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梅開二度
魔女的武器並非符合她名號的法杖,也不是人們印象里適合女性戰士使用的弓箭,或是與其曼妙身姿相稱的、吟遊詩人們擅長的有弦樂器。
被她握於手中的,是一柄造型樸素的長劍。
劍身上沒有花俏的裝飾紋路,護手也是最普通的款式,整體看上去更像是村莊守衛用於嚇退盜賊的裝備,而非用來討伐妖獸的精良武器。
天地間的靈力以魔女的身軀為媒介,不間斷地匯入那柄長劍之中,黯淡的劍鋒逐漸煥發出雪白的光輝,驅散周圍一切陰影,也讓包圍她及其他普通人的蛇妖眷屬不敢向前。
視野中的巨蛇發出一陣低鳴聲,無奈人類們聽不懂妖獸的話語,只覺對方是在威脅自己,再不反抗最終只會落得屍骨無存的下場。
魔女揮劍向前,於空氣當中劃出一道白線。
而後,原本被聚集於劍身之中的靈力隨着她的動作,轉瞬間被釋放出來,雪白的劍氣也立即擴展為一條耀眼的圓弧,圓弧掃過之處,儘是躲避不及的小蛇遺體,有的被當場削去了上半部分,有的則是身首分離。
蛇形妖獸的眷屬逝去后,它們的遺骸卻不會保存下來、步入大自然的輪迴,而是化作帶有腥臭味的有毒的霧氣,不斷擴散到周圍的空氣當中。
而一旦這些帶毒的氣體接觸到周邊的空氣,便會瞬間渲染上一層淡綠的色彩,彷彿是在防止有人誤吸入它們一樣。
魔女似是早已預料到這一幕的上演,只見她騰出一條手臂向上高舉過頭,給躲在她身後卻遲遲未逃走的父老鄉親們打了個信號——
她後邊的普通人們立即從衣兜里、帽子或是頭髮的發卡上,取出幾根“乾草”,或放進嘴裏使勁咀嚼、或貼在鼻子與嘴之間的部位,遮擋住一部分鼻孔。
那是專門用來凈化毒霧和瘴氣的藥草,經過魔女的特殊處理與儲存,哪怕是不適宜此類植物生存的冬季,也能被人們常備於身。
與他們為敵的妖獸見眷屬的捨身攻擊難起效果,當即有些心浮氣躁起來,不熟悉妖獸品性的人類可能意識不到,但作為當事獸的他可再清楚不過——對付除了數量多和不諳世事外“一無是處”的人類,居然也要犧牲那麼多眷屬,若是讓家族裏其他獸知道了,那他以後該怎麼混?
為首的那個女人,莫非就是這片土地新的掌權者?
依住在這附近的妖獸們所言,那女人據說會使用詭譎的術法,還經常隨身攜帶點不好惹的寶物,對於毒、詛咒什麼的,也能輕而易舉地解決。
自從她來到玄采山脈,開始罩這附近的弱小生靈后,他們這些自詡擁有強悍實力的妖獸,再也無法向過去那樣自由自在地在山間遊走了!
“嘶!——”明知兩個種族間語言不通,蛇形妖獸還是想在不得不撤退之前,好好向今天終於被自己撞上的“瘟神”發一波脾氣。
弱肉強食本是山間妖獸們公認的“真理”,你能恃強保護他們一時,難道還能守護他們直到永遠?終有一天,一切都會重歸正規,這片土地也將不再適合弱小的物種生存。
“啊啊,真是令獸無語。”與此同時,吩咐報喪鳥女王在空中“發揮種族天賦”的方諾將腦袋縮回羽毛中,自我緩解了一下直面巨蛇咆哮后感到的腦瓜子疼,待腦海中的嗡嗡聲散去后,他才把自己有關對方這番“好面子之語”的感想分享給身下和身旁的鳥聽。
鳥女王雖然不是很理解“種族天賦”意指何舉,但她還是隨心而為,一直載着方諾在半空中盤旋;而那隻黑鳥瞅着自家女王的舉動,不免有些尷尬,他意識到了,這是那隻雪白毛糰子在報復——報復當初自己與朋友們在空中捉弄他一事。
“這樣的話,我在家族裏聽得多了,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黃仙一族算是對其他種族友好的妖獸,他們那晉陞仙獸的家族夢想,離不開其他生物的幫助,尤其是在他們看來最具同理心(也最好騙)的人類。
可儘管如此,家族中還是會成長出別具一格的黃仙,他們都是一副生來就覺得其他種族欠自己一筆的模樣,打心眼裏看不起諸如人類這樣能一腳踹飛他們的大型生物。
有些方諾的同輩在這些族親身邊耳濡目染久了,竟也有了以小小身軀“憤世嫉俗”的想法,完全是讓其他小黃仙看笑話的料。
“你呢?你嚮往化身為其他物種……比如報喪鳥、比如人類嗎?”鳥女王帶着幾分忐忑感的聲音從方諾身前傳來。
“我不想離開家族,討封失敗在某種意義上,對我而言倒是一件好事。”對見識廣闊世界興趣缺缺的小獸悶悶回復道,“但是,我沒想過會失去自己辛苦積攢來的靈力,變得連最擅長的‘學舌說話’都做不成。”
“在回到族親們身邊前,我要向那個人類女人討回失去的一切。”這也是他執着讓魔女欠自己恩情的原因。
身為能敏銳捕獲大氣靈力變化的妖獸,他冥冥之中產生了一種預感,只要自己報答了魔女的救命之恩,所作所為甚至蓋過了二者間善緣的極限……他便能獲得巨大的靈力反饋,興許能直奔仙獸之位,還能徹底斷絕了自己與魔女的這份孽緣,如家族那位長老的遺願所述,此世再無任何事物有能力約束自己。
“哼,不切實際的想法。”飛在他們身邊的黑鳥又開始絮絮叨叨了,“怎麼能說和魔女大人的緣分是孽緣呢,你這個暴殄天物的臭小鬼。”
“所以,你打算怎麼做呢?”鳥女王則是饒有興趣地打探起方諾的想法來。
自己在找機會,方諾心說,所以才沒有在見完魔女“最後一面”后差遣報喪鳥送自己離開,而是一直逗留在這處天空中,觀察底下的戰局。
本來想在魔女不敵蛇形妖獸的時候做點什麼,扭轉下那時的戰況——哪怕只讓巨蛇分心了一瞬都行。
誰料那巨蛇眼看眷屬被殺,竟漸漸失去了戰意……看他那樣子,是打算放些狠話就遁了。
白長那麼大個頭了。
“我曾聽族裏的長輩提起過,玄采湖畔除了一大片一大片的依蘭花樹,還棲息着一條巨蛇,和以它身軀為庇護之所的蛇族妖獸。”
身形迷你,咬合力、體力都在同輩中算不上出色,還會在冬季表現出白化現象的方諾,在家族中唯一能與其他族親相較的,大概只有他聽師長們講話時的那份用心了吧。
正是因為他的認真,才讓他學到了更多關於其他物種的知識、精通家族的狩獵方針、比其他同輩更擅長模仿及使用其他生物的語言。
“我知道他們心臟的位置,也知道可以用哪種植物的汁液來令他們的眼睛失明。”這些知識在第一眼看到魔女的對手時,便一直於他腦海中徘徊不去。
只不過,憑他的體型,想要在現實中進行實踐……感覺就不太現實。
眼下,地面上幾乎是一邊倒的戰鬥已臨近尾聲。
魔女不愧是作為這座村落的守護者、將過去欺凌人類的強大妖獸封印在書中的存在,儘管她的戰鬥方式與方諾想像中的不盡相同,可以說完全是靠蠻力(?)在物理壓制敵方,但不得不承認,這種“以理服獸”的方式很有用。
本就產生退意的大蛇在與人類交戰的過程中,就在一點一點地往便於遁走的地帶轉移,他的眷屬則在損耗了一定數目后,不知為何再也沒出現過了。
方諾心中難免有些失望。
“黃仙報恩……”他想起了過去從長輩那聽來的各種傳聞,又感覺邊上的黑鳥將目光投了過來,不禁嘴硬道,“十年不晚。”
“哈。”黑鳥對此嗤之以鼻。
事件的發展又一次沒能順自己心意,方諾心中略感不甘與頹喪。
他將腦袋探出鳥女王的脊背,只看見在一片霧蒙蒙的綠意之中,一條龐然大物豎立起前端身子,頸部變得比之前扁平得多,其一邊保持着攻擊的姿勢、發出嘶鳴聲以作警告,一邊往遠離霧中人影的方向遊走。
綠色的毒霧不知何時,已瀰漫到報喪鳥們的身下。
方諾心生糟糕的預感,然而,在他設想中可能會在不久後上演的事情,又未必會與他扯上關係,所以,腦海中彙報“惡意值”增長的聲音大概率不會響起。
“啊啊啊!——”霧中突然傳來陌生人類的驚呼聲。
“魔女大人!魔女大人!救救我!”有人在向他們的守護者求救。
“怎麼了?”報喪鳥女王和陪伴她的黑鳥顯然未曾預料到這般變化,他們的語氣聽上去又驚又急,卻又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給如何是好。
有毒的霧氣遮擋了人們與妖獸們的視野,但身為眾蛇領導者的巨蛇卻不受其影響,不但能遵從心的遺願平安撤離此地,興許,他還有機會反將一軍!
魔女的身影在綠霧中若隱若現。
天地靈力托起她的長劍,令其飄浮在半空中,不停繞着她轉動,充當只具象徵意義的防護。
“在那裏!”
一句夾雜着暗喜之意的嘶吼聲,傳入了唯一能聽懂巨蛇語言的方諾耳中。
剎那間,各種想法於他腦內運作了一遍,而後,他出聲向正在往更上方飛去的報喪鳥們喊道:
“接住我!”
“什麼?”鳥女王沒能反應過來這句“命令”的含義,下一刻,她感覺背上一輕——
那隻小東西跳下去了!
事情發生的是如此突然,伴隨在鳥女王身邊的黑鳥自然也沒能回過神來,雖然他位於女王下方,卻也沒能遵從那一聲吩咐做出行動。
確切來說,他明白過來時,已經與方諾錯過了。
【來自世界的惡意+40】
體驗了幾次這種提示音,方諾已能辨析出這些數值的來源。
一份來自任由他墜落下去的鳥女王,一份來自未能接住他的黑鳥,一份來自假裝分心、導致“無意間被風吹落鳥背”的自己,還有一份來自底下正威脅到他生命的毒霧。
如果任事態如此惡化下去,想必還會有更多的“惡意”投射在他身上、最後為他所用吧——來自那條巨蛇的,又或者,來自山之村的居民。
但通過這種舉動薅了一把神秘聲音羊毛的方諾懂得見好就收,見自己一時興起計劃的實踐有了回饋,他立馬在空中調整方向與落姿,打算把欠魔女的人情也趁勢報掉。
消耗10點惡意值,構築出方才魔女用來屏蔽毒霧的藥草。
消耗10點惡意值,換來確保一段時間內視野清晰、無視瘴氣的藥草。
然後,就像聽完家族長老授課後在腦海中演練過許多次的那樣,方諾乘着風墜入迷霧,最終降落在巨蛇脖子與驅趕相連的位置上,也即理論上最靠近其心臟的地方。
先前在討封活動中失去的靈力,隨着他的行為霎時間自四面八方湧來,他張開嘴,讓它們聚集於自己的尖齒之上,再瞄準感知中巨蛇體內靈力最充沛的那個地方,往對方的鱗片上一咬!
可惜的是,區區小獸的攻擊,不足以致命,只會讓巨蛇感覺自己性命遭到不明物體的威脅,再不敢仗霧偷襲、乖乖離去罷了。
一擊制勝的方諾目睹周圍濃霧隨着巨蛇退去而漸漸消散,他的內心滿是知識與實踐相反應後生成的愉悅與滿足感,略帶一絲符合他年齡段的洋洋自得。
頭頂上,兩隻報喪鳥拍打着翅膀飛翔於空,就像是唯二的觀眾在對他的完美演出予以掌聲。
他蹲坐在巨蛇龐大軀體遊走后留下的泥坑中,隔着淡淡一層綠霧,與理應是被他救了一次的魔女四目相對。
此刻,雪白小獸的軀體內滿載着靈力,離實力的突破只差臨門一腳——來吧,再次使用出黃仙一族流傳至今的秘法,為這段意外結下的緣分點上句點吧!
剛完成一項或許再沒可能重演的壯舉、如今滿腔熱血尚未退去的方諾顫抖着語氣,向他的“有緣人”問出了那句至關重要的問題:
“來吧,看看我,像人,還是像仙?!”
撲啦撲啦——天上的兩隻鳥表現得比他們剛結識不久的“新朋友”還要激動,翅膀扇動個不停。
“啊啦。”
激動獸心的,魔女終於注意到了泥潭中的小小毛條——對方直立起身體,兩條前足向前,就像……
在向人類祈求一個擁抱?
“奇怪,”魔女蹲下身,伸手戳了戳白毛團的小腳,“之前離開家的時候,我沒有鎖門嗎?”
“?”
“不過,你真懂事啊!”魔女一把抱起地上的方諾,用憐惜的目光打量着他沾上爛泥的身軀,“擔心媽媽了?是在想我嗎?所以才不顧艱辛地找過來了?”
“???”
“對不起啊,我小看了剛才那隻妖獸,差點就要負傷回家,這回讓你感到害怕吧?”
“但現在已經沒事了。”她將方諾收進口袋中,用手輕掩袋口,防止方諾因自己的動作過大而不慎掉出來,“我們這就回家,以後,再也不會發生讓你擔心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