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艾舉人
那人說的沒錯,李師道現在的確得罪不起艾舉人。
據說艾舉人臨行去京師應考的時候,連陝西學憲都備酒祝他高中,其兄更是在江西清吏司郎中兼陝西三邊督糧參政大臣洪承疇幕下擔任書記,是以艾舉人在延安府很吃得開,在米脂縣這一畝三分地,縣令晏子賓也不敢輕易得罪他,總之一句話,典型的地方黑惡學閥。
不過艾舉人雖然是讀書人,素質卻不怎麼好,一點相公的斯文氣息都沒有,張口就是雜種畜牲孽障,這不禁讓李師道懷疑,他這舉人功名是不是走後門從學憲那裏買來的?
想來想去,李師道最終還是沒吭聲。
李自成被吊在柱子上,定定地靠在那裏,不言不語,任憑艾舉人打罵。李自成身上穿着髒兮兮的冬衣,艾舉人便照着他的頭臉打,李自成的臉漲得通紅,下唇幾乎咬出血來。
堂堂下崗公務員,縣裏戲稱的皇室後裔,竟然被一個土財主舉人綁在吊在柱子上,當著滿街行人的面劈頭蓋臉亂抽,這恥辱可不是一般地深!連打了十幾鞭子,艾舉人才稍稍收斂住了怒火,不過李自成仍是不肯張嘴求饒,艾舉人自然也就不放人,揮手示意家僮繼續打。
「黃來兒,你快答應艾相公輸軟寫服辯啊!」
看着遍體鱗傷的李自成,有看不下去的好心人出聲勸道。
李師道正想說些什麼幫腔,遠處忽然響起了一陣密集的馬蹄聲,圍觀百姓臉色驟變,都三三兩兩相約散去,一個聲音遠遠道:「呸!我只道哪個大官人,卻是姓艾的啊!你這個腌臢潑才東西,靠着陝西學憲台跟三邊糧曹參政勉強做了個朱門戶,卻原來這等草菅人命!」
話音由遠及近,一道紅衣身影快馬來到了人前,卻是個丰神俊秀的郎君,是米脂縣張大戶家的狗少爺,李師道在腦海里回想了一下,原來這小子叫張雲飛,也是個富二代。
其父張德審是延安府押班胥吏,張德審膝下只有這麼一個獨苗,是以一向寵溺非常,張雲飛也發揮了狗少爺欺行霸市的一貫作風,老百姓敢怒不敢言,是米脂縣三大惡霸之一。
不過這傢伙雖然是個膏粱子弟,為人卻頗為豪爽,欺行霸市的同時也好打抱不平,結交了不少江湖遊俠,李自成好舞刀弄棒,練了一身本領,張公子對這方面很有興趣。
以前常常跟李自成切磋學習,不過望子成龍的張德審不希望兒子變成匹夫,所以多次警告張雲飛,離李自成那些賤胚子遠一些,有一回甚至把兒子打到在床上躺了好幾天。
拿張父的原話來說就是:「那麼多聖人經書你不學,卻偏好這些小人流氓之事!學這些能有家裏那千頃良田?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離李自成那些賤人遠些,不然仔細你的皮肉!」
從那以後張狗少就被斷了銀兩,李自成找他借錢葬母的時候,張雲飛也是有心無力。
看到張雲飛過來,艾舉人也是臉色一變。
「唏律律!」
張雲飛翻身下馬,徑直朝李自成走去,路過艾舉人身邊的時候,還狠狠瞪了艾舉人一眼,道:「你以為就你上面有人?」
說罷回頭看着幾個家丁道:「且在這裏,等我去帶了黃來哥回來!」
一人抱住勸道:「哥哥息怒,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萬一鬧到衙門,不好理會啊……」
幾個家丁三的勸,卻哪裏勸得住他。
張雲飛冷眼一掃,道:「牙門官司,咱還不怕他姓艾的!浪蕩乾坤,敢把良人捉住鞭打,擅自處死,是何道理?這官司就是打到延安府,打到陝西按察使堂前,某也不懼他!」
「什麼混賬艾相公,分明是買通學憲上的臟名,像你這樣的舉人,你以為就你買得起?某要是想買,能一路從延安府買到陝西學憲再買到北直隸午門去!某有的是錢!」
「黃口豎子,竟敢血口噴人!」
張雲飛冷笑道:「某跟你同年府試,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
艾舉人卻是有些心虛,面色一變再變,事情要是真的鬧大了,在洪承疇幕下當官的哥哥也不好保他,於是想想道:「你是衙內公子,來!我與你些錢,你這就回去,怎樣?」
李師道趁機道:「人家如何肯放黃來兒?衙內須着他放人!」
張雲飛循聲一看,頗有些驚訝。
他就聽說李自成的堂哥李師道被衙門皂隸打得在家奄奄待斃,還尋思着什麼時候拿些豬油小米上門看望,卻沒想到李師道命這麼大,不過一天一夜時間,竟然又生龍活虎了。
「道子哥?你還活着?」
李師道無語凝噎,道:「僥倖撿了一條命,你跟艾舉人求個情罷!」
張雲飛道:「這個不妨事,我自有道理。」
說著便去身邊摸出三兩來銀子,看着艾舉人道:「我今日不曾多帶出來,這三兩你先拿着,當我給黃來哥抵債,他不是欠你二十四錢么?那現在本利還該你二十一。」
艾舉人接過銀兩掂了掂,眉開眼笑道:「既然有三兩足錢,那我今天就放他一馬。」
說著就讓家僕去把半死不活的李自成從柱子上放下來,然後帶着一眾家僕揚長而去,一行人才走出百十步,艾舉人把着銀兩發笑,正自思量明日去哪家討債,卻見李過提着一根哨棒坐在街邊一家肉鋪門邊,定子捏的綁緊,行人不敢擾他,只遠遠立住,在房檐下看。
一群家僕面面相覷,艾舉人道:「賤人流氓怕甚,只管跟我走路!」
李過隨手抓過一把肉臊子,劈面朝艾舉人打灑過去,卻是下了一陣肉雨。
艾舉人大怒,怒火從腳底下直衝到天靈蓋,心頭一把火騰騰的按不住,從家僕手裏搶來一根油鞭子,蹭的跳將過來,李過早拔步站在當街上,抓着哨棒朝艾舉人快走過去。
眾鄰居並十來個火家,那個敢勸。
兩邊過路的人都立住了腳,店小二也驚得呆了。
艾舉人右手拿鞭子,左手便要來揪李過,口裏罵道:「畜牲一樣的東西,我打你!」
卻是被李過就勢按住左手,望肚子上只一腳,騰地就踢倒在地上。
李過向前一步,踏住艾舉人胸口,提起醋缽兒大小拳頭,看着艾舉人道:「某本良人,不曾傷天害理,黃來叔給你放十年牛,莫功勞有苦勞,你個操筆墨的騷公,這般打他!」
撲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鮮血迸流。
艾舉人掙不起來,那根鞭子也丟在一邊,口裏叫道:「孽障!快報官!」
李過罵道:「直娘賊!還敢應口!」
說罷照着艾舉人眼眶際眉又一拳打下去,打得眼角開裂,鮮血止不住的流。
四面看的人害怕李過,哪個敢向前來勸。
「報官!報官!報官!驢求子東西,咱老子教你報官!」
李過把艾舉人騎在胯下,罵一句打一拳,打得艾舉人分不清天南海北。
艾舉人當不過,張口討饒,李過喝道:「咄!你個狗騷公!」
又只一拳,太陽上正着,卻似做了個水陸道場,磬兒鈸兒鐃兒一齊響。
再去看時,只見艾舉人挺在地上,口裏只有出氣莫進氣,動彈不得。
李過心中咯噔一聲,心裏尋思道:「要真箇打死了這狗騷公,咱老子須吃官司,又沒人送飯,不如走為上策。」想着拔步便走,回頭指着艾舉人道:「再跟你慢慢理會!」
一頭罵,一頭大踏步去了。
街坊鄰居和四面看客,誰敢來攔他。
幾個家僕抬着半死不活的艾舉人奔出南門,一道煙走了,哪裏還敢找李過糾纏,只是去了一人到衙內報官,聽到這個消息,縣令晏子賓也是大動肝火,當即下令逮捕當事人。
這邊李過也知道大事不妙,急急的跟張雲飛和李師道把李自成背出縣城。
一行人出了城,李師道抓住李過,道:「不能把他帶回家,否則明天就要被下獄。」
張雲飛也點頭道:「說的是,錦哥不能把黃來哥帶回去。」
李過頹然道:「都怪我,一時犯渾!」
李師道背着李自成,一邊走一邊說道:「說這些沒用,要是被皂隸抓進衙門,你就是不死也得脫層皮,就算把你和黃來兒打死在牢房裏,哪個又知道?眼下得想個萬全之策。」
李自成趴在李師道背上,哼哼唧唧道:「坐牢就坐牢,我不怕。」
這倒是和原本歷史沒什麼出入,歷史上李自成沒有跑路,最後被抓進衙門關押,要不是親友全力營救,被弄死在獄中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但即使是這樣,他也沒有好過。
沉默中,張雲飛道:「不如先去我家暫住,只要不走漏風聲,皂隸不敢來我家搜查。」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那也住不了一年半載。」
李師道否決了張雲飛的提議,想了一會兒道:「今晚先去你家,住一晚再說。」
一行人說走就走,張雲飛把三人帶到了自家在南外的一個望風茅草棚子,這年頭晚上去地里偷糧食的人多,像張雲飛這些小地主家庭,晚上都會派人到田間地頭守糧。
進茅草棚歇了一會兒,李過頹然道:「躲得了躲不過我叔侄何去何從?」
「狗草的艾舉人,我必殺之!」
黃來兒趴在床上聽三人討論,時不時罵上兩句。
李自成乃是心計非凡之人,此番受辱引為平生奇恥大辱,當然不會輕易算了。
李師道喝了一大碗涼水,道:「依我說,不如斬草除根。」
李過一下子就來了精神,興奮道:「道子叔,其實我也是這個意思……」
李師道非常清楚,李自成是還不上那二十四兩高利貸的,在這個時代,不管是李自成還是張自成,都還不上,要是他還在驛站當公務員,勉強還有個奔頭,但現在他就是個無業游民,所以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殺人跑路,否則要麼被艾舉人變賣,要麼是被官府打死。
李師道之所以贊成殺人跑路,也是因為他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