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舊夢依稀
但昭和帝只是陛下養子,與太后的關係從前一向就十分冷淡,只憑這層關係,倒還不至於讓皇帝尊稱阿越為“越姑姑”。
歸根結底,皇帝還是忌憚着阿越的另一層身份——南昭皇室大供奉。
武道共有四等十二品,四等依次為入門、武者、宗師、至尊,每等又有上、中、下三品,共十二品。
其餘三等倒也罷了,唯有這至尊境,即便天賦、機緣、勤奮、毅力樣樣俱全,也是未必能入。
因此至尊境極其稀少,四國之中,明面上的至尊級彆強者不過寥寥數人,無一不與皇室緊密相連。或為皇室供奉,或受皇室封賞。
不過多年來,各國所出的至尊僅有下品和中品,至今未有上品至尊現世。
阿越便是至尊境強者。
阿越本是二供奉,幾年前,大供奉壽終,阿越又步入了中品至尊之境,成為了南昭第一高手,便自然而然地接任南昭大供奉。
可惜的是,在那以後不久,太後娘娘故去,阿越傷心過度,服喪至今,導致心境不穩,近年來武道難以精進。
而原本的三供奉明燭也是下品至尊,後接任二供奉,只是太後娘娘仙逝后不久,便忽然杳無音訊,再無人見過了。
這些年阿越也一直派供奉台的人尋訪,卻始終沒有進展。
如今皇室能完全握在手裏的供奉便只剩阿越一人了,皇帝對阿越的寬容度自然更盛從前。
“奴婢參見陛下”,阿越輕輕地向昭和帝一福身。
“免禮,越姑姑近日可好?”
阿越答道:“陛下折殺奴婢了,陛下喚奴婢阿越便好,有勞陛下挂念。不知陛下今日召奴婢前來是有何事?”
昭和帝雖十分疲憊,但仍柔聲道:“從前太后在世時,便讓朕喊你‘越姑姑’,這麼多年下來,朕也叫習慣了,不想改了。”
“朕記着前些日子,姑姑曾想見見謝、穆兩家那兩小子,只是當時穆家那孩子去了邊疆投軍,便作罷了。”
昭和帝頓了一下,道:“那孩子今日回京,朕召了他,姑姑可要見見?”
“陛下美意,奴婢本不便辭卻,只是今日剛剛得到了些二供奉明燭的線索,奴婢正待去核實,且待日後吧。”
阿越的目光一直垂下,眼觀鼻,鼻觀心,故而未曾看到她此話一出口,昭和帝的眸光一閃,眉頭也輕皺了下。
皇帝斟酌片刻,又道:“今日不便,甚是可惜。好在半月後便是花朝節,慕貴妃前些日子曾跟朕提過,想在御花園開個宮中燈會。”
“朕看不如到時朕為他兩家賜宴,到時姑姑便可如願。”
阿越默然。
良久,道:“奴婢謹遵聖命。”
皇帝亦默然,又忽然略帶了點傷感道:“越姑姑,父皇早已離世,前些年母后也去了,這宮中只剩下你與朕了,你一定要和朕這般疏遠嗎?”
阿越再度沉默,心說這什麼跟什麼呀,這宮裏那麼多妃嬪、皇子皇女、太監宮女,怎麼就變成只剩下我和你了?
“陛下知道的,不是嗎?”
“奴婢這一生,註定只為娘娘而活。”
“娘娘離世前留有遺命,若非如此,難道陛下認為娘娘既已崩逝,這供奉台還有什麼能留得住奴婢?”阿越的語氣里隱隱暗含了些諷意。
“奴婢留下,不為皇室,只為娘娘。”
皇帝無言,臉色也有些不好。
可就在阿越準備告退時,昭和帝忽然幽幽地問道:“越姑姑所為,當真如母后所願嗎?”
阿越怔住了。
她的手彷彿再一次被那雙虛弱無力的手緊緊的抓住,她的心彷彿再一次為那雙逐漸渙散的眼睛痛到撕裂,記憶中那一
聲聲越來越弱的喘息扼住了她的喉嚨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那個人,她心中的神,一聲聲,每一個字都刻在她的身體裏。
“幫幫我,阿越!我本以為我能做到的。可我終究還是……沒時間了。”
“阿越,拜託了。”
最後的輕語,卻成了最沉重的枷鎖與宿命。
原來,真的會有一天,那雙翻雲覆雨手,再也無法指點江山,只能陷入永恆的沉寂。
原來,真的會有一天,那雙看透世事的眼睛,再也無法悲憫世人,只能陷入永恆的黑暗。
但願我走的這條路是對的,阿越。那是娘娘最後的願望了。
於是,她緩緩點頭,“定如娘娘所願。”
她如是說,昭和帝一噎,片刻,方緩緩道:“罷了,你退下吧。”
“是,奴婢告退。”
身形一閃,簾影微動,侍書太監悠悠醒轉,皇帝眸光漸深,一切再次如常。
但也只是如常。
自我懷疑的種子已然種下,即便未來會長久沉睡,但有一天,總會有那麼
一天,它會在阿越的心中生根、發芽。
而此時皇帝的心中,亦不似他所表現出的那般淡然,一股煩躁之意湧上了他的心頭。
昭和帝最終微嘆,低呵:“壓制,培養,扶持。父皇,您可真會給朕出難題。
一牆之隔的承乾宮外。
”大人且稍後,待咱家回稟陛下。“
穆棲微微頷首,道:“有勞公公了。”同時,不着痕迹地將幾張銀票塞給了劉公公。
哪知道劉公公又遞還給了穆棲,並且義正詞嚴地道:“穆大人,您是太不了解咱家了。咱家是這樣的人嗎?您這是對咱家的侮辱。”
那一刻,穆棲都能想像的到,自己的表情一定有點目瞪口呆的味道。
但確實,他是真的沒想到劉公公竟然如此高風亮節,畢竟在他的印象里,大多數太監們都很貪財,劉公公此舉讓他不禁有些刮目相看。
穆棲於是略帶歉意的收回了銀票,開口道:“是本官誤會了劉公公的為人。
劉公公:……不,我不是,你別收回去呀!
其實劉公公的意思是,拿了這銀子我拿了還是有風險的,你再給加點兒,我才好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啊
哪知道穆棲到底是武將出身,沒有那麼圓滑,真就信了他的話,把銀票又收回去了。
這下好了,想先讓鴨子下點蛋再吃鴨子,一個不留神竟然讓到嘴的鴨子給飛了。
劉公公的表情頓時有點僵硬。
但他好歹在宮中多年的”老戲骨“了,竟然當即露出了一個謙遜的表情,順着杆子就往上爬,謙虛道:“欸,大人過獎了,不敢當不敢當啊,這不過是咱家的本分而已,應該的應該的。”
“大人請先候着,咱家去去就回。”
說著,當值太監為他掀起了帘子,劉公公的身影便消失在了簾后,留下了穆棲在風中。
穆棲:……更愧疚了,他這麼好,我卻用銀票侮辱了他的人格。
這邊劉公公輕步入了西暖閣,低着頭,弓着身子,稟告道:“陛下,穆大人到了,在外邊兒候着呢。”
昭和帝筆下微滯,那一聲“穆大人”,莫名讓他想起了穆棲的父親——穆懷思。
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他還尚未登基,只是以太子的身份在西暖閣觀政。
那天似乎與今天沒什麼兩樣。
初春微寒,雨後的空氣里透出了絲絲涼意,御桌上擺的蘭草已露出了新芽,水跡未乾,一滴滴晶瑩圓潤仍滯留在葉上,不肯離去,仿若潤玉凝露。
暖暖的陽光透過了西暖閣的菱花窗,淺淺地灑在先帝手中的奏摺上,映出了點點光影。
先帝在御桌前正襟危坐,還是太子的他立在先帝身側,這時先帝身邊的王公公進來,也是這句“穆大人到了”。
先帝召見了穆懷思,交代了些西征的事宜,勉勵他說凱旋之日,讓太子率重臣郊迎。
然後……便再沒有然後了。
穆懷思與夷臨長公主駙馬封若海合兵,遠征西胡,這份豪華陣容,讓整個朝廷都以為萬世功業已經唾手可得。
然而,沒有人知道軍情是如何泄露的,甚至沒有人想到過這樣的結局——駙馬重傷,不治身亡;穆懷思誤中流矢當場陣亡;穆懷思之妻——夷臨長公主獨女封唯一,當時正懷着穆棲,驟聞噩耗,難產過世。
一夜之間,穆相喪子喪媳,偌大的穆府,從此只剩下了他與襁褓中的穆棲相依為命。
而夷臨長公主,昭和帝印象里那個一向剛強驕傲的姑母,更是痛失丈夫與愛女,一度一蹶不振。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十數春秋,忽焉已過。
血債難償,穆棲剛滿十五便遠赴西胡投軍,除了穆家的使命與穆相的意志,也未必就不存了些為親人們報仇的心思。
如今,那個唯一剩下的小嬰兒,竟也成了“穆大人”,連皇帝也不禁心中暗嘆。
其實,此時的謝瑜作為一名政客,到底還不夠成熟,且對當年這段往事沒什麼印象。因此雖猜到了皇帝的心思,卻沒猜全。
誠然,皇帝把這次大捷辦的如此隆重,給足了穆家面子,確是存了些為穆家拉拉仇恨、讓一些人眼紅的心思,但又何嘗不是在為穆家當年的損失,做出一些補償呢?
“宣他進來。”
“是,奴才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