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忘元歸塵
第二日中午,嘉然正和卷柏在房裏下棋,門外突然傳來一道女聲:“請問甘棠姑娘在嗎?”嘉然拉開門,發現竟然是鶴望。她手裏端着一個木托盤,上面放了兩個白瓷瓶,鶴望向嘉然行了半禮:“我們六小姐聽說姑娘昨日摔了跤,怕姑娘傷着,特讓我給姑娘送上兩味葯。”嘉然回禮:“多謝六小姐挂念。”鶴望接著說道:“紅蓋瓷瓶里裝着內服藥丸,一日兩丸即可。褐蓋瓷瓶里裝着外敷藥膏,姑娘若是身上有青的紫的,抹一點兒就行。”鶴望看到卷柏走了出來,福身行禮:“鶴望見過先生。六小姐說,雖然先生懂醫,但女孩子家的事情馬虎不得,我們班門弄斧,還請先生莫怪。”卷柏溫和一笑:“謝謝六小姐還來不及呢,又怎會怪罪。她這般細心考慮,我們主僕二人感激不盡。”嘉然收下藥,又請鶴望去她房裏坐坐,鶴望笑:“六小姐還等着我去復命呢,改日再來討姑娘一杯茶喝。”嘉然將她送出冬苑,轉身回到卷柏房間。
一進門,嘉然發現卷柏正拿着藥瓶仔細查看。嘉然坐下,笑問:“可發現了什麼古怪?”卷柏道:“六小姐還真是大手筆,這是七葉谷的活絡蜜丸和化淤鎮痛膏。”嘉然也有些驚訝:“這麼難得的葯,她居然一送就是兩瓶。莫非她是發現我的身份了?”說完又搖搖頭:“你與靈翰山莊沒什麼關係,她怕是猜不到。只不過,昨夜的事,她竟這麼快就知曉了。”卷柏道:“你別忘了,翡翠雙魚瓶的線索就是她告訴你的。”嘉然點點頭,不再言語。卷柏看過葯,將那兩個瓷瓶塞進嘉然手裏:“收好吧,六小姐這份情誼,你還是要記下的。”嘉然笑笑,拿着葯回了房間。
入夜時分,卷柏看着書,突然有小廝來傳話,小石掌門請他到議事廳一敘——原來是刑堂來人了。卷柏帶着嘉然,跟在小廝身後往議事廳走去。路上,嘉然輕聲問卷柏:“先生,您不是說刑堂在冀州嗎?為何這麼快就來人了?”卷柏答道:“興許是有人恰好在這附近,便臨時趕了過來。”嘉然瞧着快到了,便不再問下去,埋頭跟在卷柏身後,一直到議事廳。屋裏已經坐了不少人,石開霽父子、司徒昭、歐劍輝、仇曉天,還有一青年正背對着門。
來者名叫顧秦鋒,年約二十三四,模樣俊秀,十分謙遜有禮,很難想像是賞罰司仇曉天的手下。見到顧秦鋒,仇曉天臉上竟有了幾分笑意,向大家講道:“秦鋒剛巧在豫州有公務,且他在我司向來擅長審問,我便叫了他上山。一是他離此最近,二來他經手過不少案子,有公允之賢名。”石開霽沒想到司徒昭竟真叫來了刑堂的人,內心就多了幾分欽佩,對眾人說道:“我知曉秦鋒向來公正,但我現如今身體並無大礙,還望刑堂能對菁菁從輕發落。”司徒昭眼圈微紅:“羞愧難當啊!”仇曉天接過話:“司徒小姐因不願盲婚啞嫁而下毒,但這毒是如何到她手裏的,她又是如何下毒的,還未知曉,待秦鋒審過之後,我等再做決斷。”說完看向秦鋒,“司徒小姐如今被鎖在秋苑房中,稍後我同你一起去審。”卷柏此時插了一嘴:“顧公子一路風塵僕僕,定已十分勞累,況且今日已晚,不如明日再審?”司徒昭搖頭:“我怕拖的越久,她就越是什麼都不肯說,還是儘快吧!”
於是眾人一齊往秋苑走去,嘉然發現,秋苑的其餘房間皆未亮燈,興許白日裏就已經將各門各派的女眷請到別處歇息了。石振弘將眾人帶到秋苑的茶室坐下,茶室正門就對着司徒菁菁的房間。仇曉天和顧秦鋒進了房間,司徒菁菁被反手綁住,坐在床上。看見仇曉天,司徒菁菁頓時杏眼含淚:“仇叔,我的手好痛,能不能給我解開一會兒。”仇曉天想到司徒菁菁是自己看着長大的,一時陷入沉默。顧秦鋒看了仇曉天一眼,司徒菁菁又開口問到:“仇叔,這位是誰?”顧秦鋒見仇曉天沒接話,於是向司徒菁菁自我介紹:“在下顧秦鋒,在仇掌司手下任職。”司徒菁菁點點頭:“哦,原來是刑堂的人。”又看向仇曉天,“仇叔,我保證聽您的話,您問什麼我答什麼,您就幫我解開繩子吧,勒得我好痛。”仇曉天終是於心不忍,點穴封了她的武功,上前解開了她手上的繩子。瞧着她一個勁兒地揉手掉眼淚,仇曉天嘆了一口氣,走到桌前,打算鋪紙研墨。可就在他低頭那一瞬,司徒菁菁突然拔下頭上的珠釵抵在脖子上,大聲說道:“仇叔!你和我爹沆瀣一氣,我不信你!你出去!”顧秦鋒見了,上前要去奪下珠釵,司徒菁菁用力將釵尖插進脖子,流下一股鮮血,讓仇、顧兩人不敢再上前一步。司徒菁菁哭道:“我說,這些事情我都說,可是我不想說給你聽!”仇曉天看了顧秦鋒一眼,說道:“好好好,我出去,你說給這個顧大哥聽可好?”司徒菁菁點點頭。顧秦鋒卻有些緊張:“掌司,我怕我···”仇曉天揮揮手:“你看好她,別問太過分的問題,若今日不行,就算了。”顧秦鋒應下,走到桌前開始研墨,仇曉天看了司徒菁菁一眼,見她仍是舉着珠釵,那血直流不停,只好退到門口:“菁菁,仇叔這就出去,你待會兒把釵拿下來可好?”司徒菁菁喊道:“你先出去!”仇曉天只好退出去,司徒菁菁又喊:“關上門!退到十步之外!”仇曉天只好照做,退到庭院中,沖房裏回話:“我已在庭院之中。”司徒昭見仇曉天退了出來,連忙走到庭院向他詢問。仇曉天嘆了口氣:“盟主,是我辜負了您啊。”將事情經過說與司徒昭。司徒昭流下兩行淚:“不必自責,你看着她從小長大,她就吃准了你不忍心讓她受傷。”仇曉天看向司徒菁菁房間:“幸好秦鋒來了,否則讓我審,怕是什麼都問不出。”兩人沉默不語,盯着房間。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突然聽到房間裏傳來顧秦鋒的聲音:“住手!”司徒昭怕女兒又做傻事,一式輕功“逐日登天”沖入房門,發現司徒菁菁已經昏死過去,倒在地上,而顧秦鋒手裏拿着一個翡翠藥瓶。聽到顧秦鋒的聲音,茶室的幾位也馬上起身跑向房間,進屋便看見顧秦鋒跪在司徒昭跟前,雙手舉着一個翡翠小瓶,甚至有些發抖。嘉然連忙跑到司徒菁菁身邊,翻開她的眼睛,已經有些渙散,連忙把了把脈:“二跳一歇止,是代脈!先生快來!”卷柏連忙上前。嘉然又看見她的脖子上仍在流血,連忙按住頸脈,封了幾個穴。卷柏看了看司徒菁菁的情況,大步走到顧秦鋒跟前,拿起了他手中的翡翠瓶。卷柏看了看瓶子,說道:“又是薛以林的雙魚瓶!她這次喝的怕是忘元歸塵了。”司徒昭和仇曉天都大為震驚:“那該如何!”卷柏對石振弘說道:“快,命人去廚房取些雞蛋,再到浣衣房取兩盒皂豆,打一桶井水。”又補充道,“還有,快去請謝瑞初過來。”石振弘點點頭,連忙去安排。司徒昭走到司徒菁菁面前,緩緩跪下,將她摟入懷中:“菁菁,你為什麼這麼傻啊。”石開霽撇開頭,不忍再看。
不過一刻功夫,石振弘便帶着謝瑞初來了。謝瑞初看到屋裏情況,並未多問,只是趕忙從藥箱裏拿出紗布和藥粉,先幫司徒菁菁處理了頸部的傷口。待傷口包紮好,小廝也送來了皂豆和清水,卷柏對謝瑞初說道:“司徒小姐應該是喝了忘元歸塵,只能試試皂豆了。”謝瑞初點點頭,對司徒昭說道:“司徒盟主,還請您移步,我同先生要為小姐解毒。”司徒昭擦乾眼淚,拖着步子走到旁邊的桌前,歐劍鋒替他斟了一杯茶:“昭兄,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壞,有卷柏先生和小謝神醫在此,定會轉危為安的。”
卷柏和謝瑞初撬開她的嘴,餵了幾顆皂豆,接着便灌清水,捏着脖子強行讓她咽下去,不停重複着這一套動作,終於司徒菁菁有了反應,開始吐了起來,見此舉有用,兩人又接着灌水,直到她吐出的水中帶着些血絲,卷柏又拿來兩枚雞蛋,只取蛋清,灌了進去。他想了想,問謝瑞初:“兩枚可夠?不知道她究竟喝了多少。”謝瑞初思索片刻:“過兩盞茶的功夫,若她沒有吐出來,便再喂兩枚生蛋,喝兩杯清水,如此循環反覆。”司徒昭頷首:“多謝二位相救。”卷柏回道:“醫者仁心,這只是我們的本分。”謝瑞初接著說道:“目前只有此法能救司徒小姐,若明早日日出之前能醒過來,便不會再有性命之憂,還請司徒盟主仔細照看。”司徒昭走到女兒跟前,輕輕將她抱起,放在床邊,對眾人說道:“這裏有我照看,諸位先回吧。”石開霽想了想,帶着一行人離開了房間。
站在庭院中,仇曉天問到:“秦鋒,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顧秦鋒還有些驚魂甫定:“回掌司,當時我正在問小姐,那日白天她是如何將毒投入玉酒壺之中,她告訴我,她讓丫鬟拿了獾油偷偷灑在後廚右耳房的台階邊還有大小廚房的門檻處,又撒了些水在左耳房門口。之後丫鬟去左耳房給她做熱梨湯,因為左耳房有炭火。在做甜湯的時候,丫鬟說火不夠大,讓左耳房裏正忙事的小廝替她換些更熱的炭,於是小廝端了一盆炭想去右耳房換點紅炭,先是踩到了左耳房門口的水,打濕了布鞋底,又踩到了右耳房台階下的獾油,便狠狠摔了一跤。聽到外面的響動,丫鬟便喊了房裏其他三個做事的僕婦去看看,等那三人都湊近了,丫鬟便悄悄溜回左耳房,將毒藥倒了些在酒壺裏,然後趕緊離開。”顧秦鋒頓了頓,“隨後她說她有些口渴,想喝點水,我便給她倒了一杯茶,結果她說她想加些蜂蜜,在茶櫥中,我便轉身打開茶櫥,結果裏面並沒有蜂蜜。待我回過神,她已經在喝翡翠瓶中的葯了,我便大喊了一聲住手,搶過了瓶子,但小姐還是昏了過去。”顧秦鋒跪下。“請掌司責罰。”仇曉天扶起他:“不是你的錯,她先是支開我,后又說了些實情讓你放鬆警惕,就是一心想要求死。”而後嘆了口氣,“只是可憐司徒盟主,生了四個兒子才得這麼一個小女兒,如今卻生死未卜。”眾人聽過皆是沉默,卷柏和謝瑞初對視一眼,謝瑞初向石開霽行禮,說道:“石掌門,我欲同先生再商量一番解毒對策,便先行回房了,諸位告辭。”眾人點點頭,卷柏帶着嘉然跟在謝瑞初身後走了。
春苑,謝瑞初房中。嘉然問到:“山上天氣並不熱,獾油應該是凝固的,為何那天晚上我用帕子擦拭,卻仍是油狀?”謝瑞初想了想:“若是加熱了混些豆油,多次攪打,便不會再輕易凝固,但又會比豆油更粘稠。”嘉然點點頭:“那她今日喝的忘元歸塵,又是什麼毒?”卷柏解釋道:“這毒里具體有哪幾味葯我並不清楚,但其中有元水,也就是江湖術士煉丹時所用的水銀,若是不及時催吐,便會導致五臟出血,人也會陷入昏迷,然後心竭而死。”謝瑞初補充道:“忘元歸塵中並不只水銀,還有其他劇毒。若下少許在酒菜中,輕則至人痴傻,重則要人性命。她這一瓶喝下去,毒性怕是比露結為霜更為強烈。”嘉然聽了,隨口說道:“既然如此,她為什麼不在酒里下忘元歸塵呢?她原本就是因為不想嫁給石振弘才去下毒的。露結為霜尚且有治癒的可能,但水銀喝下去,少說也是痴症,她便不用再嫁了。”卷柏與謝瑞初聽后,心裏一驚,暗暗覺得事情或許遠比他們現在知道的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