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安樂四年冬至·宮宴
啟安樂四年,年成大好,啟瑾帝下旨,欲於冬至那日在宮中宴請群臣。李行收到消息的前不久剛同瑾帝不歡而散,本想尋個身體不適的由頭推諉不去,傳旨的大太監卻一臉為難,直言皇帝特意叮囑過,若請不到大將軍,他便得去內侍監領罰。李行心知,這是皇帝想尋個台階,正巧他這兩日得閑在家,也消了些氣,為免落人口舌,終是決意前往。
李行祖母是去年去世的。老太君從前極喜歡林小黛,待她同李行是一樣待遇的。老太君去世,林小黛悲痛難已、大病一場。她身體本便不算好,那些年在江南家中調養地好了些,這一來便又反反覆復了。
自今年入秋來,林小黛身子便又一直不好,整日昏昏沉沉,低燒也一陣一陣。李行急地要命,索性搬回涯石街的李家大宅,那裏離着太醫院和上京名醫的鋪子近些,好方便她養病。府中嬸嫂們喜歡她的端方聰慧,又看着她是李行媳婦的面子,對她甚好。李行的表侄兒是個愛舞文弄墨的,家中來個有文採的嬸嬸,心裏也歡喜,整日找她談文論史。雖問的問題十分幼稚,林小黛卻很樂於解答。也不知是不是因着這些個原因,林小黛心情好了——總之李行是摸不着頭腦,反正林小黛的臉色是以肉眼可見的程度好了起來,人也能常下地走動站立。
看現在的話,甚至還能和小侄兒一起踢蹴鞠了。
李行站在遠處,看林小黛和小侄兒一起玩得開心,便也不忍叫她。他在一旁看了會,估摸着林小黛該到喝葯的時候了,才走上前去。
侄子看到他便規矩起來,小心翼翼地喊了句“表叔”,便拾起蹴鞠一溜煙跑遠了。
林小黛嗔怪地瞪他一眼:“夫君可是又教訓致兒了?”
“為夫不曾教訓過那小子。”李行哭笑不得。
他也不知道,為何侄子李致筌會如此怕他。
不過如今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他推林小黛去喝葯,見林小黛端起葯碗,他便坐在她對面。
“夫人,陛下要在冬至那日設宴。”他道。
林小黛此時喝完了葯,拿帕子擦嘴。李行忙遞上一杯清水。
“夫君可是要我同去。”林小黛似笑非笑。
“若夫人不想……”李行擰巴着臉。
林小黛啞然失笑:“夫君都這麼大人了,怎還如孩童一般愛撒嬌?”
“你到底同我去還是不去?”說他撒嬌,那他脾氣還真就上來了。
“去去去,當然要去。”林小黛柔柔地笑着,一手伸出,食指在他鼻子上輕輕一點。
轉眼到了宮宴那日。赴宴之前,李行親自為林小黛挑了身棕茶色的禮服,又替她畫了眉——自成婚以來,他便常鬧着要為她畫眉,說是什麼王尚書愛為妻子畫眉,是朝中美談。他是常年拿劍的手,自做不來這麼精細的活。一開始,他總是畫的奇奇怪怪,不成形狀。林小黛也不生氣,除了出門時不允他碰自己的眉毛之外,家中便任由他去。如此幾年下來,李行倒也畫的有模有樣,能和林小黛本尊不相上下了。
那日的宮宴異常熱鬧,端的是一副太平盛世的宏大氣象。後來時過多年,李行已全然忘卻了那些熱鬧,只記得那日林小黛頭上他為她戴上的珠釵,她看着他微笑的眼睛和唇角,以及他過去並不太能直觀感受到的林小黛的“名氣”。
朝中年輕文官大都知道林小黛的名頭,且他們年輕,做事顧慮便少些。於是從他們口中,李行知道林小黛曾化名林棣,以男子之名作詩作畫;他還知道了林小黛當年成名是在一次對詩會,她帶着臉紗隨意經過,卻將擂台上的才子對的啞口無言。
李行心中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恍惚間覺得在夫人的映襯下,他也彷彿成了個文化人了。若不是理智告訴他,大庭廣眾下需得謙虛謹慎,他怕是就要當場抱着林小黛轉幾個圈了。
那日的宮宴在一派君臣祥和中結束。宴后,李行帶着林小黛告退,正欲上馬車離宮時,一個宮人急急走來,朝他一福,壓低了聲音:“大將軍,太後娘娘想要見您一面。”
李行怕天氣愈晚愈冷,便叫車夫先送林小黛回府,自己只身前往太後宮中。
太后一見到他,便嘆氣不止。她屏退四周,只余貼身宮女。李行正不知何意,便見一年輕女子,從屏風後走出,向他走來。
李行下意識往後一退,卻見那女子來到他面前,直挺挺往下一跪,俯身便去磕頭。
她哭得梨花帶雨,李行心中一驚,忙制止她磕頭的舉動,不解道:“太後娘娘,這是?”
太后搖頭,叫女子起身坐在一旁,示意自己的貼身宮女,將此事向李行娓娓道來。
此女姓柳,名紅梅,六歲入宮,為宮中侍女。去年,她被調到太後宮中當差,前不久某月某天,和醉酒的瑾帝有了床笫之歡。本以為這事過去便過去了,可前不久,她發現自己有孕,怕被瑾帝貴妃公孫氏發覺、小命不保,因而來求皇太后,求她為自己留一條生路。
皇帝多年無所出,太后思來想去,便叫她將這孩子生下。可皇帝非她親生,平日裏後宮之事也裝聾作啞,只由公孫氏作亂。先前的妃子偶有懷上皇帝之子的,最終也皆以各種各樣的原因小產,哪怕有那麼一兩個生下來的,終也逃不了死亡的命運。
大家都說,這是公孫氏自己生不了皇子,便也不叫他人生了。
太後顧全大局,想為皇帝留一支血脈。可這宮中沒有不透風的牆,若柳氏被公孫氏發覺,怕是她也保不住她。
她思前想後,終是選定了李行。李行和瑾帝有自幼的少許交情,家族勢力雄厚,為人正直、忠心耿耿,還敢於進諫。讓他在宮外為柳氏母子置一處房產,將那孩子偷偷養到成年,再接他回宮。到時候滿朝文武眼睛盯着,那公孫氏也做不了什麼於他不利之事。
李行自是一口應下,同太后約好,叫她過幾日偷偷遣人送柳氏出宮,他在宮外接應。
李行說罷便退下,出了太后寢宮。他向皇城門口走去,打算蹭誰家馬車回家。
走了沒幾步,他便遇上了皇上的人。
那刻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以為皇帝這麼快便知道了柳氏之事,是來尋他對證的。
可他明顯想錯了。宦官朝他欠身:“大將軍,陛下邀您前往宮中一敘。”
“且慢,皇帝為何如此寵愛公孫氏這種毒婦,即便……斷子絕孫也在所不惜?”李信怡扭捏了半天,終是猶豫着將這句大逆不道的話問了出來。
“這是個謎團。”李行坐在石桌旁,捧着一杯茶水啜了兩口。
“只是爹有時會想,也許,皇上對公孫氏,和爹對你娘是一般的感情罷了。只不過剛好,他心裏的是個毒婦,爹心裏的你娘,是這世上最好的女子。”
“這明顯不一樣。”李信怡反駁。
“你先聽爹講完。”李行微微一笑,繼續對舊事娓娓而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