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這就是你說的有辦法?”
裴玄卿看着她拿來的櫻粉衣裙和輪椅,默默往後挪遠了些。江嫿拍拍胸脯:“尺寸改過了,裙擺也延長了些,肯定合身。”
方才他披散頭髮,懨懨地倚着石壁,臉色因失血而蒼白,像極了病美人。江嫿便想,何不裝作啞女混出城。坐到輪椅上蓋着薄毯,便看不出原先身量了。
在江嫿“我真拿不出更多”的勸說下,他認命了。
“我警告你,如果敢說出去一個字……”
“不敢!”江嫿捂着眼轉過身:“男女有別,大人請便。”
身後,布料摩擦聲細細簌簌,時不時還有悶哼傳來。想是裴玄卿墜崖擦傷太多,裙衫摩得生疼。
“穿好了,女兒家衣服真麻煩!”
江嫿應聲回頭,在短暫的驚愕之後,默默捂上了嘴,避免自己喊出一句“神女姐姐”。
*
自打姐姐用輪椅載着另一位病怏怏的姐姐回家,江妁就一直蹲在旁邊,兩手托腮。
這位美人,她似乎是見過的,卻又想不起在哪。裴玄卿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目光朝江嫿求助:“真的不能告訴她嗎?”
江嫿十分肯定地頷首:“童言無忌,容易說漏哦。”
好,他忍,索性閉目睡覺裝死。
半晌,江妁倏地拍掌大呼:“我知道了,她是高知縣家的姨娘!”
裴玄卿不能開口,但手腕青筋凸起,眸光幽幽,想揍一個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江嫿忙解釋:“別生氣,我們縣裏貌美女子幾乎都被納去做姨娘,阿妁誇你呢。”
嘴上勸着妹妹要懂事,心裏卻爽翻天,給她卧了兩枚又大又圓的荷包蛋。
裴大人,你終於體會到惹不起又躲不開的感覺了!
江嫿偷瞄了幾眼,暗暗感嘆:他穿女裝可真好看,身量又高,真跟廟裏的神女似的。
昨夜,高府屍橫遍野,那些姨娘的面容他見過。雖稱得上俊秀,可比起江嫿卻差得遠,高文是眼瞎么?
下一瞬,他又抬手揉了揉額頭——還好眼瞎。
飯畢,外頭沒完沒了的雨終於停息。雨後全無葉底花,空留光禿禿的花蕊在梢頭嬌顫。雲水空濛,天邊泛起淡紅煙霞。庭院風細樹香,魚缸里水漲至滿,魚兒靈動擺尾,水便“嗤嗤”地外濺。
收拾好衣物后,三人輕裝出門。隔了老遠,就看見城門口分男女兩路。守軍拿着畫像,將路過的男子一一抓來對比。但凡眉眼有少許相似,都立馬將人扣下待審。
她們走女隊,除了被路人指點惋惜、這麼漂亮的小娘子竟有腿疾外,暢行無阻。到了秀山縣,江嫿拍拍手:“裴大人,我們就送到這裏了,多保重。”
“等等,江大夫。”他唯恐江嫿走得太快,伸手握住她的袖角;“芳華縣民風頑固守舊,女子行醫多遭非議。不如隨我回盛京,另搏一番天地也好。”
江嫿抿唇不語,芳華縣的確偏遠落後,她常無償醫治窮人,仍被街坊閑話一句:“江大夫啊,誰敢娶。要是你娘子成天會診男人,摸手看身子的,你受不受得了嘛!”
盛京么……
那個承載她幸福與不幸少女時期的地方。
江嫿本該是已死之人,午夜夢回之時,她也想回到從前的宅院,躺在庭中竹席納涼。爹爹在一旁研讀醫書,娘親則調上幾杯梅子飲。
可萬一被人認出,當初服下假死葯、佯裝暴斃的事情就瞞不住了。
爹娘用此計將她託付給江伯,就是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若再回到京城,她很難控制住自己,不去找害了她一家的人復仇。
不過,她一個無親無故的平民女子,誰會相信她的話?
人生總難萬事如意,江嫿嘴角勉強扯出一個弧度:“算了,舟車勞頓,不想去。”
裴玄卿雙臂環在身前,眸光銳利:“一路上顯擺自己法子好,眉飛色舞,現在就泄了氣?有什麼疑慮不妨直說,興許我能幫上忙。”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不必編假話,監察司審過的犯人上千,你瞞不過我。”
江嫿惱了,揮袖甩開,氣鼓鼓地叉着腰:“我又不是犯人,別擺出這副討人厭的模樣。”
裴玄卿側身躲過,轉頭問江妁;“我這副……模樣,很討人厭?”
江妁小雞啄米似的點頭,縮到姐姐身後。自從發現眼前人,就是欺負過她們的大壞蛋,小丫頭就再也沒有繞着裴玄卿星星眼。
送走瘟神,江嫿心情大好。路過糖葫蘆攤,斥巨資兩文錢買下,小心翼翼地剝開糖紙,蜜香瞬間充盈鼻腔。遞給妹妹時,糖衣完完整整沒有碎處,看着晶瑩剔透、鮮紅誘人。
江妁咬下一整顆,蜜釀的果漿從唇畔流入,轉瞬在嘴裏化開,甜味細密綿長。轉身剛要遞給姐姐吃,小手獃獃地停在半空,指着來處:
“大壞蛋,暈倒了。”
*
竹室清幽,案上烹的茶“咕嘟咕嘟”冒着泡。裴玄卿睜開雙眼,素白帳幔下,江嫿板著臉,髮髻上的白玉簪不知所蹤。
見他醒來,江嫿握緊拳頭,含淚哭訴:“世上怎麼有你這樣窮的大官,渾身一兩銀子都湊不出來,我當了簪子才付得起兩日房錢。”
那令牌倒是看着值錢,可拿出去,相當於亮明身份等人上門砍呢。
在醫館時,他瞥見過梳妝枱,可見江嫿樸素,這簪子興許是她唯一的首飾。他自知理虧,剛要開口道歉,她便冷着臉說:“你一沒中毒,二無疾病,怎可能莫名暈倒。你是不是……”
被窩下,裴玄卿悄悄攥緊床單:糟糕,還是瞞不過大夫!
“是不是餓極了,氣血不足?”
“啊?”裴玄卿怔了半刻,眯上眼,佯裝頭昏腦脹:“興許是,已經害江大夫賠了身家,哪裏好意思再開口。”
“呵,那你倒是等我走遠了再暈吶。”江嫿苦笑着拍拍乾癟的錢袋,雙肩耷拉下來:“裴大人,你要是有良心,回京後記得差人送些錢財到醫館。”
裝病也不能讓她多留一會兒,裴玄卿心裏窩起莫名其妙的火:“別逼我硬綁。”
江嫿一頭霧水:“可你現在自身難保耶,我去窗口喊一嗓子,你就完啦!”
裴玄卿:“……”
他斜倚在靠枕上,笑得狡黠:“若我被捕,一定供出你什麼都知道。屆時,且看你們姐妹倆能不能逃得過。”
這下她更匪夷所思了,發脾氣地拍了下桌子,嚴肅地說:“我救了你,還幫你逃出城,你怎麼恩將仇報?”
裴玄卿薄唇彎起,小娘子雖有一腔熱忱、又善良,卻到底過於稚嫩了。
“你以德報怨,我恩將仇報,剛好互補。”
江嫿被噎得一口氣喘不上來,互補是這麼個互補法嗎?這人……這人偏執不講道理的!
也並非完全不講,而是有自己的一套歪理。說不過,還甩不脫。
罷了罷了……不就是掩護他回京么,大不了,屆時向他多要些銀子,再回來便是。
只是,一想到要回去,江嫿額側青筋就突突直跳,那些久遠的記憶洶湧席捲。每每到爹娘祭日,江伯盈淚痛斥:“老天爺,周賊何德何能坐上院首之位,郎兄夫婦卻含恨九泉啊!”
兩年前,全國多處旱災,餓殍遍野起了疫病。周世仁在太醫院埋頭苦熬,終於寫出《疫病雜症論》。按此書施行救治和管理,效率遠勝史上任意一次瘟疫。
而只有江嫿知道,周世仁所擁有的一切,半數靠坑害她的爹娘,半數靠剽竊她的心血。
芳華縣毗鄰南楚。邊界起了瘟疫,她偷偷出境親入疫區,連累自己都病倒過,終於配出治瘟疫的葯。只是每個人體質不同,需得把脈,才能清楚該增添或替換哪味藥材。
那時有一位旅人通醫理,以幫忙為由,研讀過她寫的手記。後來,連芳華縣都立起了石像,看着底座上的“周世仁”三字,她才知道,自己親手幫殺父殺母的仇人坐上院首之位。
依皇命,《疫病雜症論》須為天下醫者熟讀。江嫿捧着那本書,幾乎泣出血淚。
自己宵衣旰食寫出的手記,她何須熟讀?
逃亡時,聖旨曉喻全國:太醫院院首郎承恩,毒害太后,其罪當滿門抄斬。
是江伯抱着襁褓里的女兒,帶她一路輾轉至邊境安家。
可笑,爹娘屍首分離,罪魁禍首卻偷了她的心血,在京中受人尊敬、富貴無極,這叫她怎麼甘心呢?
既然他是監察司指揮使,何不加以利用……
她嘴角漾起一抹笑,隱瞞了身世,只道出周世仁搶功之事。為顯逼真,表現得活像一隻被奪了食的小貓,張牙舞爪地要給人好看。
或許,他自己都沒意識到,方才聽她傾訴時,並沒有像往常那般,對任何人、任何事與言語,都持着審量的態度。有什麼微妙不可言傳的東西,正在悄然發芽、布網。
裴玄卿見小娘子被人搶功氣急了,雲淡風輕地說:
“區區一個院首,我替你做主,監察司直隸皇上。你且寫封狀書,再附上原手稿。只要我能活着回京面聖,定替你呈上。不過,皇上不會聽信一面之詞,屆時需要你二人對簿御前,在太醫院作證下分出真假。”
對薄御前,她並不虛。在盛京時,她也是養在深閨的小姐,幾乎沒見過外人。且假死時才八歲,與現在的容貌並不相似。
裴玄卿見她沉默不語,故作漫不經心,實則餘光一直在窺探她的神情。
“皇上賜了他無數金銀田產,證明了本身,就歸你咯。”
江嫿不為所動,盈盈一笑:“裴大人,我不貪圖錢財。”
只想要周賊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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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裴玄卿;完蛋她發現我裝病了?好丟人!
哦,沒有……!