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樓上客房忽然傳出困獸嚎叫般的嘶吼聲,伴着桌椅被碰倒、碗盞碎裂。
二人相視一眼,立刻起身跑上樓。推開門時,小二被逼着躲進了床底下,乞丐還在不停拿手心捧起一切能挪動的物件,朝床榻砸去。
裴玄卿想動手打暈他,手腕被江嫿握住,她央求似的搖了搖頭:“這人身上不知道有沒有傷,你打了就說不清。”又提高聲量:
“住手!你再傷人,我就不帶你去監察司了!”
聽到江嫿的怒斥,乞丐轉過身,紅腫的眼皮將眼白遮得只剩一小片。手桿間的花瓶瞬間滑下,在腳底四分五裂。
他剃光了頭髮,頭皮上如蛛絲般蜿蜒攀爬的疤痕赫然入目。其中有一處,許是小二下手時沒注意,劃破了皮,正汨汨往外滲血絲。
江嫿捂着額頭嘆了口氣,好言道:“外頭那些人拿棍子打你、你都不還手,他不小心弄破皮,你就恨得要殺了他?”
什麼道理。
乞丐咦咦啊啊地不知在比劃什麼,江嫿看不懂,也不想看。還好小二體瘦、能鑽進床底,否則鬧出人命可如何是好。
“你坐到牆邊去,安靜點。”
她發話,乞丐便低下頭,老老實實地順着她手指的方向走去。直到離得遠了,小二才敢爬出來,一隻眼被打得烏青,手上還有牙印,哭天喊地:
“人是你帶來的,你不許走!這叫花子身上滂臭,被他咬一下要得疫病啊,你得賠錢!”
他鬼哭狼嚎地想來扯江嫿袖子,被裴玄卿扣住手腕。那雙眼凌厲,聲音也陰沉:
“別近我娘子的身,再有下次,當心手和他一樣!”
隨着“哎喲”一聲,小二跌跌撞撞地踉蹌後退幾步。四腳朝天地仰摔,摸着胳膊上的咬痕叫囂着要告官。
江嫿看了眼,許是這乞丐牙都爛了大半的緣故,咬處只有淤血、並沒破皮。便拿起桌上的酒來回澆兩趟,寬慰道:“放心吧,我就是大夫,沒事的。”
又摸出一小錠紋銀放桌上,帶有歉意地說:“嚇着你了,接下來幾日你就把房門鎖着,飯菜從小窗遞進來即可。”
今日收入多了好幾倍,拿人手軟,小二態度便軟活下來,如實交代。其實剃頭髮時,乞丐一直悶不作聲。直到他幫着擦乾身子,想把髒兮兮的舊衣扔了,乞丐突然情緒激動,撲過來搶着穿回自己身上,還對他又打又咬。
就這身邊緣快爛成一根根線的麻衣,白送他都嫌臟地方,乞丐還看得跟寶貝命根子似的,腦子有病。
江嫿尷尬地關上門,沉聲問:“這衣裳是你爹娘所制,故而十分珍惜?”
乞丐搖了搖頭,她轉而問:“那給你買身新衣裳好嗎,這件太臟,對皮膚不好。”
他聽得懂話,知道她是好心,當即雙手合著作揖,脖子誇張地前傾着、不住點頭。
玄色披風下,裴玄卿的手握得很緊。
——這是街上那些賣藝乞兒的慣用謝禮。
他大步上前,不顧乞丐的掙扎,捏着下頜逼迫對方張開嘴。
空洞的口腔裏邊,沒有舌頭。
娘親去世后的第二年,宅子便被不知哪來的“姨娘”佔去賣了,說是娘親從前的姐妹。
他娘姓裴,奴役卻稱姨娘“許娘子”。
不久前,他還是被呵護得好好的小公子,搶食、討飯這類,根本比不過城中混成人精的乞丐。
於是,他只能蹲在雜耍藝人旁邊,學着那些被繩子拴住脖子的可憐小孩兒作揖,希望往來行人也能給他一口飯吃。
自然了,沒表演哪來的賞錢。不僅填不飽肚子,還經常被藝人打罵,將他從自個兒的地盤邊趕走。
野狗尚且有骨頭吃,他只能吃包點心的紙,喝檐上滴落、帶着濃濃灰塵氣的渾水。
後來有一回,藝人見他每天都孤零零的,給了一個又冷又硬的饅頭。他不用就水都能吃得狼吞虎咽,那藝人的臉笑得溝壑縱橫,摸摸他的頭:
“小孩兒,你當我乾兒子,我就不打你,還給你飯吃,怎麼樣?”
聽見有飯吃,裴玄卿頭點得像小雞啄米,露出了久違的憨笑。
那人牽着他走過陰森昏暗的長巷,來到一處破舊漏風的屋裏。他坐在草席上,瑟瑟發抖地環視着周圍,向牆邊貼近。不知怎的,手摸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軟乎乎、黏膩膩,根根分明。
就着窗外月光,裴玄卿撿起了放到眼前一看——
一截小拇指無力地耷拉了下來。
他扔開很遠,哭得撕心裂肺地爬起來,想往外跑。卻被藝人輕輕鬆鬆地拎起來,按在長木桌上。
“乖啊,忍一忍就過去了。咱們得可憐些,那些有錢人才會多給錢吶……”
裴玄卿手腳並用,又踢又踹,似乎把藝人激怒了,猛地一巴掌打在他臉上,打得他眼冒金星,掙扎逐漸微弱下來。
“呸,爹不養娘不要的東西,費老子勁。”
藝人一邊磨刀,一邊暢快地哼着歌。想到又有新的搖錢樹,這調子也越來越高昂。
裴玄卿緩緩將手伸進懷中,摸到那一小截、孩童半臂長的匕首。那是娘親纏綿病榻、將不久於人世時塞給他的,她說:“娘護不住你了,五郎,若有人要害你,你就殺了他……”
他失去了最愛的娘親,所以他不覺得這世上有什麼錯、什麼恨,值得讓對方去死。
但現在,他覺得某些人能活在世上,都是老天爺瞎眼。
譬如這個專門誘騙孩童至殘的藝人。
既然青天大道錯縱了他,就讓冥府閻王去審判吧。
“五郎,你怎麼了?”
柔軟光滑的小手握了上來,他猛地回過神,見江嫿一臉擔憂地看着他,拿過帕子:“你出了好多汗,我替你擦擦。”
“不需要!”
他猛地甩開江嫿的手,走到另一端,盯着被汗珠浸濕、微微發抖的掌心。
自打殺了那個藝人,他便再也停不下來了。厄命閻王這個稱號,他受之如飴。
半生凄苦、厄運連連,逼得他自己做了閻王,拿見不得光的手段,去判那些法網之外的惡人斬刑。
可她的手乾乾淨淨、溫軟香柔,他怎麼能、怎麼配拿這雙沾滿血腥的手去牽她!
輕悄的腳步聲停在身後,她沒有強行讓他轉身,也沒追問這是怎麼了。只是委屈巴巴、略帶哭腔的嘟囔:
“我們都定親了,連擦汗都不許。五郎這是厭棄我,不讓碰你了。”
她這麼小心翼翼的,倒讓他心裏疼得緊,慌忙回身道:“我沒有,你這麼好,怎會有人厭棄你!”
“你也好,你眼光好。”江嫿笑盈盈地看着他,直到察覺他的抵觸情緒變弱,才重新勾住他的手:“沒辦法呀,聖旨賜婚,我這輩子都只能饞五郎身子啦。”
饞……饞他的身子?!
裴玄卿一向佔據上風,這會兒心煩意亂陡然被她反攻,居然有一瞬的窘迫和失措,紅着臉,喉結上下滾動。
他這個樣子,哪裏像兇狠嚇人的大老虎,分明是只待主人順毛的兔子。
江嫿覺得,偶爾讓他當兔子也很不錯嘛。
裴玄卿緩過神,也回握住她的手,嚴肅地說:“這是採生折割。”
她捂着嘴,將滿腔驚詫和憤怒咽了下去。
難怪乞丐怎麼挨打都不吭聲……
難怪裴玄卿想起那些回憶便情緒失控。
她沒做無謂的安慰,只是強扯出一個笑,水潤潤的雙眸滿是崇拜:
“五郎能胳膊腿健在地逃出來,可真厲害!這樣的本事,也教教我好防身嘛。”
一滴細微的汗珠順着他的額發滾落,融進玄色披風裏頭。裴玄卿苦澀地搖搖頭:“有我在,必不會叫你用得上。所以,嫿嫿你一定要乖乖跟在我身邊……”
他微顫的手撫上她的髮髻,一路眷戀地下滑到側臉。
“別亂跑,別逼我囚着你。”
別讓他覺得,她是不可控的。那般,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瘋事來。
江嫿細細地感受着臉側的摩挲,微微傾頭,反問他:“跑?全天下也找不出比我未婚夫更俊美的男子了,跑哪去?”
見他綳得煞白的臉逐漸恢復血色,眼裏冷意也隨雪霽而消散,江嫿才覺得渾身輕鬆,拉着他回到乞丐跟前。
採生折割的孩子多半後天神智發育停滯,可他能懂人言、還記得住監察司是什麼,想必中途被人救走。
她小心翼翼地問道:“救你的人,讓你找監察司,對不對?”
乞丐連連點頭,裴玄卿眸子閃過一絲琢磨不透的異樣。
衙門若破不了命案,自有刑部處理,再不濟去大理寺門口跪到他們接案。
亦或是,若死者有冤且三司都不管不顧,還能去敲皇城外的喪鐘。
大周鐵律:上至王孫公子,下至販夫走卒,皆有擊鐘的權利,御林軍不得阻攔。未遭三司拒絕而擅自擊鐘者,是違規申訴,須得受嚴刑。
收養這乞丐的人不教他敲鐘,卻想找監察司。難不成,逝者死因與國邦安定有關,且見不得官?
裴玄卿走上前,撩開披風,將腰牌置於跟前。
“本官就是監察司指揮使,你……”
話音未落,那乞丐吱哇亂叫,抓耳撓腮地想了些什麼,忽得就伸手扒開自己的衣衫。
江嫿猝不及防,捂着眼睛轉過身,還撞到了柱子上:“天吶,他要獻身?他是你的仰慕者?”
“你胡言什麼!”裴玄卿給她揉額頭時,那乞丐已完全脫下上衣,笑呵呵地遞給他,漏出參差不齊的牙。他眉頭擰成了“川”字,躲閃着驅趕:“去去去,誰要你的破衣裳!”
若不是看這乞丐幼時可憐,他早動手打人了!
不怪他們倆以貌取人,任誰也受不了一個奇奇怪怪的乞丐光着膀子、帶着匪夷所思的笑,要送衣裳給你。
“完了完了,五郎,他好像對你情有獨鍾。要不你先處理一下,我溜了!”
“誰許你先走?”裴玄卿撈起她,推開門直接躍下一樓,怨懟地說:“你必須彌補我的心理創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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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既然叫“偏執王爺”,他有時精神不是很正常走情理之中哈。包括女主後邊如果做出讓他緊張的事,佔有欲什麼的發作變成瘋批也是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