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長溝流月去無聲
老夫人出殯的那天,梨白一直站在西院裏默默地看着。
死亡,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就像幼時的她,看着阿娘躺在木床上,突然之間,手指不會動了,心跳停止了,時間也彷彿靜止了。
整個過程,平陽侯一直默默無言。但梨白看得見,他的眼底有着濃郁的散不開的悲傷,像是有一層氤氳的霧氣,覆在他的身上。
“去把那株桂樹砍掉。”梨白聽見他淡漠地吩咐道。
“南疆的亡靈蝶,雙翼上的磷粉,是能夠讓人陷入昏迷甚至死亡。幼年的我,曾因此一度昏迷。白,當你栽下這株桂樹時,我就已經清楚你的來意。”他又道。
“但我沒有阻止。我在賭,賭這麼多年在浣花谷朝朝暮暮的陪伴以及我作為兄長曾為你挺身而出,足以讓你消除仇恨。可我……”他頓了頓,長嘆道,:“終究是輸了!”
青寒師兄?兄長?
是了!那還是在很久的時候,那時候的梨白還在平陽侯府,總會遭到府中其他同齡的孩子的排斥與捉弄。受了欺負的她也不敢去找阿娘哭訴。阿娘在府中的日子亦是不如意。她總會一個人,像是某種受傷的獸類,蜷縮在後苑假山的石洞裏,偷偷地哭泣。
而那一天照常躲在石洞裏的梨白遇見了他。
那時的他身量也很小,眼睛卻出奇的有神。你怎麼在這裏啊?裏面這麼黑。他問道。
幼時的梨白自尊心極強,不願意讓人看見自己狼狽的模樣。
除了阿娘,她拒絕和府中一切人接觸。她憎恨他們。
而在那天,他對梨白說,別怕,你是我的妹妹,我會保護你。
她突然之間很感動。
在那樣一段暗無天日的日子裏,他曾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光。
“你知道迷蝶谷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亡靈蝶嗎?”他又道,:“在迷蝶谷竹林後邊有一大片曼陀羅花叢,是師父親手栽下的。幼年的一次貪玩,我無意中看見師父將谷中抓來的男人,女人,孩子扔進花叢中,供靈蝶吸食血液。而靈蝶就以此為生。它之所以美麗,是因為罪惡。”
“其實師父本就來自南疆,而他離開南疆的目的,就是抓叛族的蠱女回去。當初你的母親被父親帶回平陽侯府,師父無法接近,只得假借教授我武功的名義混入府中。然而因為外族男子的身份,無法接近女眷。於是,他在等待一個契機。”
“然而契機未來臨之際,你以及你的母親就被趕出侯府。所以早在當初師父收留你的時候,就已知道你的來歷。”
梨白靜靜地聽他說著。他低沉的嗓音里有一股獨特的魅力,讓她幾乎有種錯覺。他說的好像是其他人的故事,主角不是她。
沒有愛恨,亦無悲喜。
時光靜靜地流淌着,感覺她好像回到當年。
那一年,躲在假山石洞的她,也是這樣聽着站在洞外的他講了一個下午的故事。
長溝流月去無聲。
“所以呢?”梨白突然輕笑,像在諷刺,:“一切的一切又與我何干?我只知道我曾在這裏不受人待見,過着寄人籬下般的日子,我只知道阿娘為了我輾轉風塵,四處飄搖,最後在那個破落的荒廟裏咽下最後一口氣。而她臨死前望着西南邊,眼角亦是流露出悔恨的光芒。”
“這個地方是這麼不好?可是長大后的你依然選擇離開迷蝶谷回到這裏。你口口聲聲說是報仇。其實你心裏比誰都明白,那些曾經害你和你母親的人大都不在了。”
“而我的母親只是一個生長於江南水鄉的溫婉女子,性格軟弱,自幼便同素未謀面的父親結下姻親。而父親當初為了你的母親拋棄了她,她之所以會嫁過來,全是祖母一手包辦的。她自幼被父兄教管甚嚴,直到嫁給父親之後,遇見你的母親。你的母親就是曾偷偷帶她去臨安城外看桂花,她就將你的母親視為知己。”
“她的一生從未做錯過任何事,只是傾心以待你的母親,卻最後還被牽連。她一直在後悔,也從未開心過。”
“我原以為愛與善良可以感化你。是我奢求了。”
“心若磐石,又怎麼會被捂熱呢?”梨白苦笑道。
曾經的她以為自己的內心是一片湖泊,任歲月翻轉,濺不起一點漣漪。她還天真地以為是自己心如止水,而今才笑話自己的狷介。原來它早已冰封千里,堅若磐石。
哀樂漸漸響起,靈堂上白色的紙錢在空中飛旋打轉,披麻戴孝的晚輩,僕人,丫鬟,黑壓壓地擠了一屋。一陣陣嚶嚶的哭泣,其間又有多少真心?她無從得知。
梨白開始向門外走去,一步又一步,這一切漸漸地被拋在身後。莫名地,她感覺那塊一直壓在心頭沉甸甸的東西在慢慢變輕。
也在那時,那個老眼昏花的管家看見她,彷彿想起了什麼,朝眾人大喊,:“就是她。她是那個妖女的孽種。她是來報仇的。是她害死了老夫人。”
梨白已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實,似乎有一大群人全都湧上來。他們面色猙獰,拚命地捶打着她,而她又是那麼地孤單羸弱。
她想起幼年,在侯府,被一群孩童,也是這樣圍着,拳腳相向。那時候的她孤單瘦弱,只能任他們欺凌。可現在的她發現,即使她身懷武功,在這一群面目可憎的人面前,依舊使不出一點力氣。
在黑暗徹底來臨之前,她緩緩閉上雙眼。
她感覺自己的身子在慢慢變輕,甚至連呼吸都變慢了。是死了嗎?是靈魂出竅的感覺,彷彿有什麼東西從身體抽離。
緊接着她彷彿看見流雲的影子,臨安的天竟是那麼的藍,那麼的深遠。她感覺鼻腔被一股淡淡的桂花的香氣所包圍,似是置身於一個乾燥溫暖的懷抱。
青寒一手摟着她,施展輕功,掠過臨安繁華的樓宇。梨白從未這麼近距離地靠近他,無論是小時候,還是在迷蝶谷相伴的這些年。他的心跳沉穩有力,透過溫熱的胸膛,格外清晰地傳過來。
他又一次對她說,:“別怕,我會保護你。”
就像在她七歲那年,那個午後,在假山石洞外,他對她的承諾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