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星盤

白髮少年的人類城鎮之行，第一站是一家二手商店。

它坐落於有着“公會一條街”這種奇怪名字的街道上，擠在一堆門前擠滿了生物的古怪建築物之間，是一座矮矮的、小小的、本應極不引人注目的商店。

但方諾不是人，他用來視物的不是眼睛，而是存在於腦內的靈力感知器官，以及他已經運用得得心應手的靈力感知能力。

被有記憶以來第一次看見的那麼多人類推搡到這條街上來的人形妖獸，一下就被那間散發出濃郁的神秘氣息的屋子吸引住了心神。

他的懷裏揣着從安放在公用馬車前排的自助投幣箱裏順來的通用貨幣，數量不多，但對他而言別有意義。

口袋裏有人類的錢，就說明他很像一個人類。

做了幾個深呼吸，再點了點頭，方諾伸出已經用習慣了的人類的雙手，推開了眼前的小門。

丁零噹啷的聲音響起，打斷了他在腦海中不斷醞釀的思緒。

方諾很快反應了過來：那是風鈴的聲音。

玻璃吹成的鈴鐺被店主人掛在門口，一旦有客人推門，門板就會撞上它，使它發出清脆的聲響。

因為客人上門的頻率很低，所以風鈴的吵鬧聲不至於擾民，反倒能給予店內的人類們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

沒有人類上前歡迎他，店內僅有的幾個客人也只是因他的到來轉移了一瞬的注意力，接着就迅速把目光投向了他們本在關注的商品。

怎麼說呢……方諾按了按眉角，事情的發展與他在獸王記憶中看到的有些不一樣。

不過，沒有人注意他是一件好事，方諾快步遠離了店門口，目光隨意掃過店內的陳設，尋找起先前感受到的神秘氣息的源頭來。

隨後，他就意識到，自己選擇的“第一站”並不簡單。

擺放在店內一排排貨架和柜子上的商品，有好些內部都承載有超出平凡的靈力，足以稱得上是“奇迹造物”。

但是它們的氣息已經十分微弱，想必都是上了年代的古董……有能力鑒別它們的能人已不需要它們的輔助，需要它們借力的能人卻未必能察覺出它們的奧秘。

“這家店開在‘公會一條街’上，自有它的理由。”方諾用餘光觀察了一圈周圍的客人，對他們的第一印象，便是他們都是初出茅廬的冒險者。

有人穿着布甲，套着護腕與護膝；有人戴着一頂造型頗為誇張的尖頂帽，身穿畫有星軌圖的長袍，拿着木頭製成的法杖；還有的總會在翻閱店內出售的舊書時在口中念念有詞，彷彿是想讓身周寥寥無幾的客人們注意到他的不凡。

“原來如此。”方諾若有所悟，“公會，是指‘冒險者公會’嗎？”

或者，是繼聖十字之後誕生於世的獵獸人公會？

“還有‘老兵公會’。”正對着店門的櫃枱后，原本正捏着一塊單片眼鏡、鑽研新購進的二手商品的店主，突然開口補充了他的感悟。

方諾不由看了對方一眼，發現他是一位沒有天賦的普通人。

“聽力不錯。”他用自己掌握的人類語言中的詞彙，拼出了一句能表達完整意思的短句，同時邁步朝櫃枱走去。

“確切來說，是‘退伍老兵兼殘疾人互助公會’。”店主報了一長串名字，“就在我們店的斜對面。”

他說：“每逢企圖建功立業的年輕人來我這裏挑選商品時，我總會勸他們去那裏轉一圈，做點慰問，做點慈善，收點心。”

“所以你這店裏才沒有客人來啊，老爺爺。”不遠處的一位客人搭腔道，“本來就是賣二手商品的，除了便宜外，根本吸引不到有志向的青年俊才。”

方諾往離櫃枱最近的商品架后縮了縮，比起自己主動發起話題，他更傾向於通過站在一旁傾聽來獲取線索。

“還有‘魔女公會’呢。”年邁的店主沒搭理那個客人，彷彿他一心只在意剛剛進店的方諾，“當今社會，‘魔女’竟也是一種職業了，哼，好笑。”

“它不是一個光榮的稱號。”方諾皺了皺他這張人類面龐上的眉毛，感受着眉間微妙的變化，“在……外面，還有人類在狩獵魔女。”

“外面”，這真是一個神奇的詞彙。

待在山之村裡時，他稱那些發生事況的遙遠地方為“外面”；而當他踏入人類的城市后，那些地方依舊是“外面”。

“外面的世界”也是一個涵蓋範圍廣闊的詞組，和“奇迹造物”一樣。

“哪怕是魔女，也能為終止戰爭獻上一份力量。”先前搭話的客人又開口道，“現在只有那些生活在落後地區，思想也和他們所居住的地方一樣落後的人，才會開展那種愚蠢的活動。”

“人類屠戮人類，於人類而言又有什麼好處？”他冷哼一聲，“啪”地一下合上了手中的二手書。

“話不能這麼說。”店主總算理睬了一下這位客人，“縱使是在這座開明之城‘凱斯達’中，對魔女持有偏見的人也不少。”

“尤其是剛從戰場上下來的老兵們，他們的腦袋還未跟上時代的發展，根本理解不了自己只是去地獄裏闖了一回，人世間有關‘魔女’的風評怎麼就大變樣了？”

“嚯。”方諾聆聽着人們議論的內容，不輕易發表自己的見解，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為好。

他拉過自商品架的隔板上垂下的一條銀鏈，隨後，一枚巴掌大小的銀色圓盤從架子上掉了下來，他連忙俯身接住了它。

鏈子有些粗……比不上以前連接在森林綠石上的那一條。

想到這裏，他摸了摸胸口：在此處，還沉睡着一隻名為“綠寶石”的盲蛛。

綠寶石化身為一條頸鏈，被他隱藏於披肩毛茸茸的領口下。

那傢伙要是蘇醒過來，發現自己被帶到了外界，而且還是直接到了這麼遠的地方，也不知道會有怎樣的想法。

不過，那隻盲蛛接受新事物和新生活的能力似乎還挺強的，應該不需要他去擔心。

“那是一個星盤哦，白頭髮的小哥。”一直出聲的那位客人不知何時走到了方諾身邊，“你看，上面的所有部件都能轉動，還有那些奇怪的標記與數字……對於想在占星術領域施展抱負的能人而言，它可是必需的工具。”

“至少在古時候是這樣。”客人攤開雙手，無奈表示，“在這個時代，它的替代品已經出了一輪又一輪了，所以，它才會被送到這家店來吧。”

方諾拉了拉戴在頭上的方帽子，發現它並不能像某些人的兜帽一樣起到遮顏面部的功能。

小幅度地撇了撇嘴，他稍稍拉開了與陌生人類的距離，他還不是很能習慣與自來熟的人相處。

以前，都是他表現得更主動一些，以此來讓他希望接觸的對象陷入被動的局面。

而一旦對方氣勢佔了上乘——就如同他當初被魔女強行“撿”回山之村一樣，對他而言，絕對有着並不美好的意義。

“我的店可不是收廢品的。”店主的聲音從櫃枱后飄了過來，那位客人憨憨一笑，識趣地沒繼續說下去。

正常的人類與人類之間的相處應該是什麼樣的？方諾開始思考這個問題，而他參考的對象則是蓋斯德·格茲與西爾芙。

方諾用西爾芙的眼睛見證了他們倆當初在警衛亭里的初識，然而，他卻不能完全照搬他們倆的行為模式，因為他們彼此都有需要隱瞞的身份，平日裏的接人待物算不上自然。

想着想着，方諾的手也跟着他的思緒一起停不下來，輕輕撫摸星盤表面，誰知，它的中間突然裂開了一條縫隙，兩側同時向旁邊旋轉打開。

“額……”他可能把這塊星盤弄壞了。

方諾用自己的身體作為掩護，盡量不讓店主有機會注意到商品的變化。

突然間，他注意到，那條裂縫的中心也即星盤的中心處，閃爍着一枚圓形的、黝黑的光點。

它似是一枚鑲嵌在這件商品之中，並被它的星盤外殼隱藏起來的黑曜石。

但在這一層套着一層的常見工藝品的表象下，它似乎還蘊含著其他的意義。

“異時空、虛影。”方諾很快就想起了某個曾經聽說過的名詞。

鑲嵌在他們頭頂天空中的，永恆的恆星，也是他們這顆星球唯一的光源。

據說，在大部分生命體眼中，它是光明的象徵，有着純白的、不容玷污的外貌。

然而，在許多古老獸族看來，它只是一顆被放逐的星辰留下的虛影，依循被某種意志規定好的時間表，向籠罩在它光陰下的萬事萬物傳遞光與熱，直到它最後一絲價值也被耗盡，現實之中所在的那片區域只剩下無盡的虛無。

“異時空中也有生命體存在。”他曾聽過這麼一個說法，由此展開了聯想，“這塊星盤……感覺沒有它看上去得這麼簡單。”

星盤可以用來定位，還能用來預測星星們在宇宙中的位置，方諾心想，自己沒準能用它來做到一些事，但具體是什麼，他現在還不好概括。

比劃了一下隨身攜帶的劍鞘形儲物袋袋口的大小，方諾從懷裏提出一串銅片，但沒來得及制止它們互相摩擦、發出聲響。

小店內人類們的注意力，在這短暫的一瞬間內，都被他製造出的動靜吸引了過來。

方諾默默地往星盤上施力，將它恢復了原狀。

“你打算把它買下來嗎？”先前話一直很多的客人面露驚訝的神色，舉起雙手，彷彿是在為某個動作做準備。

櫃枱后的店主也伸長了脖子，冷淡的眼神中透出一抹期待之意。

“嗯。”方諾點點頭，然而，他不清楚人類是怎樣購買東西的，貨幣該怎麼給，話又該怎樣表達？

他前身的身份過於“高貴”，根本不會接觸這些日常事務。

“多少……錢？”在周圍人們期許的目光下，加上那位自來熟的客人的好心幫助，他成功地向店主表明了自己的購買意願。

以及囊中的財富。

打量了幾眼被他握在手中、伸向櫃枱的銅錢串，店主皺着眉，搖了搖手指：“一塊銀坎克。”

“……克？”方諾把疑惑吞進肚中，他的理解與推斷能力不至於在這方面出故障，迅速反應過來對方指的是“銀餅”。

也就是他根據外貌給銀色餅狀的流通貨幣起的名字。

在讀取其他人的記憶時，假使遇到了這種貨幣，他也是這麼稱呼它的。

方諾立即從懷裏摸出一塊銀餅，精準地丟到了櫃枱上。

感謝公用馬車，感謝那些粗心的路人，給他的旅途提供了資金。

在得到店主的點頭認可后，初次踏入人類世界的妖獸當即忽視了商店內其他散發出神秘氣息、等待着他來探究的商品，內心歡呼雀躍地衝出了這家二手商店，感覺自己這趟旅程的第一站已圓滿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