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像的是哪位朋友?
然而,很快,方諾就意識到自己可能想錯了。
……
第一段記憶不一會兒就放映完了,眼前的圖景宛如破碎的鏡子般在小獸的視野里炸裂開來,隨後迅速消散為藍色的光點,融入了底下的光之河中。
下一個瞬間,新的記憶展現在方諾眼前,這一次,他看見了一位金髮遮眼、穿着打扮雍容華貴的男子。
只需一眼,方諾就看出畫面中的陌生存在絕非“人類”。
他猜測這可能是獸族之間的相互感應,可旋即又想到了羽蛇的人類形態……能混進人類社會中的獸族的變形能力,就算不值得仔細觀察,起碼也不應該是一眼就能瞧出來的。
方諾下意識地暫停了當前畫面,揮手讓金髮男子的身形稍稍放大,接着,再一下把畫面放大到只容得下對方的面孔。
他是誰?
隨着這樣的想法自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來,眼前的畫面倏地收縮,於他跟前凝聚為一枚小小的、菱形的晶體。
像極了“靈魂結晶”。
而還沒等他想清楚這番變化的緣由與意義,更多的晶體自他周身的藍光長河中析出,彼此之間彷彿受到某種力量影響般,保持着一段相等的間隔,在他的周圍上上下下地懸浮着。
方諾眨了眨眼,無意間捕捉到一枚之後析出來的結晶中有那陌生男子的形象一閃而過。
他頓時明白了光之河此般異變的原因。
“這些……就是宵先生記憶里有那位化形為人類的獸族出沒的片段?”他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還挺多的呀。”
“這個人類雖然過去做過妖獸獵人,但他本身……‘好像’不算太排斥獸族。”
借森林綠石的力量殺死黑磷毒蛇后,方諾“看見”了許多發生在黑暗森林中的事情,包括能人們在行路途中的對話與見聞。
當時,只要他還想繼續看下去的話,恐怕能將從黑暗森林誕生到現在為止所有上演的故事都收錄於腦海中。
只不過在那之前,他的思想可能會先一步停滯,他的意識也將被不知多少年間、不知來自多少生靈的思潮所淹沒。
有些情節,看了一遍后,也無法在他的腦海中留有比較深刻的印象,以至於他需要在日後努力思索,才能想起之前目睹了什麼事情。
不過,方諾心中有種莫名的感覺,那就是只要他想,就能將曾經瀏覽過、卻又被自己遺忘的記憶片段重新欣賞一遍。
只是他暫且還沒做好這麼做的思想準備。
一旦這個想法成真了,就說明他所擁有的這份力量實際處在更高的境界,他就需要再次權衡自己真實的能力水平。
本來就已經很誇張了,短短几天時間內宛如開拓出了新世界的小獸如是想着,難道還要再妄誕一點嗎?
而且,這可不是虛妄的夢境,他確確實實掌握了這些能力。
當然,在使用它們時——除了用“惡意值”構築真實存在的事物外,其餘的能力都會讓他感受到一定程度的痛苦,好比是在讓他以這樣的形式付出代價。
“好吧,就讓我看看吧。”方諾的四肢踩在光之長河上,也有一股力量將它們與組成河流的光點隔開,讓他看上去始終在河面上懸空,“你究竟是誰?”
……
卡斯蘭奧帝國由“宵”姓的皇室家族世代統治,皇帝直屬的臣子會自稱為“帝國的爪牙”,其中受到掌權者重用的人,則會被賜予“宵”這個家族名,允許其以皇族的名義遊走在大陸上,履行自己的使命。
可在世世代代無數個立於掌權者身旁的“宵先生”中,卻存在一個“例外”。
他自然也被冠以了“宵”姓,可以自稱“宵先生”,在世界各地執行卡斯蘭奧帝國統治者的意志。
然而,他卻從未這麼做過,而這也並非他愛惜自己原本的名字,亦或是在蔑視皇帝的權力和地位,僅僅是由於他本身就德高望重,在民眾心目中威望很高。
他甚至能在帝國皇帝的威壓下隨意展現自己的赫赫之光,而不被掌權者所忌憚。
不僅如此,坐擁最高地位的、身為皇帝的那位“宵先生”,還要與他“稱兄道弟”,借他的力量持續鞏固自己在帝國中的權威。
要說為什麼……很簡單,因為,他不是“人類”,而是一隻活躍在人類社會中的“獸”。
在卡斯蘭奧帝國中,無論哪個階級的人類,都以自己血脈中流淌着獸族的力量、血統作為榮耀。
地位再低的公民,也會因為自己的血統更接近純血獸族,而看不起血統不如自己的貴族。
更有囂張者,還會直呼沒體現出獸族血統的高階層人士為“下等種”,他們自己倒是鼻子挺得很高,個個擺出一副高高在上、輕視他物的模樣。
哪怕因此遭到貴族的懲處,也會盡全力在遭殃前叫囂自己的血統之純,當著其他人的面揭開貴族們“血統劣等”的傷疤。
如果有人要問:“這有什麼意義呢?”
帝國的人民肯定會異口同聲地回答他:“那是你不懂卡斯蘭奧。”
這個國家就是如此,所以,當一位真正的“獸”出現在人群中,還憑自己的努力與力量攀上了極高的地位后,他便自然而然地受到了人們的敬仰。
方諾認識的這位“宵先生”,喚那位獸族為“斯林·鄭”,用的是偏艾德瑞爾王國的叫法,放在帝國中的話,姓氏(或稱“家族名”)需要提到名字的最前邊。
這位“鄭先生”給自己捏了副略顯陰柔的面孔,但板起臉來時又不怒自威。
他很喜歡笑,可在不熟悉他的人類看來,他的笑容卻有種陰森、蕭索、不真誠的感覺。
他經常半眯起未被劉海遮掩住的那隻眼睛,兩側嘴角向上揚起,上面噙着淺淡的笑意,再以這樣的表情觀摩發生在周圍的人情世故。
在宵先生的回憶中,人類曾鼓起勇氣與這位帝國名“人”攀談,問他:“你為什麼要遮住一邊的眼睛?”
方諾也很想問這位陌生的獸族這個問題。
而在下一幅圖景中,斯林·鄭慷慨地給予了解答。
畫面中的獸族撩起自己過長的那縷劉海,笑着讓新交的朋友欣賞自己許久未暴露在光線下的半張臉龐——方諾用宵先生的眼睛看見了,他遮住的那隻眼睛的顏色,與他願意展露給他人看的那隻眼睛不一樣。
黑色的眼睛,與白色的瞳孔;與白底的眼睛,和黑色的瞳孔。
一邊如點綴在黑夜之中的銀月光輝,另一邊,則像極了方諾之前見到過的“異時空虛影”。
深邃的黑暗化作縈繞於他心頭的忐忑之情,怎麼也徘徊不去。
毫無預兆,也毫無依據的,方諾的思緒突然拐向了另外一個方向——
他反駁了自己之前認為的“引發戰爭的落魄貴族是宵先生口中的朋友”這個看法,意識到,這位“斯林·鄭”,沒準才是宵先生未向自己做過明確介紹的“‘人類’朋友”。
“不,不對,他那種性情的人類,怎麼會稱一個所有人都認為是獸族的傢伙為自己的‘人類’朋友?”方諾搖搖頭,感覺自己腦海中突如其來的猜測很無厘頭。
“可是……”
他側過頭,望向從某塊晶體中投映出的記憶畫面:
金髮的獸族,和半邊臉毀容的人類,在一家環境十分喧囂的、在小獸看來周圍其他人類不知道在幹什麼的店鋪中,舉着與他們的腦袋差不多大小的、盛滿液體的杯子,笑容滿面,相談甚歡。
“要是你是個人類就好了。”過去的宵先生碰了下談話對方的杯子,半笑半嘆地感慨道。
“你覺得我不像人類嗎?”自願與新晉的“大自然的寵兒”們混在一起的獸族微笑着反問。
“像啊!”人類高舉着手臂,手裏抓着液體尚未飲盡的杯子,頭卻越來越低——像極了有緣者遭黃仙討封後會有的反應,“你給我的感覺,比真正的人類還像人類!總有一天……”
畫面中的宵先生趴在了他身前的吧枱上,杯子隨着他的手卸下力氣而朝地面落去,卻又被他的同伴及時接住,遞還給了吧枱后像是店鋪主人的另一個人類。
宵先生的意識並未因此墜入黑暗,因為記憶片段並未在此中斷。
“總有一天……”方諾聽見那位受到讚揚的獸族喃喃自語道,“我不再見證,不再守護……我會重獲自由之身。”
“到那個時候,”方諾看見畫面中的金毛獸族露出了他標誌性的微笑,“變成一個真正的人類,也無妨吧?”
畫面再度於方諾視野中碎裂開來,與此同時,還沒從最後一句話中回過味來的方諾忽地一激靈,只覺全身發冷,不住地哆嗦起來。
循着可能的寒意來源回頭張望,方諾依稀瞅見了一道巨鹿的身影,但就和上一次在藍光長河裏目擊到他時一樣,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小獸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純粹由光點構成的長河,緊接着,他從其上看見了自己清晰的倒影。
雪白而修長的身子,一條末端帶黑的尾巴,一對圓潤的小耳朵和四條較短的腿,以及……“如黑珍珠般”的眼睛。
右邊的眼睛是黑色的,炯炯有神;左邊的眼睛經歷了劇痛之後,褪去了原本的色彩,彷彿變成了一塊潔白的璞玉,同樣不失神采,卻怎麼看怎麼詭異。
“你就像我的一位朋友。”宵先生這麼說。
不是指性格,不是指能力,又或是指其他東西。
也許,他只是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由此,聯想到了一位失蹤了數年的舊友,想到在某次暢談中、自己失去意識之前,恍惚聽見的對方“想要成為人類”的話語。
而在另一方面,宵先生提到的也未必不是那個與方諾同名的落魄貴族,但事已至此,方諾已暫時無法從他本人口中探聽到答案了。
受益匪淺的小獸懷着惴惴不安的心情,退出了響應自己能力而生成的光之長河、返還到了現實之中。
他最後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外界人類,邁開自己再度變得修長的腿,適應着曾體驗過一次的“嶄新視角”,搖搖晃晃地踏上了屬於黃仙們的土地,朝自己記憶中的“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