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二)
賈璉夾着尾子過去,費婆子看他走遠了,咧嘴笑道:“璉二爺討了這頓好罵去,老爺火也出了,氣也消了,三爺進去孝順,正合討老爺喜歡。二爺那樣,老爺還把秋桐給了他,老爺常說三爺‘長相行事都類我’,把嫣紅,或者翠雲賞三爺,遲早的事,爺就等好兒罷。”
賈琮聽了,擱下手上的酒罈子在地下,騰出一隻手來,向襟上茄袋摳出翡翠車的一個彌陀佛,提線吊著道:“這是卧身佛,馬道婆孝敬的,拿去給你孫子戴罷。”
婆子深深道個萬福,接了佛,賭咒設誓:“三爺放心,我是一片真心為三爺。太太念過不念功,把我忘在腦後,璉二奶奶又拿我當眼中釘,日後不靠三爺,叫我去靠那一個?爺早起叫送的書,老身已送去了;爺叫說的話,老身也都說給嫣紅姑娘了。”賈琮問:“他可有什麼話來?”
婆子笑笑,道:“還用說?話都在他眼裏,喜歡的兩腮發紅,兩眼發亮。他得了爺的書,躲在房裏自瞧自笑,飯都懶待吃呢。爺要不信,得便兒問他書上話,就知我說的真不真。答上來了,必是真,答不上來,爺疑我扯謊,我也認了。”
賈琮暗嘆一聲,“老爺心兒眼兒都在他身上,要得便兒,也難。”婆子不然,“‘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爺若信得過,等我好信兒就是。”賈琮把頭點了點,婆子喜滋滋轉身,回家現寶去了。
賈琮進來,賈赦歪在榻上,摩挲翹頭案上舔白釉的一對美人聳肩瓶,聽兒子述說秋石尚書陽起方。聽了,要過瑪瑙架的眼鏡子戴上,拿方子過目,見得方下注云:
兼采陰陽二石,須經水火兩煉。水煉秋石,陰中之陽得水而凝,遇暴潤,千歲不變,味去而質留,此坎中之實也;火煉秋石,陽中之陰得火而凝,入水則釋然消散,質去而味在,此離中之虛也。
內假兒女之水火,外借天地之水火,合一天人,和同雨雲,返春還童,十分效驗。服司進補太陽,采戰潤澤太陰,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眾妙之門,在動在用。故曰:“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俞出,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
賈赦大喜過望,笑問賈琮:“可知妖道王一貼,何處得的這仙方?”賈琮欠身回話:“西域有位碧眼紅毛的神仙,號稱回回道人,身披紫褐袈裟,手執九環錫杖,東出函谷關,不知那裏得了一本天書。那日遊方到了齊天廟,王一貼酒肉管待,得其緣法,幸見天書,偷背着抄了些神仙方葯。兒子費了好大精神,許他五十兩,方得了來孝敬父親。”
賈赦探身道:“可知那回回道人身在何處,老夫倒要會他一會。”賈琮嘆氣,“王一貼留他小住了幾日,命小王道士拜了他為師。忠王府聞得了,嚴篙親請了去。如今去留不知,無人敢問。”
賈赦沉吟一番,道:“效驗若如所言,五十兩也值了。明兒配藥,短不得的還是銀子,你去見你那一對好哥嫂,說是我的話,‘自己不孝,打發銀子替他盡些孝罷。我就是替他出錢,也不能替他積陰功!從前嘴硬,說不信陰司報應,而今膝下荒涼,趁早改悔,為時未晚!’”
童男童女,賈琮想出了養生堂,回龍湯一時還未有着落。尋思着來至隔斷牆,垂頭走了幾個來回,仍未得主意,於是鼓動唇舌,學兩聲蛐蛐叫。
少頃,那邊也傳來兩聲。賈琮聽見了,一塌腰縱身竄上牆頭,見賈環也攀上來了,因笑道:“三哥這馬上的身手,又精進了。”
賈環騎在牆頭,拍拍手上灰,放眼四望。只見小鵲在那裏呆看,想一想跳下去,告誡:“不許說出去,不然,叫你死在我手裏!去罷。”斥了丫頭去,領着賈琮逛去。
這一逛就逛到了園子北面的後街。街邊歇着幾副生意擔子,周瑞的孫子和賈菖的姑娘並排坐在椿樹下,換着手頭生肖糖人兒舔食。那廂咚咕咚的來了貨郎,搖撥浪鼓吆喝:“換洋取燈兒——換大肥子咧——”
賈菱媳婦出來買了線,兩頭又有老婆子小媳婦圍攏來。換這個買那個,嘰嘰喳喳,說的不了,忙的不亦樂乎。
賈琮踏破鐵鞋,忽時機上心來,竊笑道:“真真得來全不費工夫。”過兩日盤下一副擔子,剝下潘又安的穿戴換上,再罩個大斗笠蓋了臉,搖着撥浪鼓走街串起巷來。
藥房上的賈菱帶周瑞去了瓜洲,賈菖腥臊並御,配料熬漿。日落時,賈赦得了回春起陽散,當晚服下一劑。半夜太陽賁張,丹田鼓脹,依翠偎紅,夜御二女,十分稱意。哼出兩句詩來,嫣紅聽的是:今年我也為青帝,報與桃李一夜開。
到了無人處,嫣紅翠雲交口噦罵:“那天不死人?世上死人死海天的,怎不把這下作的老狗收了去!還有那配藥的,一雷一併劈死,叫他來世也做狗!”
賈赦心有一惑,久思不得其解,故爾喚了琮兒來。指他杌子上坐定,有一句沒一句的道:“蓉哥媳婦是不是喜,你母親也未打聽出準話。有身的婦人,兩府我還擬不出人來,你是那裏尋的四眼人?”
賈琮嚯然站起,回說道:“兒子見孝書上有彩蝶娛親的故事,效法古人,扮貨郎挑擔子叫賣,趁機打量婦人腰身,這才得了做藥引的十臟二和湯。”賈赦開懷大笑,“虎父無犬子,年底下修譜,汝父要重重的記上你這一筆,名留後世,教化群倫。日後也可入那孝書,充那二十五孝。”
說時拉開暗槅,開螺櫃賞了賈琮一把麋鹿湘竹扇,道:“這一把是你姨娘嫣紅臨的,雖非真跡,卻可亂真。我看他是用了心的,格外難得,賞你拿去,不可糟蹋了。”
賈琮袖了扇子回來,獨進東廂,閉門細玩,恨不能到那畫家跟前款訴心曲。夜裏起來出恭,思及佳人,為伊風露立中宵。經風一吹,困意全消,回房秉燭觀畫,心嘆人不如鹿。
纏綿固結之際,朦朧恍惚之中,見的是雄鹿腳撲朔,雌鹿眼迷離,其眉目之傳情,似人而猶真切。賈琮獃獃的竟在那雌鹿當中瞅出一個嫣紅來,只見他:雙眸剪秋水,十指剝春蔥,最是凝眸無限意,似曾相連在前生。賈琮情衷深動,悵然吟出一絕云:
面開夭桃從心發,眸凝春水又凝霜。
料得有意憐宋玉,奈何陽台楚王襄。
卻說因有可卿之鑒,賈蓉看視男女大防、宗祧大事,更比昔日不同。形影不離許氏,實難做到,這日送了他歸寧小住,心下無憂,從長安縣回城,半道去向芹兄弟的鐵檻寺高樂。
夏糧報災過半,入秋府里周轉不靈。賈珍往墳庄巡田催租,力倦神疲,回府時,游廊下立等回事的女人,見他一團怒氣,四五個忙都問好。
賈珍瓮聲道:“你們奶奶過往西府去了,老太太痊癒,還有日子呢,難道日後都這麼死等着?”賴二家的是頭目,縮不過去,上前回道:“智能兒等不見奶奶,急着去見他師姐去了,求我回奶奶,說:四姑娘向他打聽善才庵,怕是動了心,求爺和奶奶多長個心眼子。”
此乃賈珍一樁心病,輕易觸碰不得,一時急怒攻心,口不擇言,“稻要做米,狗要吃屎,知道屎臭才後悔。他不顧我一府的顏面,我顧他做什麼!去罷,去罷,早去早清凈!”出了一通氣,自覺失態,於是喝問眾人:“你們奶奶不在,就不知去回你們少奶奶?白養你們這起沒用的東西!”
賴二家的回說許氏回了娘家,賈珍瞠他半日,要吃人的一般,唬的婦人縮手縮腳,不知去留。賈珍無話,悻悻然轉面踱去,一時看看天,一時看看地,顧影自嘆,自憐膝下尚無一兒半女。
入得園來,一抬頭對着天香樓,分明是物在人亡,不覺唏噓涕下。獨進逗蜂軒,哀哀哭了可卿一場。忽然想起寶珠,盤算一番,喚來萬兒,命他去傳賴二家的進來。
賈珍伏在案頭,把玩一隻白玉髓內雕龍紋扳指,正眼未瞧賴二家的,口裏道:“如今你們奶奶忙不過來,還有甩手不歸家的。寶珠是咱們家小姐,他的孝也滿了,你去請他家來,幫襯你們奶奶一截。”
賴二家的答應了,勸道:“爺要保重身子,許家小門小戶的清凈,想是少奶奶有喜,去安胎,也未可知。”賈珍愕然相問:“這話,我還不知,你是那裏得來的?”
賴二家的慌了神,後悔多嘴,分辯:“並無來處,是奴才瞎猜的,想着叫爺高興高興,不曾想——”賈珍挺腰子,危坐了道:“高興高興,那有不高興之理?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