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值夜
高擎做首輔的時候為了隻手遮天,廢掉了朔帝時制定的內閣坐班制。閣臣們平日裏都各自在部衙上值,有事才會受召入閣會揖。直到夏司言掌權,內閣才又恢復了辰進申出,所有閣臣須輪流值夜以防突然有要事發生。
冬月十六正好是韓佑值班,今天他要在內閣院子裏呆一整天。
這些日子商稅進行得還算順利,他也可以稍稍清閑一下。申時一過,其他閣臣都陸陸續續離宮了,他便獨自出了小院,往鐘鼓司走去。
他讓人問過,鐘鼓司只有小滿一個人的名字裏有滿字,而且小滿也曾經在禹州生活過一段時間,很大可能就是芸娘所說的陶滿。
認真答應過別人的事,韓佑都會儘力做好,為了避免弄錯,他決定親自過去一趟。
誰知他前腳剛踏進鐘鼓司的院子,後腳就有人把這件事稟到了皇帝那裏。
“鐘鼓司?”夏司言正在東暖閣批摺子,手上的毛筆懸在空中,一滴墨汁滴到左都御史的奏摺上,淡黃的紙面立刻暈出一團紅,“他去鐘鼓司幹什麼?”
那內侍答:“奴才不知,奴才是從二殿下那裏出來,打鐘鼓司門口經過,看到韓尚書和一名女子一起進了院子。”
“和誰?”
“太遠了,奴才也不確定,看那身形……好像是……小滿。”
夏司言皺眉想了一下,“朕知道了,你下去吧。”說完他順手在票擬上畫了個圈,圈完才想起這封摺子還沒看過,於是又拿過來看。然後他發現票擬上是韓佑的字跡,便又合起來扔到了右手邊批完紅的那一摞里。
一般韓佑票擬的摺子他都是不用細看的,往往一字不改就批了。
因為他相信韓佑。
皇帝是個多疑的性子,只有對韓佑他可以毫無保留地信任。所以內侍稟報完這件事的時候他其實並沒有多想,只是奇怪韓佑會有什麼事情需要到鐘鼓司去。
發了一會兒愣,又從左手邊拿過一封摺子打開。這回是吳聞茨的字跡。他凝神去看,腦子裏卻跳出了一段以前的畫面。
那時候高擎還是內閣首輔,他為了讓高擎放鬆警惕,常常把歌姬舞伎召到長樂宮裏來。還記得有一次韓佑看舞蹈看得入了迷——那次領舞的人是小滿。
小滿是高擎尋遍全國物色到的女人,能送進宮裏來腐蝕皇帝的,自然不是凡物。她漂亮、有腦子,也很有手段,夏司言用她去籠絡朝中大員從來沒有失過手。
小滿很知道怎麼俘獲男人的心。
接着夏司言又想起中秋宴那天小滿跳舞,好像韓佑也是一直在看的。
心裏有些不舒服,又把剛才那內侍召進來,吩咐道:“你去問一下韓佑到鐘鼓司去找誰了,問完回來告訴朕。”
“是。”
那內侍退步要出去,夏司言又說:“等等,你悄悄去問,不要驚動韓尚書。”
“是。”
他也不知道他在心虛什麼,總覺得懷疑韓佑是對他們之間關係的一種褻瀆。然而他們剛開始的時候韓佑抗拒得太明顯了,他甚至在想,若不是他強迫,韓佑也許根本就不會接受男人。
是他一步一步把韓佑引誘到這裏來的,是他處心積慮設計好步驟讓韓佑一步一步淪陷的。
他太了解韓佑的軟肋了,他知道怎麼步步為營地去佔有他的先生。
可是,倘若韓佑是個正常男人呢?倘若被女人吸引是他的本能呢?
夏司言有點不敢再想下去了,站起身,心煩意亂地把筆扔在桌上。
沒過多久,內侍回來稟報說看到韓尚書從鐘鼓司出來了,送他出來的人正是舞姬小滿。兩人站在門口說了一會兒話,小滿好像還在哭。
“奴才看到韓尚書……”那內侍覷着皇帝的臉色,說著說著停了下來。
夏司言面沉如水,冷聲道:“看到他什麼?”
內侍戰戰兢兢,原本只是想在皇帝面前找些話說,好叫皇帝記得自己,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可能闖禍了,聲如蚊吶道:“奴才看到……看到……韓尚書把小滿給他的一樣東西收進了懷裏。”
夏司言沉默片刻,向著外面喊了聲:“馮可!”
聲音裏帶着怒氣,馮可很快就連滾帶爬地進來了,跪地道:“陛下。”
夏司言下巴朝匐地上的內侍指了指,對馮可說:“你是怎麼管教下面的人的?把這個搬口弄舌的玩意兒拖下去掌嘴!”
那內侍頓時趴在地上哭喊:“陛下!陛下!奴才說的句句屬實!陛下饒命!”
馮可用眼神示意旁邊侍立的兩名太監一起把那內侍拖了出去,不一會兒東暖閣外的院子裏就傳來了清脆的巴掌聲和那內侍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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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佑原本只是打算來鐘鼓司見個面,確定了小滿的身份就走,但小滿央求他帶一封信給芸娘。他見不得女孩子哭,便只好進院子裏去等。
出來的時候已是日頭轉西,陽光斜斜地照在宮牆上,投下一溜筆直的陰影,韓佑便沿着那陰影慢慢走回內閣小院。
不多時,夕陽西下,內閣院子籠罩在一片暖光之中。韓佑回值房看了一會兒吳州和汕州發回的邸報,又到廳堂里用過晚膳,再出去就已經是圓月初升了。
第一次在內閣值夜還是有些新鮮。往日在宮裏過夜都是跟夏司言在一起的,從未特別留意過皇宮的夜景。這時四周靜謐,天空高而悠遠,飛角重檐的宮殿在夜幕下映出巍峨的黑影,沉默地訴說著跨越百年的孤獨。
不知道夏司言這個時候在做什麼,韓佑眺望遠方的時候腦子裏突然冒出這個想法。
內閣院子裏除了他還有兩個當值的雜役和一位名叫湯顯的文書吏員。韓佑跟湯顯在庭院裏坐着聊了一會兒天,便有些睏倦了。
湯顯察言觀色,對韓佑道:“時候不早了,大人先去休息吧,晚間有什麼要緊事我再去叫大人。”
韓佑點點頭站起身,“有勞湯文書了。”
踱步回到值房洗漱完畢,把外衣脫了掛在紅木衣架上,又覺得時候還早有些睡不着,便在書案前坐下來,拈起那支象牙桿的羊毫小楷,在內閣專用箋紙上寫開辦官營的奏疏。
這是要呈給皇帝看了之後在廷議上敲定的最後一稿方案,下午在鐘鼓司院子裏等小滿的時候他就已經打好了腹稿,寫起來便一氣呵成極為順暢。
房間內燭光搖曳墨香四溢,韓佑一埋頭政事就忘了時間,連身邊來了人都沒有察覺。
夏司言帶着一身冷氣從後面抱住他,他筆一歪,在紙上畫出一道斜線。
“陛下!”他嚇了一跳,“陛下什麼時候來的?怎麼沒聽到通傳?”
“我偷偷過來的,”黃梨木太師椅椅背把夏司言胸口硌得有點疼,但他沒有放手,埋頭在韓佑肩膀上說:“我想你了。”
韓佑把筆擱到筆架上,側過臉在他頭上揉了一把,“怎麼了?陛下不高興了?”
“嗯。”
韓佑轉身把他的臉捧起來,看到他真的很不高興地皺着眉,像受委屈的小孩兒似的,便哄道:“什麼事讓我的陛下這麼不開心啊?”
夏司言本來一肚子氣,來的路上想了很多要質問韓佑的話,想問韓佑今天去鐘鼓司幹什麼,還想問韓佑會不會喜歡小滿。
他以為他會忍不住對韓佑發脾氣,就像以前很多次那樣,會讓韓佑疼、讓韓佑受傷,讓韓佑為他露出痛苦的表情。可這時他聽到韓佑用帶着愛意的聲音說我的陛下,氣就頓時消了一半。然後韓佑捧着他的臉親了一口,另一半的氣也消了。
他把韓佑的手握在掌心,“先生手怎麼這麼涼?穿這麼少不冷嗎?”
內閣小樓里沒有地龍,入了冬都是靠火爐取暖,這個時節雖然還沒冷到需要起火爐,但是入了夜還是涼的。韓佑剛才脫了外衣就一直坐在書案前寫字,這時被夏司言捂着才覺得有些冷。
他站起身道:“我忘了加衣服,現在什麼時辰了?”
“我過來的時候還差一刻到亥時,”皇帝粘粘乎乎地摟着他的腰,尾巴似的跟着他走到衣架前,在他身上摸來摸去,“這裏確實有點冷,今晚還是回長樂宮裏睡吧。”
“那怎麼可以?要是有事報到內閣來找不到人,陛下要不要治臣一個玩忽職守的罪?”
“治,”夏司言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內閣閣臣韓佑玩忽職守,值夜期間幽會情郎貽誤國事,罰其終生監禁,在皇帝身邊永世不得離開。”
韓佑覺得夏司言的言行有時候真的十分幼稚,可是他又覺得心軟,捨不得像以前那樣板著臉勸誡,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從紅木架子上取下外衣的時候,一封淡粉色的信紙從衣服里掉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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