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周景華立刻意識到周倩跟他討論這些理論問題只是一個幌子,而真實用心是要跟他談什麼實質性的問題。他猛然間產生了一種受人愚弄的感覺,不由脫口說:“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周倩不容周景華打岔,追問一句:“你別打岔,請回答我的話。”
周景華不能自打嘴巴,只好回答:“我當然不會反對。”
周倩笑着說:“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明天可以毫無顧慮地去辦手續了。”
周景華如墜五里雲霧,聽不懂他的妻子在說什麼,不由問道:“你怎麼了,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周倩把她決定停薪留職,去承包五台山影劇院的情況如實說一遍。
周景華聽了想發火,可怎麼也發不起來。他到此才真服了周倩採用這樣的方式跟他談話,把他壓得毫無脾氣。
在別的問題上,周景華可以自認倒霉,為了維護自己的自尊心,虛與委蛇,敷衍了事。可是眼下擺在他面前的是一件不能有半點馬虎的大事,他不能違心地點頭。他沉默了好一陣,怎麼也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他實在不能理解,周倩為什麼會作出這樣荒唐的決定。他看一眼周倩,覺得她陌生、幼稚、可笑。他了解他的妻子,他是一個很固執的人,拿定主意要辦的事,三匹馬也拉不轉。可他是她的丈夫,在關係到她今後前途和命運的大事上,他不能由着她,他要盡到做丈夫的義務,阻止她去做傻事。於是,他從多方面開導周倩,要周倩從虛無縹緲的幻境回到現實中來,面對現實,打消停薪留職的念頭。他為了達到阻止周倩去承包五台山影劇院的目的,不惜把這次承包說成是有人設下的一個害人的陷阱。
他說:“如果這真的是一塊肥肉,宣傳部那麼多有頭腦的人,誰也不去搶,為什麼偏偏留給你去吃呢?你想想,宣傳部在五台山影劇院扔進去一千多萬巨款,開業兩年,又賺回幾個錢呢!各單位的領導為了逃避責任,才把這個包袱甩給你的。你停薪留職去經商,你又沒有經商的經驗和頭腦,難道砸了鍋就再不活了?人總不能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推吧。退一步說,你真能賺了錢,可這錢不管合同上怎麼寫,最終還得上繳到部里。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弄不好會栽大跟頭的。”
周景華是做人事工作的,談話很講究藝術。他懂得,堵死一條走不通的路,同時必須給對方指出一條鋪滿陽光的路,這樣才能使對方感激你,心悅誠服地聽你的話。於是他告訴周倩,中央已下達了文件,七八月份就要搞機構改革。在這次機構改革中,她一定可以升為處長或者被委以更高的更重要的職務。
他面部飛彩,興奮地說:“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你不能一時衝動,誤入歧途,抱憾終生。要是別人,我可以不管,可你是我的妻子,咱們的命運是連在一起的,永遠不可分割的。我必須阻止你胡來,我有這個權利!”
周倩在這個家一直是處於受人教訓的地位的。剛結婚那陣子婆婆公公動輒就教訓她一番,說她衣服穿得太時髦,讓人感到輕浮;說她吃飯速度太快,顯得俗氣;說她說話聲音高,有修養不足之嫌……等等,不一而足。後來公婆走了,周景華又不時教訓她、批評她這不對,那不對。雖然語氣還算委婉,但總這樣也是叫人受不了的。她自來到這個家,一直有一種壓抑感。她多次分析其中原因,覺得主要是她父母的社會地位太低了,父親是縣商業局的會計,母親是縣農機公司的副經理,連品位都上不了,和一個管着幾百萬人口的大城市的市委書記相比,豈不是蚊子對飛機嗎?她後悔自己當初不該嫁給周景華,不該住進這二層小樓。她決定停薪留職,去承包五台山影劇院,其中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她想走出這壓抑的環境,多尋找一份自由和樂趣;想轟轟烈烈干一番事業,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想用鐵的事實讓公公、婆婆和她的丈夫明白,她和他們是平等的,他們歧視她、嫌棄她是不公平的。
如果周景華今天是用平等的態度,心平氣和地跟周倩談話,也許會出現另一種結果。可是他偏偏又居高臨下,教訓她一番,特別是他最後那句“我必須阻止你胡來,我有這個權利”的話,更激怒了她,因而更堅定了她去承包五台山影劇院的決心。她心裏想說:“我不是你周景華的附屬品,我是一個獨立的人,我有權利選擇我自己的人生道路!”
若是往常,話談到這個份上,周倩是再不說話了的。要麼沉默,要麼借故離開。然而今天非比尋常,她必須把她要說的話說給他聽,讓他明白她想些什麼,為什麼要停薪留職,盡量說服他能夠理解她,同情她,支持她。
周倩仍不想使談話形成僵局,努力剋制自己內心的激動,用平緩的語氣說:“人各有志,你不能強迫我。”
周景華說:“我沒有強迫你,我是關心你。”
周倩說:“你要真關心我,就應該支持我。”
周景華揚揚頭說:“我總不能支持你往崖里跳吧!”
周倩的臉微微發紅,也揚揚頭說:“我難道是三歲的小孩子,連溝和崖也認不出來?不瞞你說,我這幾天遲回家,就是因為這件事。我作過考察,作過研究,沒有十分的把握是不會輕易下決心的。”
周景華遲疑片刻說:“我不懷疑你的智商和能力,不是說你絕對不能成功,而是說這裏有很大的風險。”
周倩說:“風險越大,成功后獲得的價值越大。世界上的任何事,都存在着風險,吃飯也有噎死人的時候!”
“可是,”周景華從沙發上站起來,向前跨一步說,“有理智的人總是挑風險最小的事干,只有那些失去理智的人才會去冒大風險的。”
“你是說我失去了理智?”周倩的自尊心受到了刺激,反問一句。
周景華自知失言,忙解釋說:“我不是指你,是泛指那些冒險家的。”
周倩說:“我倒很欣賞那些冒險家。他們最少保守,勇敢頑強,不患得患失,是最富有獻身精神的人。”
周景華問:“你難道也要作一個冒險家?”。
周倩說:“如果你這樣理解也可以,反正我不想窩窩囊囊活一輩子!”
周景華說:“你活得並不窩囊啊!你二十六歲就當了副處長,又在市委的要害部門工作,多少人都眼饞得要滴血。可你……”
周倩說:“這是你的價值觀,我可不這樣認為。我不稀罕那個副處長,也不看重市委的要害部門。每天喝茶、看報,有什麼意思!我想實實在在干我自己喜歡乾的事,而且想干出成績來,要讓西州市的人知道我周倩的名字。”
周景華又坐回到沙發上說:“現在西州市不是也有好多人知道你的名字嗎!”
周倩的心像被野蜂蟄了似的,感到一陣疼痛。她忍不住激動地說:“西州市是有好多人知道我的名字。這是因為我是周副省長的兒媳婦,曾經靠着公公的面子,調到市委宣傳部,還提拔當了副處長。這種知名度,我臉紅還來不及呢!我要的是靠我的真本事換來的知名度。”
兩個觀念截然不同的人,要談攏是很難的。
周倩和周景華整整談了兩個小時,分歧比不談話還大,最後以周景華佛袖而去而宣告結束。
周倩認為,照這樣談下去是永遠也不會有結果的。她不願為一個不會有結果的話題,消耗更多的精力,浪費掉更多的時間。她決定再不跟周景華提這件事了——他同意不同意並不影響她實施自己的計劃。原來跟他談,也不過是履行一種義務,並希望減少生活中的可能引起的麻煩。現在既然談不攏,義務也盡了,再談豈不多餘!她想到此,蒙在心頭的沉重的不快,似乎被一股風吹走似的,頓時有了一種解脫后的輕鬆感。
周倩看看手腕上的表,快十一點了,但她沒有一點倦意。她想到那份承包報告還沒有寫完,便從手提包里找來紙和筆,專心致志地伏在茶几上寫起來,似乎在此之前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在周倩伏几寫她承包五台山影劇院的報告的同時,在距市委宿舍三里遠的一所平房裏,也有一個人在寫着一份關於開發五台山影劇院的設想方案。這個人就是陳創生。
陳創生前天又見過周倩一面。不是他去找周倩,而是周倩來電影公司考察時找他的。見面后兩人又長談一次,交換了意見。他從周倩的神態、言談和舉動上,已經判斷出周倩要承包五台山影劇院了。他向來尊重周倩,況且曾有五天後再見話之約,所以直到談話結束,他也沒有問她承包的事是否考慮成熟。只是周倩臨告辭前對他說過一句話:“創生,你有空幫我搞一個設想方案。你比我有經驗。”
就衝著周倩這句話,陳創生已付出了二十個小時的勞動。
妻子劉杏綿是長城紡織廠的工人,今天輪休。她上午跑商店,買了一套最時髦的衣服,下午到白天鵝髮廊燙頭髮,回家時又賣了不少化妝品。興許是跑累了,她晚上破例沒有看電視,九點鐘就上床睡覺了。
陳創生的設想方案還有一部分沒有寫出來,難得有此清靜環境,便一個人躲在外間裏,坐在桌子邊寫起來。他的這個設想方案是替周倩寫的,也是為他自己寫的——他已想好了,周倩一旦不承包五台山影劇院,他就承包。讓別人承包他不放心。因此,他想得很深很細,寫得十分認真。
“喂,都十一點了,你怎麼還不睡?”突然裏間傳出劉杏綿的說話聲。
陳創生知道劉杏綿已睡醒了一覺,正等着他去跟她親熱一番的。可是他的設想方案還沒有寫完,還得寫十幾分鐘才能撂筆。他只好嘴裏答應着“好,就睡,就睡”,身子卻未動,手裏仍然寫着字。
過了幾分鐘,劉杏綿不見陳創生進來,有點等不急了,掀起被子,光着身子跳下床,趿了拖鞋,推門走出了外間。
劉杏綿見陳創生正埋頭寫着什麼,不由伸手從桌子上把寫好的一摞紙拿過來細看。第一頁寫着赫然醒目的一行大字:《關於承包五台山影劇院的設想方案》。她粗粗瀏覽了一下具體內容,不解地問:“創生,你要承包五台山影劇院?
陳創生抬起頭來說:“不,是別人承包。”
劉杏綿顯然有點不滿,埋怨說:“別人承包,用得着你咸吃蘿蔔淡操心嗎?”她停了停又問:“是誰承包?”
劉創生本來不想說出周倩的名字,害怕劉杏綿又胡亂猜疑,引出不必要的麻煩。但想了想,覺得眼下騙了她,過些時候她也會弄明白的,到那時反而被動了,有理也講不清了,倒不如現在就告訴她。於是他說:“是周倩要承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