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二)
雲收雨歇,子興摸索衣裳來穿。婦人漫展星眸,伸手向里,與姐兒掖了襁褓,轉過桃花面,款啟石榴唇:“這裏也是大姐兒,那裏也是大姐兒,你是他爹,好歹給取個名兒,日後也好叫喚。”
子興瞧着襁褓抱怨:“早年祭祖,就燒了長孫繼業的名字下去,至今沒個戴紅帽的頭來頂!張德輝連生七女,都說是七仙女下凡。他把七姑娘取名迎弟,果然招來八斤兒。就借他這彩頭,喚作‘召弟’罷。”
秦四娘聽了,當下便向女兒喚了兩聲“召弟”。子興見孩兒未叫喚醒,熟睡如故,納起罕來,“好乖覺孩兒,知他爹娘忙着給他召兄弟,不哭不鬧,你說討喜不討喜?”婦人聽這渾話,霎時笑的搖鈴一般。咬了被角兒,吃吃的還笑個不住。
卻說友士叫寶玉遠接了來,心齋坐忘,望聞問切,備細請了賈母寸關尺三處脈息來,隨至三間廳,婆子獻上茶來,友士善加斟酌,從容開了一個七子齊心方。寶玉從旁瞧來是:
決明子八錢、枸杞子四錢、菟絲子四錢、女貞子五錢、金櫻子三錢、沙苑子三錢、桑椹子三錢
友士放鍾開了言:“令祖母福壽雙全,因福而來,隨壽而積,這小兒不圓的不自在,都是尋常見得的。家母雖無大福,亦現微端,趁早療治,可免後患。這方子上的決明子,滿天下就數興安江中恆王島上的好,女貞子是瓜洲妙黛山上的好。小弟此番遊歷江南,順便采了些,帶家去與家慈配藥,比外頭買的略強些。見者有份,令祖母有這葯緣,鄙人就孝敬些罷。”
說了,提名兒喚葯童,吩咐道:“背進箱籠來。”鑿牙應聲而入,友士取一絹包*皮女貞子與寶玉,下邊露出一冊葯書,題曰《天和本草》。
寶玉袖方抱葯,趕去藥房配藥去了,賈璉起座揖謝,一躬身見了書,滿口讚歎:“先生懸壺以濟蒼生,立言而澤後世,失敬失敬。今日風塵勞頓,賜方贈葯,自當永佩洪恩而不敢言謝,改日登門拜謁。小弟聊備水酒,與先生撣塵,望勿推辭。”
友士謙言:“敢承謬獎?世兄心懸令祖,奉湯進葯,‘孝慈之道,及其至也,達乎天地。’此天人和合之心,實不敢攪擾。犬子前歲選了永興丞,今歲升遷孝慈令,悉賴馮府保舉,此番身在京城,咫尺之遙,不進去拜謝,如何使得?”聽這肺腑之言,賈璉也難再留,只好主隨客便。
工夫不大,寶玉捧一劑葯趕回,問來,友士卻同馮紫英去了。紅泥小火爐,寶黛二玉守着文火煎了葯,眼見鳳姐鴛鴦伺候賈母服下,這才打一桿獅子繡球燈回園。
小紅從後門上來,接了鳳姐下來。秋桐屋裏還亮着,善姐端個大錫盆,跨檻子正出來。猛可的見着奶奶,唬的一晃,濺出水來,落在廊下一片響,口不擇言,道:“奶奶才下來,爺已睡下了。”
平兒掌燈迎進鳳姐,卸下釵環,伺候梳洗了,送在炕上。被頭上替他捶腿子,主僕二人說話兒。
鳳姐沒好氣問:“你那窩着娼婦的爺,聽講他奶哥兒媳婦——望產子死了。”平兒回道:“趙嬤嬤哭哭啼啼進來,奶奶和爺不在家,三姑娘照例賞了燒埋銀子了。彩霞婆婆趁後腳進來討人蔘,也是淌眼抹淚的。他小子是癆病,常年進補,討過幾遭兒去了,下剩的也就那一對人形的。我沒捨得,領他去太太屋裏求了些。”
鳳姐點頭,“如此打發了甚好,省得這會子又來鬧我。而今我這心在老太太身上,也沒那些精神頭。李大奶奶是提傀儡兒上戲場──還少一口氣兒!若非三姑娘出頭,還不知糟亂的怎樣呢。太太沒白疼三丫頭,老太太沒白疼寶兄弟,這都得了他兩個的用了!不是寶玉孝心動神,那裏就能那樣巧,半道兒接了張神醫來?我才冷眼瞧着,老太太吃了那靈丹妙藥,眼見得比昨晚睡的安穩。”
平兒打哈欠,道:“有慈就有孝,這是天理。”說時下去剪燈,鳳姐在後喚住,“你也乏了,就跟我睡吧。淫婦勾了你那亂磕頭的爺魂兒去,此時在那蹄子上面燒香,拜佛求子呢!”
至次日,賈母還在睡中,鳳姐走來悄問鴛鴦:“昨兒晚間可曾驚夢,醒了幾回,睡了幾個更次,打鼾可好些。”鴛鴦笑道:“我在外間靜聽着,齁的好些了,一晚上也只說了一遍夢話,醒來清了痰,吃了葯,睡到此時。”
鳳姐見老祖宗鼾聲習習,想起一句話來,問:“你才說老祖宗說了一遍夢話,說的什麼,可曾聽真?”鴛鴦笑一笑,道:“還是寶二爺林姑娘的話,想是夢見太爺了,說‘他爺爺放心,娘娘疼愛寶玉,有如母子,比我還懂寶玉的古怪性情,再不會下——’後頭說的含糊,倒沒聽淸。”
鳳姐笑逐顏開,“我就說呢,娘娘怎麼自從那年端陽賞賜節禮,再未發話呢!不然,娘娘金口玉言,還能駁回不成?”說時,眼見黛玉領進寶玉來,笑道:“說你們,你們就到!”琥珀在後舉着帘子,聽了這話,瞧着鳳姐只是笑。
日高三竿,賈母醒來,睜眼瞧見一對小冤家,因笑道:“才在夢裏,你兩個也這麼坐着,可憐見的。都過來我瞧瞧,看瘦了多少。”黛玉挪一挪,把手伸過去。賈母一手一個,把兩個玉兒的手合在一處,捧在眼下瞧看。鳳姐從旁打趣:“老祖宗這一捧,黃鷹扣了鷂子腳——再也解不開這個環兒了!”
一語未了,鴛鴦端進碧粳粥來,眉目含笑,道:“這是稻香村新收上來的,頭一季頭一層孝敬老太太,是李大奶奶嬸娘帶着兩個小姨娘並田媽種的。老祖宗吃些墊墊,好吃藥。”寶黛二人兩邊扶持,鳳姐笑道:“瞧我,在這裏礙手絆腳,不如替孫子去問葯是正經。”說了,笑向耳室去。
賈母靠在迎枕上,吃了兩口粥,道:“這可使不得,他們母女是客邊,那好叫他打短工呢。”琥珀笑告訴:“原是掛個名兒,插秧薅草都是田媽兩個兒子媳婦。只是他們孝敬老祖宗的這心,是難得的。”
賈母便再吃了一口,笑對寶玉道:“下剩的,你端去和你妹妹吃罷,我來吃你求的葯。昨晚睡前吃了,心裏受用,一覺困到這大天亮。”鴛鴦聽了,把粥碗遞在黛玉手裏。拿來圍兜兒,罩了賈母脖項,接了鳳姐遞的葯盞,拿湯匙調和。
見賈母吃了葯,眾人便圍着說笑。行了食,賈母目眩告卧,鳳姐服侍睡下,退下來洗了手,入園上了議事廳。
姑嫂二人爽爽利利料理一番,回事的婆子媽媽請得示下,各去辦差去了。探春見微知著,防微杜漸,把退耕還草一件提出來。二人好生議了議,拿了個主張,只等得便請了太太的示下,就好行去,以免再生枝蔓成了勢。
午間,鳳姐下來吃了飯。正經也沒工夫歇晌,略打個盹兒,穿戴了出來,吩咐小紅:“你去瞧瞧太太家來不曾。見着周瑞家的,問他男人動腳南邊去了沒有。寶兄弟,還有你二爺,都急等他往林仙庵采了女貞子來呢。”
天色向晚,已在申牌時分,綉鸞扶王夫人下車,綉鳳在後捂着半邊臉,不看人,只看路。小紅上去,搬開他的手兒,唬的一跳,笑道:“這是入宮問安,又不是領兵平叛,那裏挂彩弄這一臉葯末子來?”
綉鳳下勁啐了一口,道:“你還說呢!不是我搶在綉鸞前頭護住,太太也叫廂板撞着了!”掙開,望自個屋裏去。小紅跟來,遞茶倒水,放開被幅,扶他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