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上朝路01
大體而言,世事分成兩種:一種見得着,一種見不着。
見不着,不代表不存在。相反地,反而影響人更加悠遠,不容忽視。就如“它”吧,清王朝這個帝國,哪怕處於顛峰,在“它”眼內,也完全不值一提。“它”的版圖、資源,比清王朝還要大、還要多。
棒打老虎雞吃蟲,一山還比一山高。“它”時時左右清王朝決策,間接偵扣世人前景,可知覺的人,並不多;能戰勝“它”的人,更不多。不知曉“它”存在的人,統稱其為兩個字:宿命。
宿命,是一種無法違逆的結果。抹煞希望、努力,與無限可能。
“老象,你遲也!”數道京劇唱腔齊響,笑吟吟的,齊朝一名模樣怪異的人。這人哪裏怪?直說來,活像頸子上長了顆象臉。臉勾藍底花臉面譜,身量乾瘦,肥大的象鼻縱貫在臉中央,兩道彎牙由嘴角凸出,穿花花戲袍。
啊這扮相,原來是京劇《獅駝嶺》劫唐僧的白象妖,然而那條象鼻子,卻不是假貨。被稱呼“老象”的白象妖誇張地吁了口氣,抹掉不存在的汗,方亮嗓唱道:“霸王、虞姬、灰鵬諸家兄,愚弟這趟來遲,還不是押送這回雀屏中選之人。莫要取笑了。”
這人口裏稱的,無不是中國京劇戲曲里的角色。霸王、虞姬,乃《霸王別姬》中兩名主角:力能舉鼎,於垓下自盡的楚霸王,以及從一而終,自刎帳下的虞姬;而那灰鵬,也同白象,出自四大奇書《西遊記》裏的《獅駝嶺》一節。
這幫人的身段,活像在唱一曲未知曲牌的京劇。“老象,『爹主』不在。”經虞姬這麼揚起念白提醒,白象妖神色閃過醒悟,方抖抖花袖,對虞姬拱手施禮,唱:“虞姬家姊。”黑暗中才傳來虞姬滿意地嗯幾嗯。
然後白象妖四處張望,似乎找誰不見,便唱:“『三好』三位家兄何在?”
“三位諸弟,唉!”虞姬再開嗓子:“端陽節將至,只因嬉戲惹『爹主』不喜,令其赴太平天國催帳去也!太平天國某將軍,欠吾等四百萬兩,迄今未償,望『三好』諸弟能好生完成!”
白象妖一愣,感嘆地點點頭,接着,一聲“將人帶上!”發於他被長鼻遮蔽之口,幾團喧嚷便由遠遞近,“放開我!咱們不是中選了嗎!”“為什麼綁着!”熱熱騰騰的話。少時,即見幾名年輕健壯,穿皂黑短打衣袴的男子被挾持進來。
這些人一見勢頭不妙,掙扎得益發邁力,只聽黑暗中轟出一道無雙氣象的唱嗓,唱:“這匹新侍衛如何徒增反抗!”正是那霸王。接着他不知使出什麼把戲,但見一睜眼,他兩隻眼眶合計居然有四粒色彩不同的瞳孔,再聞“霹哩!”一聲乍響,像電,男子們骨頭像被抽掉也似,不聽使喚癱軟。
此時他們像蠶,一個個被安在戲子怪人座旁的長凳,肚臍貼齊凳面,並於下顎處墊一塊方磚,使腦袋仰起。
“伊等令妾身憶起清王朝御用執事,趙公趙剛。吾等仇敵。”旁邊虞姬開嗓,唱聲嬌嫩得緊,黑暗中見他不知何故晃着一根細瓷湯匙:“不解不解,好好之人,何故需要有夢?自求煩惱。”
虞姬驕傲地唱:“吾等生命便由『爹主』既定。吾乃『虞姬』,方為『虞姬』,你乃『白象妖』,方為『白象妖』,豈不無事?一腔焰紅本也為選中之士,卻因貪痴妄想,被『爹主』作為棄子。”
其他人皆撫手稱是。隨之並起的,是道整齊劃一的恐怖聲響。啪擦!那聲,恰似旋開罐子時,空氣鑽縫造成的。某件聳人聽聞的事情正要發生,就聽那霸王先唱:“今非昔比,趙公當今真有可能擺脫『宿命』矣。”
此話一出,其他頭目訝異地“哦!”出聲來,皆唱:“從何說起?”霸王就發嗓唱道:“汝等且聽,據耳目來報,知悉今晚曾公已回順天府也。”
突然又冒出個什麼“曾公”。幾人唱問這人是誰,霸王便答:“祖籍湖南衡陽,今湘軍團練,曾國藩!據聞,曾公這趟驅鞭回京,乃要助趙剛御用執事一家實現自由的夢。”
悄然無聲響起來,不久又為唱聲掩蓋:“曾公一介凡人,有何能耐斷開御用執事與清廷的百年鎖鏈?”有人問。
霸王答:“汝等不知。曾公前日攻下太平天國霸佔之九江,乃大功也!這些時日炙手可熱,況且,吾等早聽報咸豐皇帝自曹寡婦案以來罷朝九日,處死一腔焰紅,明日即是重新臨政之日,其中利害,汝等可能辨明?”
“御用執事、清王朝,想踏吾等頭頂?”接着霸王也拾起一白瓷湯匙,對座旁人唱:“年庚報來。”那青年動彈不得,眼神無助,勉強說的出“回家。”兩字,霸王便怒唱:“莫驚!待孤刨空你腦,你再不會覺察恐怖、彷徨、痛苦,服從宿命排布,成為吾等衛兵!”
恐怖的事情終究不可避免。期間虞姬向小的們要來一碗紅豆湯,捏着湯匙往裏頭一倒,攪拌攪拌,便朝那些扮相選自《水滸傳》篇章《巧連環》裏頭的時遷的啰嘍附耳:“拿去。端去孝敬『爹主』,待其喝下,再行告知加一匙『豆腐花』入其中。”
“本座答應要讓一腔焰紅活着!”奉命的啰嘍行至一道富麗堂皇、高大無際的黑門。巨人即使在那門前,也渺如塵埃。黑門上,勻勻落落鑲着三十六顆車輪大金球,而門腳,一排突起的黑鐵蜈蚣海刻得栩栩如生,威攝感如一葉快刀斬去人們的膽。大門敞開,就聽裏頭喝來這麼一聲。
嗓音主人便是虞姬口中的“爹主”,叫做命絕途。
尤其特殊,這人不以唱戲說話。
一腔焰紅還是喪命於望鄉台。聽“爹主”發怒,這幫人本該聞風喪膽,免於落得和“三好”同樣的責罰,誰想他們一個個不予理會,更有甚者,加諸訕笑。“爹主”命絕途明明是頭兒,卻像受了委屈,嗚咽一聲不再言語,然後,“嘔──”被告知喝入的紅豆湯多加了料,吐了。
棒打老虎雞吃蟲,一山還比一山高。
“它”,黑暗,難以察覺,左右世人,它便是鐵蜈蚣。
“三好”飛身去了南方。中國南端,反賊太平天國的領土裏,一名天國小將給人逼入牆角,身在黑漆漆的破敗的孔廟裏,瓦梁破口透進來的日光打在他身上,以及貼着的灰色磚牆、灰色磚地。
太平天國不同於清廷,男人們不剃髮扎辮,毛亂的長發披身,臉頰左右各一束,背後一大束,頭纏紅巾。有如清人柯超《辛壬瑣記》記載的:“有賊婦而着男子馬褂,穿鑲底厚鞋着;有男賊而着婦人闊袖皮襖者。”這名天國小將外穿甲冑,內搭婦人衣裳,真乃荒誕。
他渾身是傷,有被利刃劃過的痕迹,以及瘀痕,左小腿詭異地外彎,明顯廢了,只能坐倒在地。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七日前將軍別城去啦!”他說。
小將對面的黑暗,一吸氣能嘗到充滿江南水秀的濕濡氣息,此時從那裏發出嗓子:“小子──住口!”那人唱戲似的說:“『第三月還款一半』可是陳公之誓,而今滔滔江水依在,陳公何在?兩百萬銀何在?豈可言而無信耶?”
“你……你是什麼人?幹什麼討錢?”
“住──口!”黑暗裏的人再唱:“本官乃鐵蜈蚣『好能官』是也!”說罷只聽得倏地一聲,一條蛇形黑影旋即竄出,在天國小將身上捅出兩個窟窿,得手方縮了回去。
那人不知對小將幹了什麼,小將竟不覺痛楚。或許因此興起小將對眼前人莫大的好奇,他先回答陳將軍所在,又問:“我問你的名字,不問你扮哪個角兒。你叫什麼名字?你……”
話還沒說完,黑影又來動靜,只見那條蛇形物事鑽了出來,這回竟變成一柄黑刀,砍了小將兩下讓他住嘴。太平天國起事以來,排拒傳統文化,詆毀孔孟,將孔廟佛廟盡皆毀去,此時,天國小將身處在他們毀壞的孔廟裏受刑。
“『好能官』便是本官名諱。”這人還是同句話。接着,聽得“嶝、嶝、嶝”三聲,神魅詭譎的三聲,黑暗裏的人便踏入光圈下,只露出一雙靴子與一截袍子下擺。靴是白墊黑皮官靴,袍是七彩山涯永固紋唱戲用官袍。
“戲瘋子!好角兒!人戲不分!這年頭難有!”天國小將大笑,身軀早被砍得七零八落,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角兒你武功真高,你行行好,不開嗓,平凡說幾句來聽聽?你到底叫什麼名兒?”
江靈水秀的濡濕氣息里,有煙硝。
煙硝,煙硝,不是進攻的鼓鼓煙硝,而是兵敗的頹頹煙硝。
黑暗中的人踏來的。
“噫?吾名便稱『好能官』!吾便是這樣說話!”這是天國小將臨終前聽到的一句話。不過仍是唱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