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饅頭01
京兆人忌諱“劊子手”一詞,因此以“執事”二字代稱。
不久前,午時剛到,發生了一件事兒讓趙剛決定不再看書。
這件事兒讓他翻書的手倏然勒止,老花眼鏡后的眸子盯着戶外,盯着那沒人的院子,然後凝了凝神,便毅然決然闔起書,起身準備,取一隻白毛黑頸子雞的血,開臉化身為御用執事。
原來京城某處原先只該響一下的“午炮”,今日響了兩下。
這是趙大小姐纏足的八年後,大清咸豐八年四月的尾巴,夏季尚不見影子,氣已先至。這日,空氣中凝結着肅殺之氣,厄厄蕭然,就在方才,宣武門的“午炮”響了第二下。
聖旨遲早都會降下,趙剛先獨自上了三樓,蓋起碧紗櫥門,將自個關在一間房間內。同時外頭走廊,別有一名身穿鵝蛋白長袍的老人候立於門側,他安安靜靜,捧着一榆木方盤,盤上載沉甸甸的黑盆一隻,裝滿凈水。就在那等待。
老人是趙府老管事,名字叫西叔,是個標準的順天府人,人永遠那麼敦厚、謙和,而他捧着的那盆清水,是等着讓趙剛出來清理用的。
即便趙府位於城外孤郊,距離發炮的宣武門好幾哩遠,午炮的炮響餘聲依然迴繞在西叔腦際。宣武門,是京師九門之一,位於西南角,而它還有一個別名,叫做“死門”。
死門的炮,響了兩下,可別以為那尋常,家家戶戶還能串門子嗑瓜子,那不尋常,還不是什麼善事兒。事實上,是大事兒,大事也就意味着壞事兒。全城的百姓,估摸這會子全圍到街上去了。
老天爺有雅興,賞了今日的順天府一個灰慘慘的天,來匹配今日異常。氣塵比平日還沉重,更堵得人心悶心慌。天灰淤的很,滅去萬物原本鮮明的顏色,濕氣黏稠,不曉得會降雨不會?
都因為午炮響了兩下,順天府壟罩着一片不祥,烏雲重重,西叔竟然有種國運走到終點的錯覺。他認為這時全燕京人士,都指望他們老爺儘速離開這扇門,入城把事情解決。西叔當然也這麼想,但身為趙府老管事兒,眼下他還有別的事兒得操煩。
擔心胡欣,爺子又找上門。
他記得呢,昨日正是爺子出牢的日子。
“各位爺,都請回吧,咱們幫不上這忙啊!”只聽聞外頭傳來夥計洪亮的嗓響,還有幾團哇哇喳喳聲。
無事不登三寶殿,門外果真來了一些人,為了這件異常,來求他們老爺辦一件荒謬的差兒,而老爺趙剛早料見這種情形,昨晚便讓人把大門封牢,除了晚點勢必來此的黃馬褂侍衛,來宣召聖旨,其餘人概不接面。
西叔待在這兒將近一生,自然曉得老爺這麼干,不是防別人,正是防範爺子。爺子這麼亂已十有餘年,進出牢監無數次。
“查清楚了?”西叔聽到負責守備的護院們交談着。“沒事,只是耗子。”西叔懸着的心才略略稍定,偏偏就在這時,“老管事!”外頭突然有人喊,語氣還很倉皇。
不是吧?西叔暗暗驚道。緊接着就聽到飛快的奔跑聲,一抹狹長的人影從正廳外頭越跑越近,在漢白玉磚上越拉越長。西叔揪着心伸脖子,一瞧,只見一樓底下跑進一僕役。
不是胡爺。然而瞧見僕役臉上遭惹到麻煩的神情,西叔心裏就涼了半邊。
砰……這時,宣武門“午炮”,隆隆地響起第三下。
京城勢必更混亂了,而這裏,御用執事趙府,也快好不到哪兒去。
“咋、咋啦?”西叔鼓起膽子說。
“三十幾年了,他、他摸熟這了……還帶了別人來。”僕役語無倫次地說一陣,許久才歸成一句話:“胡爺闖進來了。”
話甫落,大廳外驀然逼進三道黑影,木製拐杖撞地之聲猶如洞回,叩叩叩,撞入心窩,大有擋我者死的氣勢。不一會兒,只見三個人,兩大一小,走了進來。來人卻不是凶神惡煞,而是老弱婦孺,大的都是老人,小的是名孩童。
為首那名拄拐杖的,一顆像茄子的鼻子掛在臉中央,正是胡欣爺子。他戴瓜皮小帽,身穿墨黑壽字暗花紋的對襟大掛,嫩藕白長袴,腦後拖着一條白髮辮。然後,他緩緩仰起臉,與位於三樓的西叔駁面。
那瞬間,西叔的心臟感到被掐痛。背光中,他恍然以為自己見到一具骷髏。胡爺的眼窩比以往更黝黑,更枯敗,窩央心兩隻眼眸子瞪得發直,紅絲滿布;原本神清的臉龐,正處在崩潰危險的崖邊。
“呵呵呵……誰,能擋我?”胡爺笑道,聲音極為陰沉。
“胡爺,”西叔說:“您、您咋來啦?”
胡爺沒理會他,逕自望着趙剛身處的碧紗櫥,咧嘴開言:“哦,趙剛也聽到炮響了?”
“是、是呀。剛進去準備呢。”西叔說。意思是可有得等。
“嗯,行。”胡爺收起微笑,神色驟變:“還來得及。給咱上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