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三)
賈璉一彈多高,坐起來問:“這才幾天,平安州的鹽引換的銀子,他都拌飯吃了?這又討令我們,都成了例了!邢三姨的嫁妝,是我跟着邢大舅治辦的,史鼒紫檀堡的鋪子上都有賬呢。送嫁就的還是梅翰林南下的船隻,不說聘禮,賀禮也未必使了。這個買賣賬,旁人不能算,怎麼糊起我們來?緊死我們,橫豎不是他生的,不是還有賈琮給他送終么!”
鳳姐拉他躺下,“你是沒爹娘疼的,傷了風,自個受罪。太太說祖宗也是神,買田供養家廟,也是敬佛。咱們就當替咱們太太禮佛,蓋了這個臉,再尋銀子贖我頭面罷。”一宿無話。
次日夫婦各自出門,鳳姐是去議事廳。婁氏見他來了,起身相迎。
探春命人倒了茶來,道:“這茶是二嫂子送林姑娘的,林姑娘轉送了我一瓶。”鳳姐笑道:“林姑娘送你,你領他的情;我送他,他領我的情;我吃你的,自然要領你的情。”
眾人聽的一齊都笑起來,婁氏道:“我送兩吊錢來,一則儘儘我的窮心,二則捧捧三姑娘的人場。究竟還是老太太賞的,不是府里接濟,菌兒早該歇書跟他舅舅打魚去了。”
鳳姐便也交上兩份,一份是自己的,一份是邢夫人的。探春一一上了賬,指出上面一筆,道:“這是賴嬤嬤替他孫子出的十二兩。”
三書六禮,納彩問名放定了李紋,賴府原定這三日唱戲請酒,猛然間知悉娘娘薨逝,斷不能擺,忙派家丁持書四齣,書云:
水匪猖獗,劫掠漕運,小犬奉調助剿,為國盡忠,不得還家應客。先失禮數,斷斷不可,倉促投書,望恕誑駕之罪。另擇良辰,再乞惠臨。
不知是何處不周,薛蟠金榮如期而往。賈環在向賴尚榮打探關節,尚榮道:“三爺下顧寒舍,不敢藏掖。府台大人的夫人姓李,是吳太君內侄女。愚兄在人屋檐下,四時八節走動,也還說的上話。月中,屋裏的晴露去送李夫人的壽禮,夫人尚念璉二爺之功——說張金哥雖死,卻替他們李家長了臉。雲光雲老爺如今和我們知府相厚,不拘老爺還是各位爺,修一封書去——”
一語未完,薛蟠在外面提名喚人,一句緊似一句,拍的門山響,嚷道:“送空帖子賺我們!交杯酒還沒請我們吃,就關門入了洞房了,還不夾着你的膫子滾出來!”尚榮開門道:“這是書房,在和環三爺說正事呢。”
薛蟠看見賈環,拍掌道妙,“好哇,你們原是相好,鬼鬼祟祟翻燒餅!”金榮忙把他背後一扯,“大哥別嚷,小心人聽見!”尚榮嘆道:“也罷,二位既來了,我去錦香院做個東。環三爺,陪個席罷?”
賈環醉嘻嘻回來,一個趔趄撲在床上,咣噹噹散落一地銀子也不管,照舊哼他的小曲兒,哼的是:
人窈窕,渾身滿面都堆俏。都堆俏,愁容可掬,顰眉難效。
還愁不是新人料,腰肢九細如何抱?如何抱,柔如無骨,驚去又靠。
賈環一夜綺夢,五指勞乏。天一亮,趙姨娘就笑坎坎的抱着銀子來問話,“這磕牙的銀子,那裏得的,借庫上母雞下的蛋?”賈環驚起,“娘手上的官銀,那來的?”說時四下里抓尋,問小鵲:“昨兒夜間,我帶回的銀子呢?那是金榮手裏借來,放銀庫做幌子用的!”
趙姨娘糊塗了,“你幾時把庫上挪的放給金榮了,我怎不知?你和槐兒瞞神弄鬼,怎麼瞞起你娘來!”賈環連道“好人”,“娘只管嚷出去,我都推在舅舅身上,叫他吃不了兜着走。遲早壞事壞在你這嘴上!”
他娘搶白:“我壞你么事?我也知道,你瞧着賴尚榮納妾定親紅了眼,存心和我慪氣!你自找的,從前彩霞把肉往你身上貼,你害人家跟個癆病鬼守活寡!”賈環惱了,一把搶下銀子。
出來交代錢槐:“悄悄兒送到庫上平賬!冬至一過,忙忙就是年關,用錢的去處多了,關不出銀子,可不就露了餡兒?把我這話說給你父親,叫他伙子裏——那個屁股上有屎,那個趁早兒擦乾淨!”說了進來,梳洗了吃了早飯,自往鳳姐處送份子錢。
周瑞從南邊回來,藥房上交割了,回過賈璉,聽他吩咐:“你回來的正好,傳上王善保,一併都到莊田上去,省得我們太太日後說閑話。珍大爺是族長,在墳山查看冬至上墳的器具,不必往東府去請了。”
周瑞答應着出來,賈環攔住問:“二嫂子在家么?”周瑞道:“二爺倒在家呢。遲一步就上墳庄去了,三爺快請罷。”
賈環忙來見賈璉,道:“昨晚金榮多吃了幾鍾,酒後吐真言,翻出當年學裏受的委屈。聽見賴大哥說我們府上湊份子買田,賭氣拿出銀子說:‘還清那一段人情賬,從此兩不相欠。’他既不念舊恩,何必嫌棄他這不咬人的銀子?所以我接了來。”賈璉大口呸在地下,“他要還,這輩子也還不清——叫他把眼裏識的字摳出來,把肚裏讀的書吐出來!”
賈環完了事回頭,不知作何消遣,踟躕走在穿堂里。玉釧眼尖看見了,扯住綉鳳道:“咱們回去走南邊穿堂罷。”綉鳳道':“這也奇了,放着直道不走,卻繞遠兒——”說時看見賈環,拉了玉釧就走,驚的雀兒撲稜稜從樹頭飛出去。賈環瞧着罵:“小淫婦眼裏沒你環三爺,把綉鳳也帶壞了,可恨,可奸,可殺!”
賈璉如議買下西義莊旁邊水田旱地,供家廟香火布施。王善保周瑞兩個做見證,銀田兩訖。
潘又安潑石灰打線,狗兒帶他女婿牯兒、二丫頭丈夫大黑子等一眾庄漢勒石理溝為界。周瑞走來打趣:“而今叫你安又潘,還是又安潘呢?”
潘又安訕訕的笑道:“那是逃難在外,改姓埋的名兒,我都忘了,世伯還記着呢。我潘又安重見天日,環三爺琮三爺是再生父母。”興兒哂笑道:“烏進孝倒貼你和張華,你兩個卻不知死活跑回來,難道他女兒比孝慈縣黑山村的土疙瘩還黑丑些?”
潘又安嘿嘿笑,道:“你問張華去,烏進孝和他父親,還有尤二姐生父,均是世交。張華見過那世妹,我卻無緣一見。”興兒不信,“你休想瞞我,若比司棋生的好,你還在這裏?早和張華爭的頭破血流了!”
潘又安父親與秦顯家的不是一父所生,王善保聽見周瑞興兒兩個說風涼話,遠遠的坐到地頭抽煙袋去了。
潘又安打線至此,道:“老爹挪一挪,我好潑灰呢。”王善保翻起白眼珠兒,“我若是個樁,你還挖了我去不成?外頭白混了年把,也未見長進。眼裏若是出火的,眼神兒就是線路!”說時把那煙槍敲的啪啪的。
倒騰了煙窩裏的火炭,盤入煙絲,湊在地下的炭上,吧嗒吧嗒吸着了,吐出一口煙來,這才道:“空一截,前頭潑去就是了。說司棋死心眼,我看你比他還死板十分!”
潘又安依言去潑,王善保在後盯着道:“你姑媽未必勸的司棋回頭,人怕傷心,樹怕剝皮,他不願跟錢槐,未必就肯跟你!我是你挂名的爺爺,白多一句嘴:鴛鴦是他救命的恩人,比你說話管用!有其子必有其母,就像你方才打線,你母親也不知轉個彎兒求求鴛鴦去勸,只知親身勸的司棋見他就躲!”
雖有茶壺暖酒,卻無戲子尼衣,賈珍叫野驢子芳官尋死覓活鬧了'個沒趣兒,中覺睡不着,出庵來巡莊田。長房的賈蓉在陪太爺代修修譜,賈薔只好跟了來。
田間無人,都歇晌去了,賈珍默然走了幾條田埂,冷不防一掉頭,問:“西府新買地畝,你們打聽過么?”賈薔回道:“聽璉二叔說是七十一畝,還有十餘畝,楊柳韶的李員外暗中抬價,尚未談妥。”賈珍懶待再逛,轉身回去。走不多時,賴升迎面跑來,打千兒喘氣。
賈珍指天畫地,“黑山村的烏進孝黑了心,夏秋兩季的錢糧遲遲不上來,誤我大事,害我看着西府買田乾瞪眼!”
賴二道:“張華給他父親磕了頭,等不及送終,不知又逃那裏去了。他老子說:烏進孝小子和黑溪屯爭水利,打死人家姑爺,系在縣衙大牢,求張華帶信來——求大爺求張友士小子。”說時奉上一封書。
賈珍看畢,團在手心,捏着道:“老砍頭的拿錢糧挾持主子!你派個人,星夜兼程去告訴:‘月底不上來,我替他求張知縣——問他父子三個一個合謀殺人的死罪!’叫他裝一車十石的,到時逕入西府——還了前兒借來應急的糧米,省得上下車費事!”
賴二唯唯而去,賈珍過水月庵而不入,徑至鐵檻寺。薔芹左右相送,賈芹道:“照大爺的話,祭奠用的香案桌椅、鼎鐘磬盤,都擺放好了。”
賈珍發話:“二老爺說他在梨香院靜坐念祖,也是一樣的。大老爺是愛戲酒的,聽見說善才庵的卯官《桃花扇》唱的好,扮相也俊,後日祭墳后,必要親眼見一見,聽一聽他和酉官配的《牡丹亭》。”賈芹道:“侄兒已命智通親去請他去了。”
賈珍告乏,來至寶珠卧房,'進門便問:“齡官怎麼不在?”賈芹但瞧賈薔,賈薔躲不過去,只得回了一句,“同智能疊完冥錠,便回去了。”
賈珍逼問:“回的那裏?我分你的房舍,怎麼不住?你是我養大的,你那父親死了,母親也不在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就是你父親!有事瞞我,叫我問出來,仔細你有幾條腿子!你說,把齡官藏在那裏!”
一問不答,脫手擲出茶盅,賈薔轉面躲過,回說道:“齡兒不願住城裏,拿出娘娘的賞賜換了錢,在楊柳韶治了房舍,跟二丫頭學紡織井舂,開春再學養蠶。”
賈珍叱吒:“一日入賤行,終身是戲子,你是什麼來路,給我記好了身份!告訴你,錦香院的雲兒勾搭嚴篙這些年,也未脫籍,你別做夢!糊塗油蒙了心,錯了大褶兒,我是族長,大義必要滅親!我金陵賈氏族譜上的《家規》,裏頭寫有八個字。‘合族公斥’後頭是什麼,說來我聽!”
賈薔嘟囔了一句,賈珍不依,非得聽他高聲把那“譜削不書”一字一頓說了方罷。
欲知後文,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