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
正如李營所料,還未到十月,廣寧就開始下雪了。
地上的雪積起兩寸厚的時候,曹三刀和趙桓熙一道出了大營。
營里只有隊長及以上官職的人能在非戰時出營,具體來說就是官職越高出營的機會越多。如趙桓熙,只要他願意,向李營申請獲得批准就能出營。但如曹三刀這樣的小隊長,就得數着日子等,雖然家就在廣寧城裏,但一年到頭他也就能回個兩三趟家。即便如此,比起很多入伍后動輒幾年十幾年回不了家的兵,卻已是好了太多了。
進了城,趙桓熙發現城裏好多乞丐,大冷天個個衣衫襤褸沿街乞討,其中還有不少孩子。
“這些都是難民嗎?從上陽和曲式那邊逃過來的?”趙桓熙問曹三刀。
曹三刀嘆氣:“大部分是,還有一些,是大半年前因為地動塌了房子無力重建的,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趙桓熙看到路邊有一大一小兩個孩子,男孩稍微大些,十歲出頭的模樣,女孩看上去只有五六歲。兩人身上穿得破破爛爛的,光着腳踩在雪地上,皮膚凍得烏青。
他實在不忍,伸手要去荷包里掏銀子,曹三刀攔住他道:“別給錢,這些孩子留不住,會被搶的。”
趙桓熙看看前後那些行乞的大人,明白過來,見前面有個包子鋪,就過去將鋪子裏所有蒸好的包子都買了下來,分發給附近的乞丐,留了四個給那兩個孩子。
曹三刀沒說趙桓熙是京城來的雲麾將軍,只說是他在營里的小兄弟,所以曹家大小在他面前都很放得開。
趙桓熙看着他們透過衣裳上的破洞露出來的瘦骨嶙峋的軀體,心裏明白,若是無人援手,這兩個孩子絕對熬不過這個冬天。因為他們沒有父母,即便能討到好心人給的食物和冬衣,他們也保不住。
中午,曹三刀在外幫工的大兒子和在書塾讀書的二兒子都回來吃飯,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坐了一桌。
院子右側小小的灶間傳來鍋鏟碰撞的聲音,煙囪里正在冒煙。
“趙叔叔,你長得好俊,像嬸嬸她們口中說的仙人一樣。”席間,曹三刀六歲的雙胞胎閨女中的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趙桓熙道。
而這樣的孩子,放眼望去,單就這條街上,就不止這一兩個。
他沒有想要責怪任何人的想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他覺得很容易的事情,比如說,吃一餐飽飯,穿一件暖衣,對於那對兄妹而言,便已是難如登天。所以,永遠都不能用自己的標準來要求他人。
如果想要現狀有所改變,那你就得自己先付出行動。這是冬姐姐教給他的,他一直記着。
趙桓熙在一旁看着,既覺好笑,又覺感慨。人生百態,即便表現出來的大相逕庭,可其中蘊含的本質,其實都是一樣。
曹三刀丟下手裏拎着的東西,一手一個將女兒抱起來,咧着大嘴眼角笑出了一堆皺紋。
一個穿藏藍底碎花襖的圓臉婦人提着銅勺出現在灶間門口,見到曹三刀,大聲吆喝:“賊漢子,你回來怎麼也不說一聲,家裏都沒買菜。”
曹三刀看得出趙桓熙的心情開始變得沉重,帶着他一邊繼續往前走一邊道:“邊城就是這樣,一旦爆發戰爭,那就是難民滿城,餓殍遍野。而廣寧的守備光是保證大軍的糧草補給便已竭盡全力,實在是無力顧及這些流離失所的百姓,能放他們進城,已是最大的仁慈了。”
男孩用力地將嘴裏的包子咽下去,聲音沙啞表情麻木道:“都死了,只剩下我和妹妹了。”
“你們的父母家人呢?”在孩子狼吞虎咽吃包子的時候,趙桓熙蹲在兩人面前,溫聲問道。
七拐八繞地來到曹三刀家,這是條很狹窄的巷子,院子巴掌大,一進門,家裏的一切便都一目了然了。
堂屋裏,兩個五六歲的女孩子正圍在桌邊寫寫畫畫,聽到院子裏的動靜,轉頭往院中一看,愣了一愣,就大喊着“爹”朝曹三刀跑來。
趙桓熙失笑,對小女孩道:“叔叔不是仙人,叔叔是凡人,天天都被你爹打敗的凡人。”
趙桓熙點點頭。
曹三刀大聲回道:“我咋跟你說?沒見帶着雞和魚回來了嗎?趕緊拿進去收拾了做起來。糟老娘們兒,盡話多!”
小女孩一下子自豪起來,驕傲地抬着小臉道:“看來我爹沒打你臉。你也不用難過,畢竟我爹是最厲害的!”
一句話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幾人和樂地吃過午飯,曹三刀的大兒子依舊出去幫工,二兒子去讀書,曹三刀帶着趙桓熙去了混堂。
在熱氣騰騰的水池子裏泡了片刻之後,曹三刀拿了個布巾給趙桓熙搓背,趙桓熙道:“曹大哥,我欲寫信回家,讓家裏人籌集些過冬物資運過來幫助這些難民過冬。若能成,嫂子能幫忙張羅此事嗎?”
曹三刀道:“她反正閑着沒事,自是能行。只是遼東與京城相隔如此之遠,怕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趙桓熙想想也是,待他寫信回去,母親她們募集到物資,再送過來,少說也得三四個月時間,要凍死餓死的,早就凍死餓死了。
“小趙將軍,正如你在我家對我閨女說的,我們都是凡人,既是凡人,就有力所不能及的時候,你也不必太掛心了。你能有此心意,已是勝過大多數人了。”曹三刀勸慰道。
趙桓熙本來沐浴過還想去看看宜蘇的,他來了之後,宜蘇曾去大營給他遞過東西和信,告知他她和桓榮堂兄的住址,以及桓榮堂兄調防瑞東堡的消息。如今心裏有事,他也就不去了。
兩人從混堂出來,趙桓熙回營,曹三刀回家,他可以在家裏住一晚,明日早上再回營。
趙桓熙回到自己的營帳里,發現桌上放着三封家書和一個包裹,他拿起家書一一看過,從字跡認出,一封是娘寫的,一封是冬姐姐寫的,還有一封,竟然是祖父寫的。
祖父醒了?!
他激動地拆開信來看,祖父果是醒了,只是雙腿不利於行,不能再來遼東。祖父叫他不要怕李營,說那就是個面冷心熱的。祖父還說,他以他為榮。
看完了祖父的家書,他又看母親的家書。母親還是那樣,事無巨細地將他在這裏的生活一一問過,提了句三姐出嫁之事,叫他不要擔心家裏,家裏一切都好。
最後是冬姐姐的家書,大約知道生活方面母親會問,她也就沒在家書中多問,只是詳細描寫了三姐出嫁那日的情形。她用詞樸實無華,卻將那一幕幕場景描述得栩栩如生,讀過去彷彿有畫卷在他面前徐徐展開。母親如何捨不得三姐,卻又在二姐四姐的打趣聲中破涕為笑,萱姐兒如何神勇地帶着丫鬟奴僕們抵擋陸豐他們的沖門,聶國成提出要與陸豐比武時如何讓旁人以他不是趙家人為名給掀到一旁……
趙桓熙邊看邊笑。將冬姐姐的信看了兩遍之後,他將三份家書仔細收起,而後去主帳找李營。
“李將軍,今日出營,我在廣寧城裏見到許多難民,他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露宿街頭無人問津。若不管,只怕其中大多數人都熬不過這個冬天。我想為他們爭取一線生機,希望您可以給我簽一道能隨時出入大營的手令。”
李營聽罷他的話,從圖紙上抬起頭來望着他,問:“你想如何為他們爭取生機?”
“先以我靖國公世孫的身份去向城裏的米商布商賒賬,讓這些難民吃飽穿暖了,而後去與廣寧的守備商議,哪裏可以讓他們搭些窩棚擋風避雪熬過這個冬天。我會寫信回家,讓我母親在京城籌集物資銀兩,再讓我祖父上書朝廷,讓靠近遼東的城池先向這邊運送一些糧食布匹救急,過後再由京城那邊將借調的物資補上。您看可行嗎?”趙桓熙問道。
李營點頭:“你去吧,命令我會下到守營將士那裏,你可自由進出,無需手令。但是有一點你要注意。”他面色變得嚴肅,叮囑道:“你救助的這些難民裏頭,肯定會有鐵勒的姦細,所以,你只管物資的籌措,從中協調,不要親自去接觸那些難民,以防被刺殺。”
趙桓熙悚然,他並未想到這一點,當下拱手致謝道:“多謝李將軍提點。”
事實證明,在遼東,靖國公世孫這五個字很好用。李營寫信讓廣寧守備派參軍陪同趙桓熙去那些糧商布商那裏以證明他的身份,幾乎沒有不肯把東西賒給趙桓熙的。
有了物資,守備派人整合安排難民,具體事務上確實用不着趙桓熙親自插手。
忙碌了幾日後,他終於有了閑暇,在營帳里寫家書。給祖父和母親他們寫的是求助信,給冬姐姐寫的,和他們的不一樣。
託了人快馬加鞭地將家書送回京城,半個月後,國公爺殷夫人和徐念安都收到了趙桓熙的家書。
這次殷夫人的信中也有畫了,畫的是廣寧難民遍地的街道,還有那對在雪地里光着腳,無父無母的兄妹。
殷夫人邊看邊用帕子擦眼淚,對一旁的蘇媽媽道:“這也太可憐了。”
蘇媽媽道:“是啊,三爺畫得真是傳神,有這幅畫在,不怕籌不來銀子。”
殷夫人點頭,道:“他既將此事託付於我,我必然要為他做成。”
徐念安收到的信里也有那對兄妹的畫像,只是趙桓熙寫的內容又與給殷夫人的不同。
“……當初我雖打定主意要替祖父出征,可事實上心裏很是茫然,不知道到了遼東我能做什麼,不知道我這樣一意孤行地離開家,丟下你和娘,到底是對是錯?到了廣寧之後,我更茫然了,尤其是發現自己連一名普通士兵都打不過的時候。
“自從那日在廣寧的街市上見到這對兄妹之後,他們的模樣一直留在我腦海里,揮散不去。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着,因為我突然發現,我不再茫然了,我知道自己能做什麼,該做什麼。我明白了我強忍不舍離開你和娘,一個人遠赴遼東的意義。
“如果能戰,我願戰,如果不能,我也要盡我所能,給這些孩子一個活下去的機會,這就是我現在能做的,該做的事情。我沒有能力平息這場戰爭,但是再微薄,我要也竭盡所能地貢獻我的一份綿力,為了這些孩子能活下去,為了將來不再有更多這樣的孩子。
“冬姐姐,還記得去年中秋我們一起上街看燈,你說這樣的太平盛世,有我趙家一份功勞嗎?當時我附和你,其實我心裏是有些自卑的,因為趙家的功勞,都是祖上打下的,沒有我什麼事。待明年抑或後年,我們再一起上街看燈,也許我就能心安理得地對你說:‘冬姐姐,你看,這樣的太平盛世,有我趙家一份功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