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二)
二人目目相覷,德全以眼挑之,王仁硬着頭皮道:“如今銀子當了道,手足相殘,邢老舅當分兒的銀子叫家姐霸着,紅夷大炮也轟不出來。求親不如靠友,金兄弟如今發達了,借我們幾個本錢,就是不忘昔日的情分了。
老舅和我看準了極好的一個買賣——死人錢最好賺,清明冬至兩季,雇幾個得用的雕工石匠,磋字打碑,穩賺不賠。金兄弟看視我們兩個還照舊,可是,保不齊那起趨炎附勢的小人,見我們眼下背運,就把我們當了門角里的扁擔——窄看了去!”
金榮閑閑的道:“如今的掌柜,正經是拿銀子當夥計。銀子忙着,人才得個閑,那有把錢閑着的?買賣買賣,賣的就是一個‘信’字,我若把這還賬的銀子借與你們,叫我失了信,在這長安縣幾十里的市面上立不住腳跟,老舅大舅心裏必定過不去。”
王仁白費唇舌,回來又叫他女人噪聒半宿,不得安寧。荒郊野外,也無別處可去,抱了蒲扇草席,不知往那裏挺屍去了。
次日,王仁家的梳洗了,穿一身見人的衣裳,帶兩掛桑葉粽子入城。到鳳姑娘跟前哭訴一回,指着在長安縣買房治舍開石鋪,討得些銀子出來,打北邊穿堂去看姑媽的節。
岫煙姑嫂做了端午節的鞋襪,二人親送了嬸子,王夫人的,寶琴同着寶釵送來了。看見寶琴,王夫人歡喜異常,一一誇了姊妹倆的四雙鞋襪,玉釧小霞把粽茶兩樣都端上來了。
王夫人笑說:“這是菩薩跟前供過的甜粽和白茶,豆泥餡的,念佛的豆子做的。我正等你們兩個來,好拿了那些佛豆散人結善緣呢。明兒端午節,我派妥當的媽媽跟着你們去西門外的牟尼院,那裏我們從前去的稀無。”
寶釵含笑道:“琴丫頭認了姨娘為母,正合替姨娘舍這佛豆,做這功德。”王夫人把頭點了點,“就是這話,琴丫頭是寶玉的妹妹,替哥哥結了善緣,方方得利,明兒送老太太隔江渡水的歸葬,我也放些心。寶玉雖有兄弟,毛手毛腳,口裏心裏不凈,不勞他娘兒插這個手。
西門外的牟尼院,有我們櫳翠庵出去的妙聞在那裏虔心靜修,舍的又都是誠心向佛的香客,那裏舍豆,比別處自然又有功德。今兒你們兩個回去,就便帶了佛豆家去,明兒徑去西門罷。”
寶琴笑喚“太太”,道:“明兒我和寶姐姐起個早,來問太太的安,徑從佛前請了佛豆去,多走幾步路,反見了我們心誠。”王夫人喚聲“我的兒”,“還是你想的周到,心裏裝着你寶哥哥。當日老太太和我,喜歡的必要認你做孫女做女兒,實在,是要給寶玉認個貼心的妹妹。”
初日照高林,深山何處鐘?周瑞鄭華兩家的女人帶着丫頭婆子坐在後面車上,清溪石橋,茅檐客舍,居士書生,或在疏林中讀書,或在修竹間默坐,一個是要跳那龍門,一個是要入那佛門。
路盡石梯,過橋都在下馬石旁下了車。寶釵姊妹攜手而行,待入天台路,款步上石階。
小螺捧着佛豆,鶯兒抱着香燭,石級盤旋,綠蔓纏護,祥鳥來傳雲外訊,丁香對結雲中幽。一簾瀑布掛在對面崖上,鶴鷺穿梭,猿猱喧騰。腳下是玉泉通石髓,頭上是廟門隔塵囂。
妙聞迎候有時,打起問訊,引了他二人進去,丫鬟婆子四面圍隨,把二位小姐遮掩的風雨不透。禪院內,半畝方池一鑒開,花光日影共徘徊,睡蓮田田的鋪滿,仕女娉娉的默祝。
白蓮初開,時有鳳蝶沾花傳粉。何仙姑覷見那蝶起飛,度其來路,立向那裏,提衣招手兒,擠眉弄眼要那蝶沾他衣裳。鳳蝶扶搖而過,飛向小螺。盤旋而下,單單的停在他懷內佛豆上。
小螺一動不動,一聲不出,只瞅着蝶兒笑。周瑞家的笑道:“這佛緣不單結了人緣,連這眾生當中的蝴蝶,也結寶二爺的緣來了。”妙聞道:“這傳粉的蝶兒愛往廟裏來,來此求姻緣的香客,說他傳的是姻緣,因此喚作紅娘蝶——得他沾惹,傳了天緣池中白蓮的香氣,必有好姻緣加身。”
鄭華家的便問:“方才那紅娘蝶叮在結緣的佛豆上,不知主誰的姻緣,寶二爺的,還是小螺姑娘的?”小螺聞言紅了臉,周瑞家的笑他:“你臊個什麼,你姑娘不出閣,也還輪不到你呢。要主,也是主你們姑娘的姻緣。”
海鼎里焚了香燭紙馬,佛堂拜過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寶琴宣佛號親拈佛豆。一時拈畢,送至香積廚,煮五色香花豆,微撒以鹽。小螺拿朱漆盤託了出來,蹀躞於女香客襟袖之間以獻。
何仙姑自來嬉取,笑向小螺道:“我與你們賈府無緣,是從那裏出來的,卻與這佛豆有緣——今兒臨時起意來討這裏菩薩的口意,可巧就趕上了這結緣的豆子。”吃一顆嘗了味,點頭抓一把放進香囊里,咪咪笑着道:“帶家去,給小叔小姑吃。”小螺莞爾一笑,告訴:“周嫂子在朝你招手,像是有話說。”
何仙姑跟至菩提樹后,周瑞家的問他:“智通今兒可在他廟裏?完了這裏的事,我要去問他一件事。”何老姑反唇相問:“什麼事,可是這鐘兒的事?”說時從布袱中取出一個五彩小蓋鍾。
周瑞家的轉圈兒瞧了,一點不假,是那日用的乾鍾。因知智通已去王狗兒家掉過包了,便不言語,但聽老姑道:“智通忙的屁*眼溝里不望見亮,說‘芒種節間就得了這鐘,佛前佛后忙的總未脫開身’,所以求我往城裏替他送這鐘。想是菩薩心疼我,叫我這裏遇見周嫂子你,省了我一半路。”
交割了,下山走了兩里地,看見菜園裏小叔子騎着鋤頭在打凼,婆婆跟在後頭拈種。
何老姑快步走來,開柴門走入籬笆。小叔子聽見了,回頭瞧着未說話兒,何老姑笑看一回,上前道:“我是你嫂子,你把我忘了?”連忙揭下僧帽,抖落一頭青絲問:“這下,認出來了罷?”
小叔點頭,婆婆嘆道:“為著養家供小叔子讀書,難為你穿着這身出得門的衣裳。”老姑喚一聲“娘”,接了八月灰的豆角種來,“娘去地頭坐着歇歇,我來拈罷。”婆婆道:“你回來一趟不易,走,扶我家去,燒口麵湯給你吃。”
婆媳兩個走沒多遠,小叔站起來問:“侄女怎麼沒跟着回來?”老姑回頭一看,見小叔子身量已成,不禁道:“在學裏半年,這又長高了許多。人長樹大的,明兒就該說親了。”說完,不禁出了神。一時警覺,扶了婆婆就走。
因向婆婆道:“他侄女也想叔叔呢。他乾娘把他當親生的閨女,留他過節,我不好打短。節后就送回來,還和奶奶叔叔一處伴着。叔叔這田假,放幾天?”
婆婆道:“個把月呢。窮家孩子早當家,不是他哥哥不在了,你和他也不用這樣辛苦。幾家託人來求你,也有人來求你小姑,我愁嫁了女兒家裏轉不過來,想早些替你小叔成個親。當日留你守着這個家,轉房的話是我當著何三舅的面說的,吐出的口水,舔不起來,眼下你是什麼話?”
小姑子迎出來,得了嫂嫂的佛豆,拿去和兄弟一塊吃去了。婆婆去燒湯麵,何老姑更了衣來,灶下燒火,告訴婆婆:“若說憑娘做主,倒難為娘。叔叔一表人才,又有學問,有好親等着他。”
婆婆打了雞卵,道:“這些年,不是你往家裏拿銀子,他拿什麼認字讀書去?但凡你願意,他就是一百個不願,有我呢!”老姑道:“當著灶王爺,不瞞娘說,媳婦今兒上牟尼院問了菩薩。明兒鮑二哥再來求娘,娘就許了他罷。我叫彩霞替娘朝沙門海要一份嫁妝,與娘養老,給小姑陪嫁,下剩的留着叔叔讀書。媳婦出了這個門,不斷這頭親。”說著,向柴火上跪了,給婆婆磕了三個頭,道:“從今往後,娘就把我看作女兒罷。”
鮑二做保山,沙門海如議放了聘禮,何老姑與他成了親,在這長安縣與彩霞做起了街坊。一日,來旺薦香憐來食為天米行做夥計,因有救命之恩,鮑二不好卻他,轉薦於沙兄的香滿樓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