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通憶
楚瀾在客棧中與李信怡道別,雖心中萬分不舍,但更多的,是希望。
無論如何,相掛相念的人總會重逢,不是嗎?
他又有些害怕,怕這不一切不過是黃粱一夢。夢醒,他仍置身於雲天之上的清竹殿,而李信怡早已化作人間的一抔黃土。他獨身一人,滿屋冷清,萬年孤寂。
他推開窗戶,回首,眷戀地看她一眼,便隱去身形。
他飛離客棧,在空中情不自禁地回眸。他看到李信怡仍然站在窗前,定定地看着高處,手裏緊攥着那片龍鱗。
他看見她將那片龍鱗小心地放入胸前的衣襟。
他從未愛錯人,他想着,堅定地將頭轉回,化作龍形,遁入了高空。
現如今,是五百年前,那天上必定還有一個他,且是個稚嫩的他。若他大搖大擺走進南天門,怕還來不及爭辯便要被當作賊人逮起。
他的清竹殿在南天門的西北面,那兒地處荒蕪,罕有人跡。若是從那邊進去,便少些難度。
可清竹殿裏邊住的是他自己,他自己有多敏銳他是知曉的。若他此刻在殿中,他便極可能被他自己發現。雖然以他現在的實力,他可以把五百年前的自己按在地上錘,可自己打自己,怎麼說都怪怪的。
萬一他一不留神,將五百年前的自己打死了,那一切可都亂套了。
楚瀾頭一次希望,過去的自己可以遲鈍愚笨些,自己好得以順順利利地潛入天宮。
楚瀾在雲層中穩穩地飛行,腦中的胡思亂想突然一滯,於是他一愣——他的想法是何時變得如此天馬行空的??
他失笑——潛移默化中,他早便被李信怡影響了啊。
?
突然身後有人叫他:“小殿下,小殿下!”
那是個女聲,端莊、柔和、堅定。
他忙回過頭,有個美貌女仙自雲深處飄來,那女仙看不出年齡,眉眼如同壁畫上的人物,端方大氣。她着雪青上衣,黛色下裙,外罩秘色紗衣。那紗衣看着材質特別,隱隱約約像是在發著柔光一般。
他忙化作人形。
女仙手中抱着一物,用玄色綢布緊裹着。女仙飄至他面前,頷首道:“小殿下。”
那女仙一派正氣,纖細卻不顯柔弱,看上去也是個道行高深的。她身上散發出一種奇特的味道——楚瀾認得出來,那是月的味道。於是楚瀾方行一禮:“前輩竟識得晚輩。只是晚輩從未見過前輩,不知前輩……”
女仙笑道:“殿下可折煞小神了。小神如今不過一介散仙,殿下喚小神一聲‘嫦娥’便好。”
她原是嫦娥?嫦娥不是早便離了天界,隱居神山了嗎?楚瀾忙又行一禮:“原是嫦娥前輩,恕晚輩方才失禮……”
“殿下快請起。”嫦娥伸手虛虛扶他一把,她笑的和藹,讓人心生親切。
她端詳楚瀾兩眼,笑着點頭:“我是特意來尋殿下的。今日一見,殿下果真天人之姿、七竅玲瓏,又懂禮節,知進退。”
楚瀾摸不着頭腦——嫦娥來尋他做甚,他未記得同她有過交集。
嫦娥見他迷惑,伸手撥開雲霧。下方是一座山脈,鬱鬱蔥蔥,靈秀清麗。
“殿下可願聽小仙說幾句話。”?她對着那座山,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楚瀾不解,但還是同她一起自雲頭降落,落在了那山上。
嫦娥將手中之物置於山石上,解開裹着它的綢布。
那是一把琴,一把古琴。
“此琴名桂月,汲天地精氣,可通人性,愈人心。”?嫦娥含笑看向他:“殿下可願聽小仙撫琴一曲。”
一曲畢,楚瀾早已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
“這琴音,似是知曉我心。”他道。
嫦娥溫柔地笑了:“只要殿下願意,這琴便可做殿下的知音。”她的手撫過琴身:“她可以做任何人的知音,只要那人願意。”
“方才一曲,名《憂思》,可通憶。”
“通憶?這是何意?”楚瀾不解。
“通憶,便是撫琴人可通聽琴人的記憶。有些記憶,聽琴人自己都未必回想得起。但琴音可以。在撫琴人一點點探索聽琴人記憶的同時,聽琴人也會一點點回想起自己失掉的記憶。”
嫦娥抬起眼眸:“小神之所以來尋殿下,便是因為小神知道,殿下需要這一曲《憂思》。”
楚瀾怔怔地看着她,良久,吐出幾字:“你……到底是何人?”
“小神是嫦娥。”嫦娥說著一拂手,有無數的淺銀色塵屑不知從何而來,竟生生又在楚瀾面前拼湊出一個小小的月亮,其中廣寒宮的雕樑畫棟一應俱全。
“現在殿下可相信了?”
“不過殿下放心,小神未去探殿下的記憶。小神只想助殿下一臂之力,”她笑,“再者,殿下這般聰慧,若我欲探殿下的記憶,殿下早應有所察覺。”
她重在琴前坐下:“殿下可願學這一曲《憂思》?”
“前輩為何幫我?”楚瀾未動。
“因為一些機緣。”嫦娥的神色高深莫測。
不等他再說什麼,她又說話了:“你還是學些罷,若是彈法不對,腦子被那些細枝末節的東西佔了,容不下有用的記憶,那可就糟了。”
她朝着楚瀾伸出手來,眼裏含着笑。
楚瀾從記憶中回過神來,李信怡已上完了茅房,拖着腳回到房中,癱在床上不肯動了。
“李行言!”?楚瀾又好氣又好笑地喊她道。
“我腳麻,你莫着急,等我一會。”李信怡乾脆拉過被子將臉蓋上。楚瀾便也不說話了,房中沉寂下來。
突然,李信怡直直坐起:“唉,大仙,你這琴,真有用嗎?”
“不試試怎能知曉?”楚瀾的語調波瀾不驚。
“不會有什麼副作用吧?”李信怡追問。
“我聽你語氣,這琴怕是早已成了精。萬一它奪我舍……”?
“李行言!我真是要被你打敗了。”楚瀾哭笑不得。
“不會便不會嘛,凶什麼凶。”李信怡不滿地嘟嘟囔囔,起了身,坐到他面前。
“我準備好了。”她視死如歸道。
楚瀾無奈,揮手鑄了個結界,將手放上琴弦:“李行言,我需得告訴你,這琴通人心,若想記起來,或許要從我進入你的記憶開始。”?
“也便是說,你的一切皆可能在我眼中,我的一切亦可能皆在你眼中。你可願意?”?
“我早已想過,”李信怡坦坦蕩蕩,“看便看罷。說不定,若你看盡我的記憶,你便會發覺,你我並不相合。”
“開始吧。”她閉上眼睛。
她的面容離他如此之近,他一伸手便能觸碰到她。這樣的場景他曾幻想過百次千次,可如今,他只能忍耐着,去撥動琴弦。
弦動,如流水,如珠玉,如清風,如明月。
李信怡閉着眼睛。彷彿有一幅畫卷,在她眼前徐徐展開。那畫卷最東,是一片雲霧繚繞,最西,還是一片雲霧繚繞。
她努力地睜着眼,去看那中間的內容,卻踏入了一片白光。
在白光中,她看見了楚瀾。他們堅定地十指相扣,向光的另一端走去。
在古琴的琴音中,兩人的視線逐漸相匯。從肅殺的戰場始,記憶慢慢回籠,李信怡的心一點點熱乎起來。如同寒冷中的一抹亮色,被陽光劈開來,便溫暖了整個嚴冬。
她把一切都記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